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冠军每人另奖200分-《狱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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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掉!"
"报告干部,这五六个钟头的路程……"
"一天的路程也不准喝!喝了就要撒尿,一撒尿就搞鬼名堂,想脱逃是吧?再说了,我晓得你这是茶还是汽油?**烧车如何得了?"
"报告干部,真是茶,要不您闻一下,而且姬队长也同意了的。"
"鸡队长?鸭队长也不行,扔掉!"
说着劈手夺过可乐瓶子,摔在了墙根底下。
姬队长的脸顿时气成了关公,正欲发作,苗政委等人簇拥着一个戴金丝眼镜、肩膀上挂着"两杠三星"一级警督警衔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苗政委用眼神制止了姬队长的山雨欲来,不露声色弯腰捡起可乐瓶子,抹一抹上面的灰土,递到我手里:"小洪啊,亏你还是咱金城监狱的秀才犯人,话都不晓得好好说?人又不是畜生不是骆驼,五六个钟头当然要喝水,你好好跟干部说,干部自然会同意!"
苗政委把"人又不是畜生不是骆驼"加重了语气,说罢,望都不望尴尬得张口结舌的司机,一把握住"两杠三星"的手,热情摇晃,"许副监狱长,一路走好。这次你来得太仓促,招待不周,下次一定补上!"
许监把视线从我脸上迅速收回,笑着连声说:"哪里哪里,苗政委太客气了!也欢迎你们到鹰营来玩,再见!"
警车驶出大门后,许监扭过头来扫了我一眼,"洪路柏,你在这里是什么工种?"
我莫名其妙有点结巴,"报告干部,我,我在支积办管考核。"
许监呵呵笑了:"别紧张,你在这里做什么,到了鹰营如果表现好,我还让你做什么。"
我感激地冲许监笑了笑,但没把他这话往心里去,因为"如果表现好"这个前提太玄妙,充满了魔幻主义色彩和后现代娱乐精神--很多时候的"好"和"不好",并非泾渭分明,或者说功夫在诗外,完全取决于拍板者的个人意志。
大概晚上八点,位于煤都市远郊的鹰营监狱到了。
入监队院子前面的照壁上,白底红字写着新版的"三句话"--"你们是人,你们是犯了罪的人,你们是可以改造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四周院墙上还挂着不少玻璃木框,不知是谁的墨宝,最强悍的一句截选自孟德斯鸩《论法的精神》:宗教和法律主要的倾向应该是使人成为好公民。
不到一百平米的长条形小院里,足有几十个光头新犯人或站或坐,穿的衬衣都是出看守所时发的,白中带黄的粗布所制。他们好奇地看着我身上的金城监狱囚服--这也许是他们第一次看见转监的犯人。
早上起床整理内务,居然不准洗漱,只能干坐着等开饭。正郁闷着,院子里一声哨响,接着是入监队大拿的怒吼:"集合!开饭!"
新犯人在院子里列队,嘈杂逐渐趋于安静。
"不准反对四项基本原则,预备,起!"入监队大拿扯着喉咙起了个头。
"不准反对四项基本原则编造和传播政治谣言,不准抗拒管理教育逃避改造装病和自伤自残……"
新犯人们闹哄哄地大声背诵起来,不仅相当流利,而且一口气下来,基本不用标点符号。虽然我在金城监狱很少背《罪犯改造行为规范》,但也知道他们背的是最重要的"十不准"。
原来这里还有饭前祷告背《规范》的习惯,我不会背,只好滥竽充数。
操作完类似"感谢主赐予我食物"的饭前祷告,众人作鸟兽散,争先恐后向食堂涌去。
早饭是"抿圪抖"(一种西北面食)。正宗的"抿圪抖"是用雁北较寒冷地区产的莜面制作,和好后搓成长条,再在手心抿出细长的纺锤形面条下锅。
莜面属杂粮,含粗纤维多,营养丰富口感好,也算晋地面食中的特色食品,但这里是劳改队不是疗养院,当然不可能手工制作,而且估计压"抿圪抖"的压面机应该到了退休的年纪,压出来的面条粗的茁壮,细的羸弱。再加上锅大火旺,本来挺长的一根面,在锅里也就煮成一小截一小截烂乎乎的了。
尽管在金城监狱时,我的胃长时间养尊处优,但我的适应能力极强,龙肝凤胆吃得,猪食马料也凑合,而且这"抿圪抖"怎么说也比尚马街的三瓢两坨强多了。
早饭后是入监队老生常谈的队列训练。我心无旁鹜地做着动作,既来之,则安之。
