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冠军每人另奖200分-《狱霸》
第(3/3)页
我们越跑越快,像几只撒欢的兔子,连刘才清这个老鬼都跑得飞快,一边跑还一边气喘吁吁,"呵呵,每天坐小板凳背规范,骨头都坐硬了,跑一跑出点汗真他妈爽!"
我一边跑一边做扩胸运动,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
天高云淡,已经略有一丝秋的凉意,这种天气里跑步真舒服。球场上面是荒坡,再过去点是高墙,高墙上有电网、岗楼,岗楼里有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大兵,正背着自动步枪警惕地注视我们,我甚至微笑着向他晃了晃头--我开始得意忘形,开始忘了不知哪天就要下坑,开始幻想在余刑里每天都是新人,每天坐着背规范,每天惬意地跑步……
就在这时,段指导员再次出现在了操场边,满脸嗔色,"咋回事?还撒着欢跑起来了?每天吃饱了睡不耐烦了?把这当成粮食局体育馆了?那好,明天起,下组、出工!"
我分在三组,段指导员亲自送去的。
三组加上我一共二十个人,住着两间监舍,我很荣幸和值星员老胡同房。
段指导员对老胡说:"我给你们组下了一个大学生,你安排一下互监组和以老带新,随后向我汇报。"
老胡叫来个犯人:"冉其军,小洪分到你们互监组,你带他,今晚就教他些下坑的套路。"
冉其军"哦"了一声,有人和他开玩笑,说冉其军你厉害啊,带个大学生当徒弟。他笑呵呵的,用浓重的炀县口音说:"我现在带他是暂时的,过几天,只怕就是他带我咧"。我暗自高兴,我的师傅竟然是老乡。
冉其军个子比我稍矮一点,圆脸上带着些许狡黠,黑黑的眼圈,手背的褶皱里全是煤屑,手心里硬茧纵横。他给我上了第一堂课,反复强调除了在坑下打眼、放炮时,我不能跟着他之外,其余时间我尽量要跟着他,因为他既要监督我,还要对我负责,这就是段指导员说的以老带新,就是所谓互监组。
我点了点头。他又告诉我,"窑衣要和棉衣裤一起穿,坑下阴湿得很,不穿棉衣裤小刀子风会顺着裤腿、袖口钻进骨头里,用不了几天,一个大活人就废了"。
"窑衣用不着洗,只有大拿们才图个干净,有时把窑衣拿回监舍洗。我们板油每天干活一身汗一身泥,洗了也没用。其实连里面的秋衣秋裤也用不着洗,你要是有钱,隔几个月换一身,当然不换也没事,反正干活时身上都是黑的、湿的。"
他见我情绪低落,又安慰我想开点,"你们读书人咋说的,'既来之,则干之',死狗饶不过剥皮,到哪儿不是个受?况且我们每个月还有十八块钱的工资,每季度还有四十多块的超产奖。知足吧,小兄弟,好多民工们吃的没我们好,住的比我们差,劳动环境比我们还要恶劣,照样挨打受骂受虐待,有时候辛苦一年连一块钱的工钱也要不上哩!"
"我们是犯人,却抿圪抖、出工饭管饱,囚衣囚帽伺候着,冬有棉夏有单,每个月卖货时就算帐上没钱,中队也会赏你三十袋方便面,十根火腿肠,兔儿岭(女子监狱)姐妹们生产的百草牌牙膏、洗衣粉、香皂基本够用。有个头疼脑热的,还可以免费去卫生所看病,外带混顿病号饭……"
我的面前有五百只苍蝇在嗡嗡乱飞,但我不能伸手去驱赶,后来时间长了,我发现我的师傅除了有点唐僧,人还真不错。不仅从没对我没摆过老犯人、中队骨干的架子,甚至干活还时常过来问一声"干得动吗"。
正聊着,小邸过来叫三组吃收工饭。我们鱼贯进入餐厅,餐厅坐班犯已经陆续把抿圪抖盛进了搪瓷盆里。人多屋小显得很热,有人想到外面去吃,被坐班犯劈头臭骂了一顿:"滚回来!想出去?你还想做甚?想越狱不?"
值星员老胡吃完一碗抿圪抖,便起身回了监舍。接着有其他人吃完了,也想回监舍,走到三楼却被小邸拦住了,我听见他在吼:"滚下去!和你的互监组一起回,谁让你一个人上来的?滚!"
