第二十五章 犯人领导班子-《狱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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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激地连连点头,目送他远去。
门房很小,摆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炭火熊熊的火炉,再加上我和陈小龙两个人,略显拥挤。不过,现在屋外正是初寒料峭,北风呼啸,狭窄而温暖的铁皮房子让人如沐春风。
陈小龙个子矮小,说话轻声细语,他一个外地籍犯人是怎样固守中队坐班犯位置的,具体原因不详。但在此后的几年中,我从未见他和谁大声说过一句话,哪怕这人是个板油--逢人敬三尺;也绝少见他吃小灶,而总是出工饭、抿圪抖,随大流的一天两顿--随遇而安,量力而行;更从未见他参加过中队大拿大油里的任何小帮派--明哲保身,凡事中立。
在二十四中队这片礁石密布,旋涡暗流无处不在的凶险海域,上述三件并不神秘的"常规武器",却毫无疑问是安身立命的宝器。
小龙告诉我,以前中队管得松,门房这里一年四季摆了个炉子,大拿大油们经常指派板油来这里做小灶,仔鸡嫩鸭,鲜鱼肥羊,刀俎叮当,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人来人往,火苗蹿得老高,油锅滋滋作响,小日子滋润得很。
可自从大队管教组驻扎中队后,风云突变,谁也不敢来门房做饭了。连五哥也改为去生活科吃小灶,他最忌惮的是减刑材料要管教组签字认可之后,才可以上报,而郝教导是个惹不起的黑脸包公,犯不着为了一口好吃食,给他拽住辫子扣下材料,耽误了减刑的军国大事。
小龙最后还奉送了半个友情忠告,说我来之前,管教组办公室的卫生都是由他打扫的,包括端茶送水。几个干部里面,郝教导和冯干事清净得很,王干事鸡毛蒜皮的事稍微多些,不过总体来说都不麻烦……
正闲聊着,说曹操曹操到,办公室传来了王干事的喊声:"陈小龙!"
"到!"小龙利索地答应一声,笑嘻嘻说:"王干事又闲得慌了。"拔腿便走。
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燕赵口音却柔韧旖旎。有个笑话说某军校的一位教官是唐山人,一次用轻快缠绵的唐山口音指示学员"一组射击,二组投弹,我来给你们做示范",可学员们却听成了"一组杀鸡,二组偷蛋,我来给你们做稀饭"。相对挺刮的"示范"二字竟说成了活泼的"稀饭",由此可见燕赵口音的无限风光。小龙说话时唐山口音也比较重,再加上轻言细语,听上去很受用。他对大队管教组几位干部的点评很详实,而接受指示时嘻笑轻松,说明他与几位干部很熟稔,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很好相处。
我正下意识地胡思乱想,小龙笑呵呵回来了,宣布旨意:冯王二位干事叫我过去。
我肃然领旨,心里却不免"咯噔"一声--要面谕属下,却不直接召唤,而是遣钦差下旨意,两位大人的官威耍得很壮观啊。
我诚惶诚恐,报告进门后,按《规范》要求关门、挺胸、收腹、抬头、立正。
眼前的冯干事帅得一树梨花压海棠,普通话更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王干事年逾不惑,黄白面皮,四方脸膛,却又眉如扫帚,鹰鼻阔嘴,浅笑间多少有些捉摸不定。
所幸两位大人与我谈话,外表和蔼可亲,内容佛光普照,让人想起勃拉姆斯名言 "哪里有天使,哪里就一定祥云缭绕"。
在欢快和谐的面谕氛围中,我紧张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两位大人告诉我,一来是为了照顾我,二来考虑到我是个人才,干部们这才排除万难,把我从坑下调到了大队管教组。这里也没什么具体的活,以后好好干就是了。
我闻言激动万分,差点临风雪涕,当场朗诵"臣不胜受恩感激,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面谕即将结束时,王干事临时想起了什么,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对了,儿是父母心头肉,好不容易从坑下上来了,记得给家里写封信,报报平安。你父亲我们都见过,人不错"。
中午十二点,干部们下班后,我开始打扫办公室卫生。干部的素质就是高,都自觉把废纸扔在纸篓里,吐痰都在门外。室内除了王干事随手扔的几个烟头,实在没什么脏东西。
可我总得干点什么,便整理了桌上的书笔纸张,擦了桌子,扫了地,洒了点水(办公室用大功率电烤炉取暖,空气相对干燥,洒水以增湿)。锁好门后,我又回到了小铁皮屋子里。
外面刮着风,炉子的火很旺。小龙仰头坐着打盹,我穿着干净暖和的衣服,翻阅着《报头图案设计》,这种感觉恍若隔世,有点像在金圃山当超级大拿的味道了。
郝教导明白循序渐进的道理,这个冬天只是按部就班实施着自己的"三字诀",表面上看起来按兵不动,可在某些能树立干部威信,打击大拿跋扈气焰的事情上,却是见一件逮一件,毫不手软。