午饭是大米饭加肉菜,虽然大块的肉被人捷足先登,但侥幸突围的几许肉丝,仍为大米饭增色不少。
后来呆的时间长了,我发现鹰营矿的饭食总体来说还算不错,一般分为"出工饭"和"收工饭",类似三年自然灾害时的"忙时吃干,闲时吃稀"。
"收工饭"一般是"抿圪抖","出工饭"花样就多了,有米饭、花卷、馒头、包子等,如果遇到上级检查或逢年过节,那绝对是油汪汪的肉,香喷喷的鸡蛋,让你一次爱过够。
"出工饭"如此上档次是有原因的,据说还是在十年前,矿上因为劳力不足,矿领导便通过省劳改局之间的协商,打算去临省抽调五百菜鸟过来。可临省犯人害怕下坑,抵触情绪较大,矿领导于是在"招安会"上摆事实讲道理,说我们那可比你们这吃得好多了,几乎顿顿有肉,而且不一定都下坑挖煤。
五百菜鸟来了后,矿领导说话算数,先让他们敞开肚皮吃了一顿出工饭,三指宽的红烧肉那个香啊,五百菜鸟吃得兴高采烈,提着的心也都放了下来。
好东西吃完,营养丰富的肉菜尚未消化,图穷匕现开始--各中队按需要分配劳力。这也难怪,既来之则干之嘛,犯人哪有不服从分配、管教的道理,调你们来就是让你们下坑挖煤的,你不挖,难道要干部去挖?
五百菜鸟却不这么想,他们觉得受了欺骗,事实上也过分低估了鹰营这种大煤矿对井下生产安全的重视(平心而论,越是劳改矿越重视安全生产),竟然胆大包天聚在一起不下队,酿成了省内首例、国内罕见的犯人大暴乱!
菜鸟转眼变成了狮子,他们挟持人质,占据高地,甚至打开禁闭室,勒令严管犯和他们一起暴乱,抗拒者拳脚伺候!他们还可笑地以石块、棍棒等冷兵器螳臂当车,公然对抗武装到牙齿的正义之师,提出了把他们转回临省服刑的荒谬要求。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省局领导英明神武,拒绝与暴乱者谈判,只在高音喇叭里反复喊话:我们知道你们是被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绝大多数犯人只是受了蒙骗!只要你们放下武器,交出人质,和平解决,保证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同时,领导们临危不惧、奋不顾身, 既当指挥员,又当战斗员,充分发挥了中流砥柱的模范带头作用。他们一方面攻心为上,高音喇叭开到最大分贝,不仅自己喊,还不辞劳苦请来犯人家属喊,力求做到"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通过疲劳战、车轮战、口水战,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分化瓦解暴乱阵营;另一方面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断水断电断粮,神兵围困万千重,以稳捉瓮中之鳖的高压态势,打击嚣张气焰,震慑暴乱分子。
第二天下午,当地驻军选调的神枪手到位,一声令下,85式狙击步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既定目标。
暴乱分子毕竟是乌合之众,不仅毫无野战经验,还伸出脑壳看热闹,于是"砰砰砰",一阵正义的枪声响过后,为首的几个菜鸟被纷纷"爆头"。
指挥部当机立断,果断下达总攻命令,省局领导更是身先士卒,手持电喇叭统帅黑压压的战士和干部一涌而入,潮水般扑向每一个角落。
顿时电棍迎风飞舞,刺刀寒光闪闪。不少暴乱分子见大势已去,立刻高举双手,或做出无辜羔羊的可怜模样,或露出里应外合,喜迎亲人的激动表情--
"报告干部,我是被迫的……"
"报告干部,我不跟着跑,就会被打死的……"
"报告干部,我其实是卧底的!我一直在偷偷阻止他们……"
"报告干部,我刚才没有跑,一直坐在院子里等你们!我告诉你们,他们往哪里跑了……"
事后,几个主犯被依法就地"打靶",所有积极参与者都被课以重刑。
而善于总结的省局领导们也高屋建瓴地认识到,"团结就是力量"不仅适用于正面人物,一旦被暴乱者琢磨透了,后果也是相当恐怖的。于是化零为整,把五百菜鸟分到省内好几个劳改矿,一律下坑,争取做到老死不相往来。同时,通过"传、帮、带、教、管",让他们充分认识到,井下的安全设施以及管理制度,是非常科学和先进的,也就是说,每天在一线的工作面劳动,不一定会死人。
当然,此次暴乱中也有人因祸得福--几个原来关在禁闭室里的严管犯,脑壳被打破了也不参加暴乱,被认定为有重特大立功表现,减去余刑,当场释放。