那人想分辨:"又不是光我一个人上来的,老胡他……"
"滚!等你混成值星员再说!挨逑的货,五毛还想耍成一块咧!"
餐厅里我们还在吃着,一旁的阿金是组里的骨干,身材不高但孔武有力,据说大板锹抡起来像风车一样,他干得也吃得,正在用南方味很重的普通话吆喝着让坐班犯再给他来一碗。
坐班犯一边给他盛,一边调侃:"他这是第三碗了,你们谁还要?快来,要不挨逑的阿金就得抱桶吃了!"
这话引得好几个人慌忙递上手里的搪瓷盆,冉其军也起身打了第二碗,还凑过来嘱咐我多吃点,"明天就要出工了,吃饱点才能走得动。呵呵,你这么高这么沉,收工时上不了坡,我可抬不动你哦。"
晚上快八点的时候,小邸又在楼道里嚷开了:"早班夜班的,上课了!"
今天是技术课,技术课和政治课在各中队自己的文化室里上,文化课则由学习委员带队到专门的教学楼里去。
中队学习委员叫柳大荣,一个身高体壮的滇北人。冉其军对他说:"大荣,我们组下了个新人,你给发个本子吧。"
柳大荣看我一眼,进里面的办公室拿了个作业本和圆珠笔递给我。
说是上课,其实并没有干部或者老师来讲课,只是黑板上写着十几道煤矿生产技术方面的问答题,题目后面还附有答案。我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题目和答案抄到作业本上,然后交给柳大荣签个"阅"字即可。
冉其军很认真地告诉我:"写作业可不敢马虎,不管是谁,只要没写政治、文化、技术三门中的任何一门,不仅要吃电棍,教育科的犯人老师查出来后,还会扣中队的考核积分,那大荣和老毕非生吞了他不可!"
大约早上五点,迷迷糊糊听到砸门:"起床吃饭,出工了!"
饭后我刚收拾好窑衣、高筒胶鞋等物品,带队的干部就来了。我们赶紧列队、报数、背规范,出了中队大门。
不远处的围墙上有一扇小门,上写"出工通道",有狱政科的坐班犯在值勤。我们第二次报数进去后,带队干部在记录本上签了出工人数。
眼前的通道有一公里多长,通道上是拱形的棚顶,每隔十数米就有一个灯架,灯架下悬挂着一块大木牌,正、反面都写着名言警句。后来我仔细数了数这些牌子,竟然有一百五十九块。也就是说,正、反两面的名言警句加起来多达三百一十八条,比我一辈子见过的名言警句还多,而且基本上是有针对性的,比如"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等等,看来监狱领导为了让犯人悬崖勒马洗心革面,还真是殚精竭虑煞费苦心。
老胡见我对名言警句感兴趣,呵呵一笑,"这些吃饱了撑的东西,以后可有你看的时候。"
通道尽头的最后一块牌子上,写的却不是名言警句,而是"高高兴兴下井,平平安安回家"。这个"家"字写得好,脉脉温情。
然而,这瞬间的温情却被一声暴喝打断了:"透你妈,挨逑的蠢货,给老子滚回去!"
原来出了通道是个大厅,里面同样有两个狱政科的坐班犯在值勤,可能是我们组前面几个犯人进大厅时忘了报数,便招来了这顿臭骂。
我注意到老胡眼里喷出了一丝愤怒,但只维系了不到0.5秒,便迅疾熄灭。
我们重新报数而入,分两排在桌前站好。两个坐班犯铁青着脸过来搜身,主要是查香烟和打火机,这在井下是大忌,查出来可就不是骂几句这么简单,大嘴巴抽你还是轻的。
一出门便豁然开朗,原来我现在的位置竟然有五、六层楼高了。右手边是围墙,左手边远处的下方是矗立的坑口大楼,正前方则是一幢四层小楼--窑衣楼。
冉其军告诉我先把身上所有的衣服脱下来,再换窑衣。我脱裤衩时有些犹豫,但看到别的犯人都利索地脱成了白条鸡,也就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厅里有一面大镜子,我看见了自己脸上的忐忑、身上崭新的窑衣。
我们来到坑口,前面有座调度楼,带队干部和老胡进去领任务。这时,组里领矿灯的犯人背着一大包矿灯回来了,人手一个。冉其军替我接过来,拧开检查亮度,又帮着我把蓄电池挂在腰带上。矿灯、水壶、自救器,这是下坑的三件必备物品。
有人从调度楼里抱出工具,各人上前领了自己平时用的。有拿铁镐的,有拿钻杆的,有拿撬棍的,大部分拿的是铁锹,俗称"大板锹",这玩意的确名至实归,三十多公分宽,五十公分左右长,平头,锹口尖锐锋利,寒光闪闪,两侧稍往上折起一点,后面套着被一双双大手打磨得乌黑锃亮的锹把。
见状我倒吸一口良气--这么强悍的铁锹如果铲起一锹矿碴往矿斗上装,该有多沉啊?
