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博士也要扫盲-《狱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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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低头准备回队列,段指导员却叫住了我:"别走!你指挥着唱两次,我再看看你怎么打拍子的,别等到比赛时,我这个指挥和乐队配合不好哩。"

    ……

    监狱里的歌咏比赛,有花样就比花样,没花样就拼嗓门,因为没几个人的文艺细胞比身上的虱子多,所以尽管扯直喉咙吼就是。于是,我经常听到阿金尖利的南方口音如铁丝划过玻璃,很不和谐很骇人地飘浮于大伙的合声之上:"我们积劳(勤劳),我们一杆(勇敢),肚里积油(独立自由)是我们的理想……"--这小子不仅口音重,还把调起高了。

    由于本着"重在参与"的平和心态,我们二十三中队在一共有四十二个中队参加的此次歌咏比赛中,一举夺得了第二十五名的好成绩。

    几天后,我的胸卡由蓝色换成了白色,这意味着我从"严级管理(犯人)"晋升到了"普通管理级(犯人)"--可以被家属接见了。

    就在这时,如久旱盼甘霖,爸爸来信了,说过几天来看我。

    这天我出中班,上午在文化室上课时,接见室电话打到了中队,通知洪路柏被接见--犯人如果出工后有家属来接见,接见室会把电话打给坑口调度,再由坑口调度打到工作面上,通知此人上坑、洗澡、换衣,再阳光明媚地被接见。

    我早就打听好了,犯人的工种调动,有的中队是指导员说了算,有的中队则是中队长说了算,而二十三中队属于后者,归王中队长管辖。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大队的郝教导,只要他开了口,一切ok。

    另外,我和老犯人们闲聊时,他们还告诉我,"白牌"犯人的接见方式是在接见室里隔着玻璃打电话,因为有干部监听,所以不能乱说话。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活人还能被尿憋死?我一听到被接见的通知后,马上用圆珠笔在左掌心写下了"郝、王,关键"四个字。我想父亲看到后能明白我的意思。

    接见室大约四五十平米,屋子中间一道顶到房顶的玻璃墙,隔开了监内、监外的两个世界。玻璃墙两侧的台子上,放着一对一的接见专用电话,这玩意可比金城监狱先进多了。

    我和爸爸都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电话听筒。

    "爸,您最近还好吧?"

    "还行。你信上说,现在下坑了?"

    "嗯,不过已经习惯了。"

    "累吧?"

    "呃,还行,不要紧。"我悄悄张开左手,亮出掌心里的四个字。

    爸爸点点头,一副早就明白的模样。

    又聊了一会,半个小时的接见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爸爸放下听筒,拎起脚下的网兜给我看,示意给我带了东西。

    当我抱着满满一网兜吃食从接见室出来后,狱政科的坐班犯再次拦住了我,按惯例进行检查。很快,他们动作娴熟地把所有的易拉罐饮料都拿了出来。

    这样的套路我太熟悉了,早在尚马街时,我就不计其数、如此这般地"瓦"过别人的东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天终于再次轮到我被"瓦"了。

    当然,这一切在我看来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行规"--守在这里为被接见的犯人服务,光喝乏味的清茶白水有什么意思,就像花和尚鲁智深说的,嘴里都要淡出鸟味来。再说了,易拉罐的金属壁属于危险品,极易制成自杀的利器,"瓦"掉也算有律可循。

    我微微一笑,示意他们别客气,尽管"瓦"。

    一星期后,我们组轮换成了早班。这天收工后,全组人马刚进院门,远远便望见许监在操场边踱步,大家一楞,赶紧保持肃静,以一路纵队向前开进。

    经过许监身边时,他似乎是偶然一抬头,发现了我,轻轻喊了一嗓子:"那个谁,洪路柏,留下。"

    我连忙立定,挺胸收腹抬头,按《规范》要求与干部保持约两米距离。

    许监抽着烟,看了我一眼:"你来的时间也不算短了,知道规矩吧?"