更让其他没参与的犯人欢呼雀跃的是,省局领导铁腕与怀柔并举,惩治完胆敢以身试法的暴乱者后,大幅提高了"出工饭"的档次。
喝水不忘挖井人。此后,每当大家捧起香喷喷的"出工饭"时,都会深深怀念那些付出了鲜血的暴乱者们。
天酷热,每天还要出操跑步,脱了鞋那个臭!身上一搓一层泥,稍用力就泥丸翻滚,入监号快成沼气池了。
我的两条内裤虽然交替着穿,可由于屡次被汗水和来历不明的液体湿润,继而被动地用体温烘干,粗糙度可以和砂布媲美,勃起度可以一折两断,穿上后对我裤裆里的重要器官不是保护而是摧残,我只好羞答答地裸睡。
半个月后,下队的日子到了,我和其他三个犯人被下到了六大队二十三中队。
带我们过去的干部姓段,是六大队二十三中队指导员。
"你们的余刑都不短,既然到了这里,就要以队为家,安心改造,努力改造,争取多挣分,多减刑,早日出狱和亲人团聚。嗯,也不多说什么了,你们先呆几天,背背规范,适应一下环境,过段时间再安排你们出工,"段指导员说着,冲门外喊了一嗓子,"老毕!"
"到!"办公室警戒线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高个后生,我注意到他的脑壳有点往左偏。
"这是中队积委会主任毕文锁,"段指导员指指高个后生,"老毕你安排一下他们。"
老毕带着我们来到三楼一间监舍,吼道:"透你妈先把铺盖放好,给老子利索点!"
我们迅速铺好被褥,整理完内务。老毕扔过来一袋洗衣膏、一条肥皂,叫来楼道里一个戴红袖章的小个子坐班犯:"臭哄哄四头猪!小邸,带他们去水房洗一下!"
痛快地洗完澡,我们端着衣服,在小邸带领下去晾晒。下楼拐了个弯后,我眼前一亮,这里居然有个漂亮的篮球场,场地、球架看上去还是标准尺寸。
场外的荫凉处坐着两三个犯人,这时有人过来问:"哟,又来四个,都哪的?"
小邸恶狠狠瞪来人一眼:"你敢打听新犯人情况,敢跟新犯人接触?想吃'电棍焖肉'!?"
几天后,我们四个新犯人被叫到球场边搞卫生。
一起过来的刘才清不愧是三劳改,一边干活,一边用省城话小声吆喝我们注意这注意那。他这是司马昭之心,一来吸引老毕的注意,因为老毕也是省城人;二来让老毕先入为主,以为他在我们几个新犯人当中有号召力。
老毕果然随意问了他几句,刘才清不露痕迹自我介绍了一番:自己是省城哪一片的混混,以前工读在哪、劳教在哪、劳改在哪。
一旁有个叫六娃的板油上前插嘴,问刘才清认不认识省城某一片的某个混混,被老毕一声呵斥打断了:"滚你妈的板鸡,到太阳地里晒你的卵蛋去!"
"好好,我滚。"六娃嬉皮笑脸应一句,屁颠屁颠跑到远处脱下了裤子。
六娃也是省城人,卵蛋里有阴虱子(性病的一种),奇痒无比。医生让他把逑毛刮了,又给他开了些pp粉要他每天洗,另外还要多晒太阳杀菌,他于是因祸得福泡起了病号。
长期泡病号逃避出工的还有一个近五十岁的老鬼,也是三劳改,他和六娃每天在老毕的指挥下干些杂活,不过他们虽然可以不出工,但在队里颇受鄙视。这是因为二十三中队素有"毛驴队"美誉,以吃苦耐劳为荣,以偷奸耍滑为耻,尽管工作面离坑口最远--八公里,但在各组三大员(值星员、生产员、安全员)的带领下,早中晚三班的每个组都是跑步到达,利利索索地打眼、放炮、出碴、钉道,再小跑回来。因为快点回来,能多打一会篮球。
后来我才了解到,二十三中队之所以有一个设施如此完善的篮球场,并且人人以爱打篮球为荣,这一切都离不开以前的中队指导员、现在的六大队副教导员郝东海。
郝教导当年亲力亲为,把筹建篮球场的工作,提高到思想改造的高度上来抓。他先是指挥犯人愚公移山,从荒坡上硬抠出一个篮球场雏形来,又安排各组每天收工后,每人背回一块料石(坑下巷道垒墙专用石,每块四十公分见方,重约七十斤)垒墙。
墙垒好后是平整场地,先派积委会几个人去伙房扛了几麻袋盐来,把盐和表层五十公分厚的土搅拌在一起(加了盐再整平夯实后的黄土地不会被雨水泡坏),接着叫人从坑下搬来一根近一吨的八米钢轨。在钢轨的两头拴上钢丝绳,轨上蹲十来个人增加重量,两边的钢丝绳由二三十个犯人拽着,郝教导亲自参与,一声令下往前拉。
如此往返数百次,才能把球场整平坦。一开始,大家还没掌握拉轨的速度和技巧,有个煤都后生在钢轨上还没蹲好,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拽开了绳子!于是一下子把他摔趴在地,他的身体还未完全与大地拥抱,沉重的钢轨就从他背上呼啸而过!