正胡思乱想着,老胡等人从调度楼回来了,声音沙哑低沉:"今天不打进度,把矿碴出干净,工作面收拾利索就收工!注意安全!注意互监组,以老带新!冉其军,看好你徒弟,透你妈机灵点!"
井下距地面直线距离约三百米,坑口的坡度约为三十度,共有一千五百多级台阶。触目所及是一望无垠的黑暗,一般人难以想象的黑暗。顾城写"黑暗给了你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是因为黑暗给了他灵感,我可以肯定的是,给他灵感的黑暗绝不是来自井下,因为井下的黑,是纯粹的黑,高尚的黑,是脱离了无病呻吟低级趣味的黑,是任凭高强度探照灯刺过去,也只能勉强剥出一道扭捏光柱的黑。
我们在融入灵魂深处的黑暗中行走,依靠头上并不光明的矿灯,努力挖掘着带来光明的物质。我们很清楚,这些物质的多少,将直接衡量我们洗心革面的诚恳度和决心,决定我们重返光明的岁月。
主巷道相对比较宽敞,我们走在中空的水泥阶梯上,回声很响,可以想象,如果全组人像往常一样跑起来,气势将是何等的雷霆万钧!
不过因为老胡在下坑前已经说明白了任务,今天不打眼放炮,没有开拓进度,只需把昨天的矿碴出干净(昨天夜班一炮打下来的矿碴太多,进度倒是超过了,可是一个班根本清不完),所以时间充裕,用不着小跑。
尽管没有跑起来,可大伙不论高矮胖瘦,步伐频率都和竞走运动员有得一拼,我空着手还得紧赶慢赶,而大伙几乎都扛着沉重的工具,一律竖在肩上--技术规范规定:井下行走时,肩上工具必须尽量竖起,以防伤着前后的人;必须用外侧的肩膀(离墙远的肩膀)扛工具,以防碰到电缆或电缆钩造成事故……
这些技术规范都是前人用鲜血甚至生命得出来的,一条条规定得很详细,我们上技术课时抄写的就是这些东西。后来我看美国大片《黑鹰降落》,发现井下的规定有点类似"海豹突击队"的"金手指"规则(战斗小组突击时,手指要放在冲锋枪扳机的护圈外,以防走火)、"隔墙一米"规则(单兵前进时要隔墙一米,以防流弹撞墙后,反弹伤人),这些规范尽管看起来似乎琐碎,但如果不折不扣执行,可以少流血甚至不流血。
巷道离地一米八左右的石墙上,隔十来米都钉有一组电缆钩。电缆钩长约五十公分,上面托着拳头粗的黑皮矿用电缆。
我走路时始终得小心翼翼地向左偏着头,稍不留心就会"啪"地一声撞在电缆钩上,头晕眼花外带火辣辣巨痛,柳壳安全帽纯属螳臂当车,基本起不了什么安全保护作用。
大约一小时后,我们通过副巷,来到了一个三岔口,全组人开始散开,工作面到了。
瓦斯员跑到队伍前,掏出瓦斯仪测了测浓度,浓度很低,没有"放炭屁(瓦斯爆炸)"的危险,便挥着手叫我们进去。
此时的工作面上,有两米左右的距离仅仅是临时支护,只有几根木柱子顶着,上面的岩石犬牙交错,面目狰狞,而井下最常见的塌方、冒顶,大多发生在支护没完全做好的地方。
老胡等三大员站在临时支护的几根柱子底下,仰起头借着矿灯的光亮仔细观察工作面上部的情况--其实老大也不好当,每个班放完炮后,三大员们就得在完全没有支护的情况下作业,判断出哪里的石头最有可能先砸落,然后指挥组员扛着柱子冲过来,冒着还在"唰啦唰啦"不停往下掉的碎碴,把柱子顶起来做支护,不夸张地说,这是在与死神抢时间抢速度、比眼力、比胆量。
当然组员们也很危险,不仅要冒着雨点般落下的碎碴立柱子,还得在最短时间内把地上的碎碴铲出去,因为柱子是不能立在碎碴上的,你在双臂舞动如风车的同时,还得全神贯注注意值星员的指令,一旦他发现哪块岩石松动了,吼一声"跑",你就得像踩了电闸般往"发好碹"(发碹:用砖、石或者其他材料修筑成弧形,是巷道加固完善的工序之一)的巷道底下跳,如果跳得慢了,就有可能被大石头砸成肉酱--这是开拓工作的特点,每次放完炮后总有一段相对危险的时间,除了自己百分之三百注意,剩下的只能寄托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老胡用矿灯观察了一圈支护情况后,吼道:"撬棍!"