郝教导不仅不苟言笑,还有两句让人头皮发麻的口头禅--
"警察是国家政权中按照统治阶级意志,依靠暴力的、强制的、特殊的手段,维护国家安全与社会秩序的武装性质的行政力量"。
"警察的政治镇压职能和社会管理职能,构成了警察的基本职能"。
有些斯文干部处罚犯人时,一般责令犯人背诵、抄写《罪犯改造行为规范》,而郝教导却喜欢让人背上述"警察定义"。
每天一到傍晚七点,中队大门坐班房值白班的陈小龙收工后,刘树清就会来接晚班。
刘树清是五哥的心腹之一,三十出头的年纪,皮肤黝黑,身材敦实,浑身的腱子肉凶神恶煞,单手俯卧撑比一般人双手做的还要多,一看就是把帮的好手。他是十八年的大徒刑,能够在阳光明媚的地面上呼吸新鲜空气,却身在福中不知福,硬说自己以前下坑时,挣的分多,活也不累(他是组里的大拿,专门负责打炮眼),可五哥非要把他抽回中队守大门,还点名让他专值夜班。
我有点纳闷,中队大门又不是银行金库,五哥为什么一定要浪费这么个好劳力,让他来蹲守,于是多了个心眼。
这天晚上,大约九点左右,有人轻声叫门,是个戴绿袖章的内看队大拿。刘树清开门后,这人笑着打了个招呼,径直去了中队锅炉房。
我于是秘密侦察,发现锅炉房里有个隐秘的小澡堂,是五哥叫人偷偷装修的,东鹏浴室瓷砖,落地式不锈钢喷淋头,椴木大躺椅,还有专人伺候--锅炉房坐班犯冯拐子有个瓜旦叫阿嵺,阿嵺是苏北人,进来前是某正宗"水包皮"洗浴中心的是搓澡技师。该澡堂不仅本中队大拿享用,还是五哥的外交利器,其他中队有头有脸的人物也经常趁天黑来洗澡。
郝教导明察秋毫,当然知道锅炉房里面的"猫溺",但他却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他法外开恩,更不是他默许纵容大拿们享受特权,而是恩威并施的度拿捏得好--关了这小澡堂容易,却会损害中队犯人管理层的集体利益,更会伤害他们的自尊。打人不打脸,伤人不伤心,因为关了小澡堂导致心有积怨,带到工作中去,那就得不偿失了,毕竟还有不少工作得靠大拿做。当然,另外还有一层不好明说的原因,中队有极个别干部,特别是王干事喜欢去这小澡堂洗澡。
但桥是桥,路是路,一码归一码,中队内部用这小澡堂,也就罢了,可把门禁当儿戏,当纸糊的,任何人如入无人之境,那也太跋扈了。
于是,几天后,当内看队某大拿正在小澡堂惬意地享受"水包皮"时,郝教导突然出现在了锅炉房。他先是关了热水龙头,打电话通知内看队指导员过来领人,接着让浑身哆嗦的冯拐子背"警察定义"。一字不差背完后,郝教导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明天开始下坑把帮;二是把"警察定义"抄三百遍。
从此,小澡堂安静了许多,五哥的脸色也黑了许久。
大队管教组、中队办公室、监舍楼道、坑下多如繁星的工作面上,都装有内线电话,干部不在时,由各负其责的犯人接听。
郝教导要求所有犯人接电话时必须使用文明用语:"你好,xx队犯人xxx,请讲话。"因此每当管教组干部下班后,一旦电话铃响起,我就得兔子一般蹿进管教组办公室,先来一句:"你好,六大队犯人洪路柏,请讲话。"
郝教导之所以强调文明用语,起源于不久前老韩闹的一个笑话。当时老韩往某工作面上打电话,叫某个犯人上来接见:"喂喂,你你,你是谁啊。"
"喂喂,我是张队长,你你,你又是谁啊。"也许是工作面的风钻声音太响,加上老韩口齿含糊不清,下面接电话的傻小子居然没听出是韩指导,还以为是中队哪个坐班犯,便冒充中队长,鹦鹉学舌耍贫嘴。
"老张啊,我是老韩咧,你叫xx上坑来,家属接见。"老韩居然信以为真。不料他这头刚放下电话,那头张队长就从门外进来了,唬了老韩一跳:"你你你,咋这么快回来咧?"
张队长问清情况后,一手操起电警棍,一手抓起电话吼道:"叫接见的xx和刚才接电话的傻逼一起上来!"
两个犯人上来后,接见的让老韩带走了,冒充中队长的傻小子开始品尝"电棍焖肉"。张队长一边猫戏老鼠地用电警棍戳他(其实就没戳到几下),一边咯咯直笑:"这个老韩,也真是的,话说不利索,耳朵也不好使。"
傻小子见中队长在笑,只好也忍着过电的快感,在一声声装神弄鬼的认错求饶声中,挤出笑脸陪着他傻笑。
而郝教导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文明用语的命令下达后,还经常从家里打电话到各中队,检查落实情况。
二十五中队的大拿二毛不长记性,撞在了枪口上。某次他像以往一样接过坐班犯递来的话筒,习惯性地"喂喂"了两声,当即被郝教导一顿训斥,搞得灰头土脸,还被警告下次如果再犯,重罚不赦。
五哥从此再也不肯接电话了--他是心比天高的人,即便在监狱里,也放不下面子口口声声"你好,二十四中队犯人牛魁(他的大名),请讲话。"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五哥使了个心眼,命令守电话的中队坐班犯:"其他队大拿找我的电话你叫我,干部找我一律说我不在。"
这天郝教导上班后,我给他沏茶时,他似乎是很随意地问了句:"二十四中队的大拿们是不是经常趁着干部下班后外出?为什么打电话老说人不在?"