幸亏表层土软,煤都后生全身被压进土里,从脚后跟到后脑勺与地面呈水平状。大家七手八脚把他从土里刨出来,还好,钢轨因为速度快,呼啸而过后,只是把他的背后略微刮伤。
虚惊一场,大家都在哄笑煤都小后生的高难度惊险动作,他也恨恨笑着自嘲:"挨逑的!老子说要拉绳的,偏要我往轨上蹲!"
球场整平坦后,郝教导又派人找来几个大石碾子,在球场上来回压。最后叫人用钢管、木板做了两个尺寸标准的篮球架。
有了球场要充分利用。郝教导要求所有人每天必须尽快完成生产任务回来打球,要把打球当成一项重要的改造任务来完成。可坑上少数大拿阶层,因为之前不会打,加上养尊处优惯了,不愿意运动。郝教导员便撂下狠话,"要么学打球并且打好,要么下坑把帮去!"
郝教导在督促大家练球时,总手持电棍威严屹立,看到好球大声喝彩,看到谁吊儿郎当,二话不说上去就是"滋啦啦"一棍。当然绝大多数时候电火花隔身体还有几厘米,但他的分寸拿捏得极好,足够以儆效尤--这不是惩罚,相反是一种激励手段,犯人们被电棍戳一下后,会立刻甘之如饴打起精神,做个鬼脸龙腾虎跃起来。
犯人的改造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了,其实开拓队每天要打四米宽、一米二深的巷道,劳动量是很大的,但没有人说累,干完活还一路小跑回去打球。更可喜的是,开拓进度差不多每天都会超产,篮球水平也日渐提高,获得了思想改造和劳动改造双丰收。
郝教导管理上确实有一套,他很早就对犯人实行逐级管理,重点只抓积委会成员(主任、纪律委员、学习委员、生产委员、卫生委员等)、各生产组三大员等人的管理,而放手让他们去管理一般犯人。
他提拔管理犯的标准也很简单,只从积极劳动的犯人中选,不好好干活的想也别想,他有一句话经常挂在嘴边,"作为一个犯人,连劳动关都过不了,谈何弃旧从新?做为一个男人,连劳动关都害怕,凭什么得到别人的认可?凭什么管理别人?"
他还是当时罕见的"反暴力者",他既要求管理犯"用严格的监规制度来约束犯人",同时也反对他们动辄拔拳动粗,"你们长的甚脑子,嗯?只会个打!嗯?谁没有长手!谁不会个打!管理光靠打的话要你们干甚?"