有人迅速把撬棍递给老胡,接着几盏矿灯同时锁定了他准备动手的地方。
老胡举起撬棍,冲着一块藏在岩层中的大石头的四周捅了几下,马上有碎碴"唰唰"地掉落下来。老胡破口大骂:"妈的,挨逑货!光顾着急收工上坑,这块石头也敢不处理,硬装着没看见!"他在骂上个班的三大员。
这块石头在侧上方,老胡个子矮,发不上力,于是挥挥手让安全员老贺和冉其军(两人都是大个子)去处理。
老贺和冉其军一人手持一根撬棍,先把大石头周围的浮碴捅掉,再一左一右同时发力把它往外撬。老胡嘴里吼着要他们小心,眼睛却不看他们,而是在矿灯的照耀下紧盯着工作面,防止撬这块石头时引发其他地方的松动--他是行家,明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轰隆"一声,大石头终于被小心翼翼撬了下来,老胡吼了句"再扛一根支护过来",便有两人扔了手里的大板锹,跑到巷道后放卷扬机、风筒布的地方,喊声"起",扛起了一根木柱。
这根木柱至少有五米长,直径有二十多公分,重量可想而知,可二人却是一路小跑,到了工作面后麻利地放下、立起,按老胡矿灯的指引,顶在了撬出大石头的地方,下面再用勾木板楔紧。
老胡满意地用撬棍捅了几下其他岩壁,见没什么问题,便让放一个空斗过来。
电工开动卷扬机,把空斗从外面拉进来后,在轨道交叉点放下了道岔,再用卷扬机慢慢把空斗放到工作面上。
三四个人搭着手想把这块足有六七百斤的大石头抬到空斗里,可石头实在太重,抬了几次都半途而废。冉其军和阿金急了,示意众人把石头抬到半高,一猫腰干脆钻到了石头底下,一声吼,脚下生根脊背发力,"咣啷"一声巨响,大石头生生被两人扛进了斗里!
老胡喊声"好",吼叫着指挥其他组员们围拢过来,把地上的散碴和垃圾往斗上装--如火如荼的把帮开始了。而这些技术含量不高、纯属板油们出大力的小事,作为值星员的他是不会动手的,便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离开工作面独自到巷道外面小憩。
我见状也操起一把铁锹,主动往空斗里装矿碴。
冉其军过来了:"哎哟,你都自己干起活来了?不错不错,不过能干多少算多少啊,别一会收了工走不上去,还得我抬你,你这么壮我可抬不动啊,哈哈。"
一开始我干得挺欢,谁知把帮这活,看着容易做起来难,因为腰老是一弓一直的机械运动,只一小会儿,我就累得大汗淋漓全身酸痛。
一旁边有人善意调侃我:"小洪啊,把帮不能图快,要稳稳地一下下来。呵呵,你急什么,还得干好些年呢。"
坑下的煤尘很多,在矿灯的光束里群魔乱舞。而我们尽管挥汗如雨,却身处矿灯不能直接照射到的黑暗中,所谓"灯下黑",是可以理直气壮自我安慰鼻子下的空气是干净的。
我们没有手套和防尘口罩,一是用不着,戴上这些玩意不像个干活的犯人;二是看不见,按月下发的这些劳保用品,早让三大员拿着和"二圪旦"(刑满释放后自愿留矿工作的人)换了烟酒--普通口罩除外,因为不值钱,"二圪旦"一般不愿意收。
我的镜片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煤尘,和棉衣领口扑出来的热气亲密接触后,迅即结成了一层薄薄的霜,模糊着我的视线。
我摘下眼镜用指头抹了抹,糟糕,镜片上索性荡漾起了一圈圈煤浆的涟漪,什么也看不见清了!我赶忙用窑衣的衬里擦了擦,幸亏窑衣是新的,衬里还没变黑,这才拨开迷雾见太阳,不,是见矿灯。