我明白这话的意思,更明白郝教导强制推广文明用语的真实用意--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小小的机会向大拿势力展开攻势,如果说把我调进管教组仅仅是个开始,那禁止外面人来锅炉房洗澡、推广文明用语就是小规模火力侦察,他首先要在心理上震慑以五哥为首的桀骜不顺分子:都跟我放明白点,这里是监狱,最大的大拿是政府!
我思索了一秒钟,决定说实话:"我很少见他们出门。"
郝教导若有所思地盯了我一眼。
我赶紧垂下眼帘,补了一句:"也许他们忙着什么事情,不方便接电话吧。"
一丝不容察觉的笑意爬上了郝教导的脸颊,他伸手拿起电话,拨通了几步之遥的二十四中队监舍楼道。
我隔办公桌不到一米,电话那头坐班犯照本宣科的文明用语因此听得很清晰。
郝教导静静等他说完,"嗯"了一声,直入主题:"你叫牛魁接电话。"
"报告教导员,五……牛魁不在。"
"不在?好大的胆子!你竟敢欺骗政府!睁着眼说瞎话!我刚才还看见他了!"郝教导勃然大怒,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十分贝。
那头的坐班犯估计吓得心脏痉挛了,张口结舌不打自招:"啊啊,郝、郝教导,我这就去叫他,哦,这就去找他。"
片刻后,那头的电话重新被人拿起,是企图避而不见的五哥,极干涩、极不情愿的声音:"你好,二十四中队犯人牛魁,请讲话。"
郝教导等五哥说完例行公事的文明用语,不急着答腔,一手拿着电话听筒,一手端起我刚给他沏的茶,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轻呷一口,让茶汤在口中回旋,啧啧两声后,这才慢条斯理说道:"也没什么事。哦,对了,跟你说个事,你以后别是个人就带进来洗澡,影响不好,听明白没有?还有,让刚才那睁眼说瞎话的混小子马上过来,反了他了!"
说完,不等五哥答腔,"喀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郝教导站起身来掏出钥匙,打开了放警械的柜子,选了一根个头最强悍的电警棍。我明白,他要杀鸡给猴看了,倒霉的坐班犯。
我想说什么,却不好直接开口,郝教导立刻意识到了,拿起桌上一份材料递给我:"这个,你给二十三中队段指导送过去,现在就去。"
我答应一声,拿起材料飞快出了门,却在二十三中队磨蹭了三十多分钟,估计郝教导"杀鸡"杀得差不多了,这才慢吞吞回来。
后来听小龙讲,郝教导请坐班犯吃的这顿"电棍焖肉"份量并不重,只是加了一个特色环节--郝教导戳他一下,就喝令他背诵一句"警察的政治镇压职能和社会管理职能,构成了警察的基本职能",再戳一下,再背诵一句"我是犯人,这里是监狱,我在改造"。那坐班犯嗓门本来就大,在电警棍的快感刺激下,更是声震寰宇,聋子都听见了。
此后,郝教导似乎上了瘾,每天都会打一个电话给五哥,提醒他时刻牢记他是"二十四中队犯人牛魁"。
二十四中队有好几个我的老乡,但我很注意,从不以老乡的名义去找谁闲聊,因为郝教导最深恶痛绝的就是朋党伐异,相互倾轧,以老乡为幌子竖杆子,拉山头。
除了打扫办公室的卫生,干部不在时接接电话,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门房度过,看看书报,和小龙闲聊,逐步了解中队情况。
我一般很晚才回监舍睡觉,因为只要我一回屋,原本聊得热火朝天的大拿们都会迅速闭嘴,尽管表面上对我很客气,但心里都把我当成了炮手,怕我是台录音机。
对于他们的浅薄我嗤之以鼻,不过我也知趣,每天都尽量晚些回去,让他们有个自由谈论的时间和空间。话说回来,他们说我是炮手也没错,毕竟我就是吃这碗饭的,不过我没他们想象的那么贱,听到什么都屁颠屁颠去汇报。当然郝教导也不需要鸡毛蒜皮,鸡零狗碎。
每天坐在温暖如春的门房内,看早、中班下坑的犯人进进出出,板油熙熙皆为赎罪,板油攘攘皆为改造,一个个黑头火柴般黑手黑脸,我不由得发自肺腑地感激郝教导--坐了这么多年牢,加上蒙冤入狱的心结一直没有解开,我承认我的心理多少有点扭曲,但是,他却是惟一一个让我自觉感恩戴德的人。 笔趣阁手机端 http://m.biquwu.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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