郝教导对任何一个普通犯人都很亲切,经常嘘寒问暖,随身携带的本子上记着每个人的家庭情况和思想动态,谁的父母要过生日了,他都会提前几天询问有没有往家里写封信。
与此相反的是,对于积委会成员、各生产组三大员,他却很少给笑脸,还经常开会敲打敲打,强调他们要对监管安全负责,要对得起平时及年底给予他们的奖励。而一旦普通犯人出了什么问题,那毫无疑问,板子要先打在管理犯屁股上。他打板子也很有水平,把监管失职的大拿大油们叫进办公室,先摆事实讲道理,接着分析后果指出教训,最后让对方心服口服甘愿受罚。他口才极佳,一般这样的训斥可以持续一个多小时,不仅没有一句重复的,更没有一句脏话。
暴力型罪犯一般骨头硬,棍棒加身只当挠痒痒,可就是吃不消郝教导的严厉呵斥,有时他还会在开会时让你当众站起来,指着你的鼻子点名数落,俗称"煞面相"。
在当时的二十三中队,所有尝过"煞面相"滋味的大拿大油,只要一听到郝教导"办公室有请",就会条件反射哆嗦着腿三思反省,今天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
鹰营监狱改制(劳改支队改为监狱)时,管理水平完全可以和mba毕业生媲美的郝教导脱颖而出,荣升为新成立的六大队副教导员(大队长管生产,教导员管意识形态,副教导员管犯人的日常生活),而继任者段指导员也"接过雷锋的枪",继往开来,坚持实施二十三中队充满人性光芒的的管理方式。
注:改制前,鹰营共有三个开拓中队分散在各大队。改制后,将三个开拓中队(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中队)合并在一起,整编为六大队。由六大队专门负责按规划开拓井下的主巷、副巷。
鹰营实行分类关押、因人施教,六大队收的基本上是暴力型罪犯--虽然相对比较急燥,但身体强壮,做事干脆,适合劳动强度大的巷道开拓。
这天上午,我们几个新人正念经般翻来覆去嘟囔《罪犯改造行为规范》,段指导员推门进来,"怎么样,你们这些天没什么事吧?"
说没事是假的,不仅有事,还是世上最大的事--肚子饿。因为虽然每顿抿圪抖基本上管饱,可每天只有两顿,我们头天下午五点多和下坑回来的犯人一起吃了收工饭,直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多才能吃第二顿,早已经饿得头昏眼花。
请神不如撞神。此时段指导员亲自过来体恤,我们三人便频频使眼色,逼刘才清开口,老鬼无奈,只得干咳一下,陪着笑脸小心翼翼说:"报告指导员,我们几个每天下午吃了收工饭,第二天中午才吃出工饭,隔得稍微有点远。呵呵,我倒是岁数大了耐饿,可他们几个小后生,就有点扛不住啦。"
操,这个老鬼大大狡猾,明明自己也饿得肠子发绿,还硬要站在岸上!
不过段指导员真是大善人,他点点头:"这倒也是,人是铁饭是钢嘛,这两顿饭离得是远了点,况且你们每天甚也不干只坐着,闲饥难忍,呵呵。"
我们四人点头如捣蒜,可谁也不敢开口,因为恃众索食是大忌。
段指导员不看我们,扭脸问小邸:"毕文锁呢?"
"到!"老毕幽灵一样从门外飘了过来,他穿着黑胶底布鞋,走路时悄无声息。作为积委会主任的他,干部巡视中队时始终是拱卫左右的。
"你安排餐厅,中班收工饭多打点,到时候把他们叫过去再吃一顿。"
"是!"老毕垂手应允。
我们对段指导员心存感激,但这里是监狱,尽管规范上也要求犯人之间要说礼貌用语,但犯人对干部就用不着、也不合适酸不拉叽老把"谢谢""对不起"挂在嘴上--哪有儿子天天跟老子致谢的?尤其在作风强悍的二十三中队,如果你是个"有质量(鹰营土话,利索、干练)"的后生,受恩于干部时啥也别说,干活时玩命干就是。做错了事同样啥也别说,自己顶在墙上,任凭锄头把往背后抡、电棍往身上戳就是,这姑且也算是暴力型罪犯的一点可爱之处吧。
时间一长,我们几个新人慢慢和老毕、六娃、小邸等都混熟了。毕竟所谓"新人"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以后还有好几年的时间,大家要在一个槽子里吃食。中队事实上是一个大家庭,一个遇到磨难、挫折后无法逃避,只能去面对的大家庭。监狱不像看守所,只要好好干活,很少有人用"服水土"那样的方式去打骂他人寻开心。
当然也有打人的时候,而且监狱大拿打起人来更狠毒,因为手上多的是工具,不像看守所只能徒手,但大多数时候打人是为了集体利益--生产任务压头啊,当然得催着你快点干。
因此,在地面上大拿们对手下都相对比较客气,可只要换上窑衣(井下工作服)下到坑下,就会露出狰狞之相。
我有次偷偷问躺在太阳下晒卵蛋的六娃,坑下的活到底有多累?他呵呵笑了,说"男不怕受女不怕透",活再累也累不死人,吃饱抿圪抖睡一大觉,第二天又浑身是劲。想想忽然又说,主要是坑下工作面太远,坑口的坡太长,阶梯太多,新人第一天收工时,基本上都走不回来,要靠老犯人用钻杆抬上坑。
我听罢倒吸一口凉气,是啊,工作面离坑口八公里,每天来回就是十六公里,快赶上小半个马拉松了!