因为出的汗多,水壶里的水很快就喝完了。巷道里倒是扔着根不知从后面哪里接过来的水管,前端折起用铁丝捆紧了。
冉其军说那是防尘水管,抽的是地下水,是打眼时防尘以及搅绊混凝土时用的,脏得很,一般不要喝。可我看到阿金及两三个把"头帮"、"二帮"(最靠近工作面的把帮者称之为"头帮",依次为"二帮"、"三帮",直至"五帮")的犯人,喝空了水壶后,几下就把水管前面的铁丝拧开,咕咚咕咚牛饮,喝一阵还把水管对准脑壳冲一会。
我正式把帮后,因为渴极了也曾喝过这水,也用这水冲过脑壳。防尘水,这名字听着不错,有点类似知名矿泉水品牌"依云",可话说回来,就算里面有什么大肠杆菌、巴氏杆菌,外带七七八八的重金属铅、汞、镉,渴极了我们也得喝,只要没有见血封喉的鹤顶红、毒鼠强,只要不会喝了立马就死,没必要假惺惺讲卫生。
总体来说,此后我进入角色很快,迅速投身到了火热的改造生活之中,和所有的犯人一样,大咧咧地玩命干活,粗鲁地骂着娘把帮,毫无顾忌地掏出家具就冲矿碴上撒尿,眼明手快往临时工作面扛柱子递勾木板,一有机会立刻或坐或躺,抓紧时间小憩--如果不幸坐到"黄金堆(有些龌龊的家伙在巷道里乱拉屎)"上,就当是中了"**彩",大笑着找块石片胡乱刮一刮,再狗一样把屁股坐到土堆里蹭蹭,就当是干洗过了……
老胡的大嗓门是专门用来在巷道里骂娘的,当然,巷道里也确实需要一个他这样的大嗓门指挥官。不过他虽然在我们面前霸气十足,说也说得做也做得,粗话痞话皆成文章,在干部面前却很胆小,活都干完了也不敢让我们收工,怕上坑早了被干部骂。
我们全组人在编号为854的副巷里坐了约半个小时,老胡终于忍不住了,让安全员老贺往坑口调度室打个电话(巷道里到处都设有和地面联系的内部电话)。
老贺是从雁北贫困山区混出来的彪形大汉,他也不愿意打这个电话,因为他知道管生产的王中队长此时就在调度室。王队长脾气急躁,经常发点无名火,收工晚了他骂"没逑用的吃货!这点儿活也干到这时候";收工早了他骂"逑眉杵眼的!急燎燎赶上来收尸啊"。
老贺当然不愿招来王队长的臭骂,因此坐在原地不动:"不要打电话了吧?再等一会咱们就收工算了。"
老胡不满地瞪他一眼:"叫你打你就打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官大一级压死人,尤其在井下,真是会压死人的--巷道里危机四伏,讲究令行禁止,谁敢公然抗旨,不仅值星员踹你扇你,干部的"电棍焖肉"也足够你饱餐一顿。
见老胡黑了脸,老贺没再言语,他站起身来,先搞个人卫生,用右手食指按住左边鼻孔,擤了一下右边鼻孔的鼻涕,又按住左边,擤了一下左边的鼻涕,接着拇指、食指胜利会师,捏住鼻梁双"孔"齐下大力擤了擤,结束动作是把沾着鼻涕的手指在墙上涂鸦片刻。
关于鼻子的个人卫生搞好后,老贺这才一步三叹打电话去了。
几分钟后,他回来了,老胡紧张问道:"咋说?"
"能咋说?清完了就收工嘛!"老贺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却敢怒不敢言。大家见状都憋住了笑,知道他刚替老胡挨了一顿骂。
老胡吆喝一声:"收工!"
我们纷纷从地下站起,扛着工具就走,走到一千五百多级台阶附近时,冉其军嘿嘿笑了:"小洪啊,你个子蛮大,却不晓得裤裆里的家具是细是粗,上这道坡就是对你的考验!"