    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说的规矩是指什么,可也不敢回答不知道,便小心翼翼答道:"知道"。

    "知道就好",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干部问你什么,你要如实回答,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记得就记得,不记得就不记得,可不敢瞎说!明白吗?"

    "明白!"我迅速回答,等待他随后的指示或者讯问。

    他却没了下文,只是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慢慢碾灭,抬头又看了我一眼,眼眸中什么东西一闪而逝,继而挥了挥手:"去吧"。

    回到监舍,我正在逐字逐句琢磨许监不着边际的几句问话,小邸突然跑了进来:"洪路柏,快快快,二楼干部办公室,指导员叫你。"

    我赶紧跟着他出门,跑步来到办公室警戒线外,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

    一走进办公室,我顿时怔住了,除段指导员站立外,办公室里还坐着许监和三个穿检察官制服的人,其中一个赫然是省城检察院的"三把刀"之一、我曾经的公诉人韩检!

    我的心"咯噔"一声,开始往下坠,我明白,来者不善。

    许监眼睛望着别处,自顾自抽着烟,三个检察官的眼睛却齐刷刷盯着我。

    韩检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随即,他指了指身边的两个人,一字一顿说道:"洪路柏,这两位是检察院法纪处的领导,找你了解些情况,你必须如实回答。"

    法纪处的两个检察官一高一矮,矮个子摊开询问笔录做记录,高个子打开桌上的一个证物袋,指着一把断为两截的水果刀问我:"洪路柏,你看清楚,这是你当时的作案工具吗?"

    深红色的塑料手柄,大约七公分长的刀刃。这把恍若隔世、尸首分离的水果刀,顿时让我想起了那不堪回首的夜晚……

    是的,这是我的水果刀,但是,四年以后旧案重提,他们意欲何为?韩检虽然是我曾经的公诉人,按理说应该是我的"敌人",可那时他就是同情我的,只是他能力有限,或者说压力太大。即便在眼下,我也能感觉到他似乎并无恶意,那么,他特别介绍说另外两人是检察院法纪处的,莫非是若有所指?

    法纪处,顾名思义就是对司法程序进行法律监督的,并不直接参与公诉,那他们突然把案卷中的"凶器"调出来让我重新指认,又目的何在?

    眼前的这把水果刀应该是我的,可他们如果买把一模一样的,再一折两断后让我误认,是否就可以一步步诱导出其他什么东西?

    我的脑子像一台配置高档的计算机,几秒钟内已紧张运行了无数次。电光火石间,许监那句意味深长的"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记得就记得,不记得就不记得",以及韩检察官轻轻咳嗽后的"检察院法纪处的领导……你必须如实回答",从繁杂的程序运行中浮现出来,清晰得触手可及。

    我打定了主意,声音低沉却一字一句地清晰回答:"报告政府,时间太长了,我忘了。只是看上去有一点像。"

    两位检察官交换了一下眼色,短暂的沉默后,高个子突然连珠炮般开始发问:"洪路柏,你在看守所羁押时的几份口供,有前后矛盾的地方!我问你,你到底是在被绊倒后,踉跄中转身挥刀乱捅?还是看清楚人后,才有选择性地捅刺的?你要老实回答!还有,你是否是在别人的诱导下篡改了口供?快说!"