六娃说着,指指远处老毕的脑壳:"你看,为什么毕主任的头一会儿向左偏,一会儿向右偏?"这个我早就注意到了,不等我开口问,六娃自己公布答案:"坑下的巷道,一大半是机车跑的,人行道只五十公分宽,贴着墙,墙上差不多一米八高的地方钉着电缆钩子。毕主任个子高,为了不让电缆钩子挂得头破血流,每天出工时脑壳就得向左偏,收工时改成向右偏。他在坑下苦熬了八年,才被郝教导员捞上来,叫什么条件反射,落下了这个'偏头风'的毛病。"
六娃说着笑了,上下打量我几眼:"你和毕主任个子差不多,只怕也会得'偏头风'啊"。
我问坑下既然只有一条人行道,那出工、收工的两队犯人碰面后咋办?
六娃骄傲的说:"咱们队在鹰营矿是出了名的'毛驴队',别的队出工都是走,咱们是跑!那些软蛋一听到远处哗啦哗啦有人跑过来,就知道是'毛驴队'来了,赶紧跳到机车道旁让咱们先过!呵呵,哪都一样,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
正聊着,老毕走了过来,刚刚还嘲笑别人是软蛋的六娃赶紧陪着笑汇报,说他没有和新犯人闲谝,只是在介绍"井下工作常识"。
老毕难得地咧嘴一笑,站起身,弓着腰,两手虚握,双臂前后一扬一送,做手持铁锹往矿斗上装矿碴状,言简意赅:"这就叫把帮,啥也别问,下了坑每天就这一个姿势,拼命干就对了!"
闻声凑过来的刘长清有些心虚:"年轻人还能扛住,我这一把老骨头,咋办呢?"
老毕看他一眼:"咱们是老乡,我就把话说透了。你是三劳改了,算是老鬼,按说应该照顾点,可你现在是在二十三队,能干出活来才能混得起来。劳动关天王老子都得过,你就咬牙干吧,你要记住,把帮时出工不出力是要挨打的,三大员没有一个是吃斋的!"
老毕一向寡言,破例对刘才清说了这么多,算是谆谆教诲,就看老鬼能听进去多少。其实也难怪老鬼发愁,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却还有二十年的大徒刑要熬。
傍晚回监舍时,我看见不远处有两个犯人挑着泔水桶穿过大院,一个微瘸,一个右眼有点"白翳",应该是生活科三十七队(俗称"老弱病残队")的犯人。
这两人脚步轻快表情轻松,边走边讨论着哪头猪不好好吃食,哪头猪可能怀上崽子了。妈的,他们可真幸福啊,如果老天开恩也让我挑着泔水桶喂猪,老子宁愿短两年阳寿,要不,就让老子做那头耍大牌不肯好好吃食的猪吧!
不知不觉中,我们下到入监队已经有半个月左右了,每天除了背总计六章五十八条的《罪犯改造行为规范》,就是干点杂活或者去操场训练队列。我们四人是一个临时互监小组--类似于秦帝国商鞅一派法家实行的"连坐法"、"保甲连坐制度"组织。按《规范》"十不准"第三项规定:不准脱离互监小组擅自行动。因此,我们无论干什么,甚至就连上厕所,都得集体行动。
规范我很快就背熟了,每天都盼着去操场走队列,好活动活动筋骨。可有时正走着,恰巧赶上早班收工,不少犯人会指指点点,还常常有人说我走得好,"那可不是,人家是大学生咧,听说还是教导员专门要过来的!"每当听到这种话时,我都会由衷地感到悲哀,妈的,专门要过来的,专门要过来下坑的!
这天是星期天,犯人全体休息,我们几个则在操场上训练队列,周围休息的犯人有的光着膀子在洗衣服,有的端着茶水在闲谝。这时,远处忽然来了四五个干部,段指导员等人簇拥着的正是郝教导。
一见有干部来了,在场的所有人无论在干什么,一律迅速放下手里的东西,立正站好,像电影里侍卫官大喊了一声"委员长到"。
我看到几个干部朝我们指指点点,难道他们是专门来看新人是否下坑了的?心里一阵发紧。
干部们走后,训练继续。走队列可以活动筋骨,但时间一长,动作也枯燥乏味,加上刚刚干部们的指指点点实属不详之兆,我们心里多少都有点阴霾,因此动作有点吊儿郎当。
喊操的小邸见状火气上来了,赌气吼道:"你们这是咋了?不能好好走?那你们就跑步吧!跑步……走!"
这下正合心意,我们偷笑着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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