我也笑笑:"试试看,应该差不多吧。"
我明白自己的斤两,不是差不多,而是差得多!我个子大,爆发力好,耐力却差强人意,因为我有肝病。高中上体育课时,掷铅球我的成绩是九米八,立定跳远两米六,全班数一数二,长跑却一塌糊涂,只能跟女生一起晃悠。我知道眼前这一千五百多级台阶和我的刑期一样,路漫漫其修远兮,拼的是耐力而不是冲动,便提醒自己不要着急,控制呼吸,保持步伐频率,既不掉队也不冒进。
很多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登了仅仅二百多级台阶后,我就感觉到腰和腿又酸又胀,呼吸也跟不上了。
冉其军提醒我别数台阶数,望山跑死马,越数越爬不动,咬着牙拖着腿,一级一级往上挪就是。见我喘得厉害,又说:"实在走不动就坐下歇会,我等你。"
长跑的经验告诉我,此时万万坐不得,一旦坐下,心理惰性以及运动疲劳就会潮水般袭来,控制着你的身体,让你一步也走不动。
我扶墙站好,笑了笑说:"没事,走吧。"
冉其军从我手中接过铁锹,又要我把水壶和自救器给他,我毫不犹豫拒绝了:"没事的,我能行。"他是我的师傅,现在以老带新,好心替我扛东西,但能替我扛完余下的刑期吗?况且我还没累得瘫在地上,这点硬骨头都没有,前面的几年号子岂不是白住了?
浓烈的汗臭从领口处扑过来,我把挂着蓄电池、自救器的腰带解下来拎在手里,把柳壳帽也摘下来,解开窑衣的扣子凉快凉快,咬牙继续。
不知道过了多久,上前方终于出现了自然光--坑口快到了!
经过最后的冲刺,我终于和全组人(大家边走边等我,因为按规定必须同时回来)一起,回到了阳光灿烂的地面。
我的腿直打哆嗦,膝盖一软,"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引来哄堂大笑。冉其军边笑边打趣:"过年还早着呢,就拜年?不过小洪你还真有四两硬骨头,头回下坑就自己爬上来的,咱组里你是第一个,不错!"
工具、矿灯等收齐后,老胡他们进调度楼交任务去了。又过了一小会儿,一个衣冠整齐的狱政科坐班犯从调度楼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塑料袋吃食,远远吆喝一声,说便宜你们这帮讨吃鬼了,今天赏你们吃烧饼!
坐班犯干净白皙的脸和我们乌七八糟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者的脸上写满了厌恶,后者的脸上却满是疲惫。他还生怕我们脏兮兮的黑手玷污了他,远远将一塑料袋烧饼扔在地上,自顾自走了。
冉其军告诉我,这烧饼是班中餐,一般是馒头咸菜,运气好时,比如像今天,可以吃上芝麻烧饼。按规定班中餐应该送到工作面上,可坐班犯是金枝玉叶,不可能为了一群出大力的板油往返奔波几十里,因此在工作面上吃班中餐是不可能的,只能收工后再吃。
香喷喷的芝麻烧饼一人两个,有的人已迫不及待,接过来就狼吞虎咽。也有能忍的,要带回监舍,就着收工的抿圪抖美美吃一顿。
我饿坏了,先顾了眼前再说,也不管水壶里早就没有水了,接过来就干啃了一口,真香!我的嘴唇上、口腔里全是煤尘煤屑,我却心安理得把它们当了佐料,反正煤屑进了肚里也消化不掉,再说鹰营土话骂劳改犯是黑人,咱就名副其实一回,黑人拉黑屎吧。
一个烧饼很快就只剩指头捏的一小块了,上面清晰地印着两个黑乎乎的指印,我犹豫了一秒钟--吃掉?俗话说眼不见为净,可现在都看见了,这么脏啊!那扔掉?可总共只有两个茶杯盖大的烧饼,扔掉这么大两块,岂不是暴殄天物?
想到这里,我干净利索地把最后一小块烧饼扔进嘴里,幸福地启动了咀嚼肌,耳边只听"嘎巴"一声--妈的,好大一颗煤屑!