    此言一出,昭然若揭,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控制着情绪,尽量平静地回答道:"报告政府,真的是时间太长了,我全忘记了。如果您一定要问我,那判决书上是怎么写的,我当时就是怎么说的。"

    随后的一连串问题,不管涉及到什么,我都按此照本宣科,翻来覆去只有两句话:我现在已经认罪服法,在监狱认真服刑,积极改造。几年前的事情,真的全忘记了。

    当意识到不管多么凶悍的组合拳,都将劳而无功地打在软棉花包上时,两位检察官恼怒地瞪了我几眼,心有不甘地挥挥手,示意我滚蛋。

    回到监舍,组里其他犯人都围拢过来,欲一探究竟。

    尽管这些年来的牢狱生活让我修炼了荣辱不惊的基础,但此刻,我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愤怒和委屈,泪水悄无声息地流出了干涸多年的眼框……

    众人见我泣而无声,都悄悄散去,值星员老胡留下来独自安慰我:"小洪你别烦,逑的事也没有!真要有事,早一绳子把你捆回尚马街了!他们来鹰营提你,还是证据不足,怕甚?"想想又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退一万步说,就算对家有天大的本事,真能把你加个十年八年,可好死不如赖活着嘛,那也比死在你刀下的孬种强啊!听大哥的,好好的,没事!"

    老胡作为本组的最高行政长官,有权力、有义务监控并平息每个犯人的情绪波动。他在用一个通俗易懂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极端假设,有效化解了我心中怒火的同时,也在第一时间向段指导员作了汇报。

    段指导员第二天就找我谈话,同时罕见地没有让小邸叫我,而是效仿许监在半道截住我。他压低嗓子安慰我说没事,"检察院本事再大,陈芝麻烂谷子的案子,怎么找证据?再说了,真要折腾,翻出来的证据对谁有利还难说呢!"

    我满怀感激地欲转身离去时,敬爱的段指导却叫住了我,笑呵呵的表情,"小洪,今天我和你说啥没?"我楞了一秒钟,旋即也笑了,忙不迭地点头:"啥也没说!"

    我手心的老茧和大家已经没有了区别,我习惯了底层板油的苦难生活,甚至习惯了和组里有"公共瓜旦"之称的小张逗嘴说荤话。

    当组里其他人和小张开玩笑,咋咋呼呼摁倒他时,我也会和大家一样,嗷嗷叫着一拥而上"非礼"他,捏胸捏臀,肆意轻薄。尽管我已经蹲了好几年监狱,可性取向却丝毫没有改变,对很多人趋之若骛的"下瓜"根本没兴趣。我之所以同流合污,蹂躏比我更板油的板油,一是恶作剧心态使然;二是我试图表明一种立场,如果扔掉鼻梁上的眼镜,我和大家一样,也是一个标准的坑下犯人。

    当然,我在积极融入坑下犯人大家庭的同时,也在默默等待着现状的改变。我有一种强烈预感,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这天是农历九月九日的重阳节,夜班收工后,段指导员把我叫到了办公室,"现在要给你换个改造环境,你马上回去收拾铺盖和自己的东西,等下就调队。"

    我不知是祸是福,可也不敢多问,赶紧找老毕开了储藏室,取出自己的东西,然后迅速收拾铺盖卷。

    来到二十四中队的驻地,段指导与一位中年干部寒喧了几句,回头看我一眼:"洪路柏,你以后就在这里好好改造吧。"说罢出门走了。

    中年干部简单登记了我的基本情况,自我介绍姓韩,是我的新老板之一,二十四中队的指导员。

    韩指导口音较重,问我:"你知道调你过来干什么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笑笑,说不知道就算了,以后不管安排干什么,都要好好改造。说完带我出门,进了斜对面一个监舍,指着一张上铺,让我把铺盖放下,"没事就背规范。"

    我打开铺盖卷,整理好内务,最后拿出犯人的圣经《罪犯改造行为规范》,放在枕头边。

    监舍不算大,只有五张床十个铺,可被褥都很干净整齐,一看就不是流大汗、出大力的坑下犯人住的地方。

    我老老实实翻阅《规范》,独守空房直到下午,这才陆续有人进出,不过没人和我搭话。

    傍晚七点多的时候,门外突然涌进来四五个衣着光鲜的犯人,为首的年长者长身鹤立,顾盼生威,面相却不敢恭维。吊梢眉,三角眼,小鼻子和薄嘴唇凑得很近,下颌锅铲似的向前翘起,鸡胸、缩脖、聪明疙瘩滴泪痣,划船般的外八字路,十足败相集于一身。惟独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灼灼生光。