吃完烧饼来到窑衣房,一阵劈里啪啦的开铁柜门声后,我们动作迅速宽衣解带,赤条条脱得像老版的黑头火柴--身体是肉色的,脑壳却是乌黑的。
拿着毛巾、肥皂、洗衣膏,趿着拖鞋进了澡堂,一看到水池,我的心顿时凉了。
澡堂里有两个池子,水都黑得像碳素墨水,其中一个甚至飘浮着一堆黑色泡沫。冉其军告诉我,先到极脏的池子里洗头遍,再到次脏的洗第二遍。
老实说,抡起大板锹把帮前,我还没有咬牙下决心,而往这两个水池里跨入时,我却差点把牙齿咬碎,可瞅瞅其他人,包括值星员老胡,都喜滋滋地站在脏水池里用洗衣膏洗头洗脸,阿金还挺兴奋:"哟,收工早了就是好呐!今天的水还是温的哦!"
我跨入水池,的确,水是温的,就像阿金所说,这已经很不错了,窑衣房各大队的澡堂,每个班只供一次热水,而我们二十三队由于工作面远,几乎每次都是在二十四、二十五两个中队的犯人洗完澡,甚至回到监区后,才姗姗来迟,那时水不仅已经变成了墨水,也早成了凉水,但不洗又不行,只能将就着洗。因此今天能赶上温乎乎的墨水,真要谢天谢地。
一旁的冉其军忽然冒出一句文绉绉的话,人啊,感恩之心应永存。这书上才有的话唬我一跳,忙表示愿闻其详洗耳恭听。
冉其军说现在我们的窑衣房就挨着澡堂,比以前强多了,他听老犯人说,以前窑衣房隔澡堂有两三百米,犯人们收工脱了窑衣后,要光着屁股跑过去洗,洗完再赤条条跑回来穿衣服。羞耻感倒是不存在,都是男人,谁没有胯间乱晃的家具?可在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收了工赤条条跑来跑去,身上、头上难免挂着不少水珠,两边一进门,早就冻成了冰珠。犯人们便一边跑一边闹,用湿毛巾冷不防抽打彼此那已经冻得如同核桃般大小的卵蛋,哈哈大笑着追逐嬉戏,以此御寒。
这黑色幽默让我苦笑不迭。我站起身来,踩在水池里,发现水并不深,只淹了我一半大腿。咦,脚底好象有什么东西?我俯下身摸了摸池底,噢,原来是前面犯人洗过后沉淀下来的煤渣,这意境倒极其吻合徐志摩的诗--我们赤条条走,正如我们赤条条来;我们离开澡堂,留下一池底的煤渣。
我学着冉其军的样子,鞠起墨水把头和脸先哗啦哗啦搓洗几下,再挤出点黏乎乎的洗衣膏,在手心大致摊开,揉在脸上、脑壳上猛搓猛抓。操,洗衣膏里这是什么啊,像砂子一样的小颗粒,硌得脸皮、头皮火辣辣的疼。转念一想,这也好,越疼越说明去污力强。
搓了好一会后,我俯身低头,撩起水哗啦啦地冲洗,身边很快荡漾起一片肮脏的泡沫。洗完头遍后,我看看双手,发现和想象的相距甚远,手掌上像蒙了一层蜘蛛网,黑线纵横交错。手掌如此,想必脸上和脑壳上也应该大同小异--我太低估煤尘的吸附力了,它们就是无畏的附骨之蛆,一遍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的。
冉其军再次提醒我,在这边用洗衣膏洗两遍,到那边再用肥皂洗一遍,差不多就行了:"洗成个啥样算啥样,反正每天都要下坑,洗那么干净有逑用?"
来到窑衣房穿衣服时,我听见冉其军在与看窑衣的勤务犯闲聊:"那可不是,人家自己走回来的!我这个徒弟,有质量(本地土话,有能耐之意),我让他在后面站着,他却拿起大板锹就干起来了!"
补记:洗澡时碰到煤渣还算正常,可恨的是,后来我还在池子里还遇见过屎!那肇事者还人模狗样效仿宋江浔阳楼题反诗,在墙上用煤渣赋诗一首,诗曰:手举令牌(手纸),翘臀浴台,三声炮响(放屁),猛将出来!
但凡遇到这种倒霉事,我们只能无奈地用水盆把屎舀出去,谁让我们工作面最远,收工最晚呢?而老胡每次都气得破口大骂,说他妈的哪天要是我们队第一个收工,每个人都得往水池里拉屎!两个池里都拉!操,谁不会拉屎啊!? 笔趣阁手机端 http://m.biquwu.cc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