    我知道这种面相之人最不可小觑,麻衣相法有"破贵相"一说,正所谓否极泰来,是大福大贵的相。就像大清帝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重臣曾国藩,也是貌似"刑杀"之相,岂料不但没死于菜市口刀下,相反还封侯拜相,居庙堂之高。当然,十大元帅中排行老三的林副统帅,也是这副尊容,只可惜后来玩火**,在蒙古温都尔汗"挂"了。这些个案颇多,不足而论。

    年长者被随行幕僚众星捧月,簇拥居中,尊为"五哥"。听他们聊的内容,好象刚从外面哪个中队吃小灶回来,这种随便"越境用膳"的派头,是二十三中队各级大拿绝对不敢恣意罔为的。

    偷窥着五哥等人因饮食讲究而红润白皙的脸,以及整洁挺刮、质量上乘的囚服,我稍感拘谨。

    这时五哥却转向我,左手叉腰,右手戟指,《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的派头,颐指气使的腔调也恰似京剧念白:"这谁啊?"端的是抑扬顿挫,四声精道,只可惜没有锣鼓家伙什烘托。

    依稀的酒气飘逸而来,我正欲汇报,一旁却有马弁快嘴抢答:"可能是教导员调过来的。"

    "哦,是东海要的人。"五哥这句话让我瞠目结舌,他再是大拿,毕竟还是犯人,怎么可以像刘皇叔亲切呼唤"云长"一样,直呼郝教导的名讳?我开始对眼前这位超级大拿高山仰止。

    超级大拿若有所思看看我,旋即微微一笑,笑容仅仅维持了两秒,像是划着了一根受潮的火柴,"哧啦"一声就没了。他面无表情询问了一些我的基本情况,我不敢怠慢,简明扼要作了回答。

    这时有人进来,说某干部来找五哥有事,几个人便又浩浩荡荡一涌而出,监舍里再次只剩下我。

    早班犯人准备上夜课了,没人来叫我。

    夜班犯人列队做饭前祷告,吃出工饭了,也没有人来叫我。

    一直等到夜班犯人吃完饭整队准备出工,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时,楼道坐班犯才过来叫我下餐厅吃饭。

    吃完饭回到监舍,朦朦胧胧中我似乎明白了一点--好象真的不用再下坑了!

    "你要时刻牢记尚马街的四十八个'军用耳光',牢记854副巷里老贺的重拳奔袭!"一个声音瞬间拍马杀到,在我耳边振聋发聩,"你就算真的被调回地面,也必须时刻夹紧尾巴,时刻谨记冷静多思,谦和内敛,慎言其余,持盈保泰。只要有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你都有可能重新滚回854副巷把帮!"

    我又转念一想,三年前的重阳节,我从南城巷转到尚马街;三年后的重阳节,我从二十三中队转到二十四中队。这,难道仅仅是巧合?

    在我的故乡过重阳,民俗有上巳"踏青",重阳"辞青"之说,讲究吃五色糕、出游赏景,老人们会将五色糕搭在儿女额头,口中念念有词,祝愿子女百事俱高。那么,此刻身陷囹圄的我,会越走越高吗?

    至于出游赏景,我却是抱着铺盖卷跟在干部后面换号子,这个动作几年间我已经重复了好多次。无论是从南城巷三院调到五院,又调回三院,再转到尚马街,接着是下判决之后的东大岭、金圃山、鹰营入监队、六大队二十三中队……这些年磕磕拌拌一路走来,往事不堪回首。而这一次,回想起不久前两位法纪处检察官的咄咄逼人,前途依然未卜。不过聊以自慰的是,再苦再累,能比得过854副巷把帮吗?一念至此,我的心释然了许多。      笔趣阁手机端    http://m.biquwu.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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