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冠军每人另奖200分-《狱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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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育新杯"篮球赛偃旗息鼓后不久,为了隆重庆祝劳改系统"换招牌"(前面提到过的劳改支队更名为监狱),省劳改局开始在煤都市筹办全省首届监狱系统文艺汇演,各监狱积极响应,通过严格的初步"海选"后,抽调文艺骨干到煤都市参加为期四个月的集中排练、预演。据说入选后的骨干们每顿饭十个菜,七荤两素一汤,饭后还有水果、饮料,真是羡慕死了那些五音不全的板油犯人们。

    这次汇演史无前例盛况空前,光购买美国bose音响、英国"声艺"调音台就花了200万。庞大的犯人合唱团有150人之众,各类参演作品更是多于牛毛,一律由重金请来的省歌舞团专家、教授逐个筛选。

    好家伙!那可真是比实力啊,很多落选者因为功亏一篑失去了这难得的立功受奖机会,无不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我在集训队时的伙伴小崔和葛灿终于熬出了头,这两个唇红齿白面容俊朗的帅小伙,都有一副清亮高亢的好嗓子,最终都梦想成真参加了汇演。

    先说小崔,他是忻州人,爷爷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北路梆子艺人。北路梆子又名"上路戏",与中路梆子(晋剧)、上党梆子、蒲剧并称山西四大梆子,郭沫若曾用"听罢南梆又北梆,激昂慷慨不寻常"的诗句来赞誉北路梆子。小崔从小耳濡目染,最拿手的北路梆子传统曲目《辕门斩子》,他一人双角,既唱杨六郎,又唱八贤王,端的是慷慨激昂稳健粗犷。

    和小崔的传统戏剧套路不同,葛灿走的是时尚流行路线,是卡拉ok刚传入中国时的首批狂热粉丝。这小子的嗓子很像台湾歌星张雨生,高音有穿云裂帛之势,却不是一味的高,在至高处仍不失婉转,张弛有度游刃有余。张雨生的经典代表作《我的未来不是梦》和《天天想你》,被他模仿得惟妙惟肖,几可乱真。

    因为参加文艺汇演可以捞到积分,导致初选时犯人们报的节目五花八门数不胜数,什么异想天开的套路都想得出。金城监狱十中队有个五大三粗的傻逼板油想积分想疯了,竟然向管教干部报了个节目叫"王八拳",还信誓旦旦自称是他祖传的独门武功,差点没把管教干部笑岔气。而小崔和葛灿因为有金刚钻,所以敢揽瓷器活,通过严格的层层"海选"后,顺利来到了煤都市,并最终参加了汇演。

    两人的表演都非常成功,小崔的《辕门斩子》选段得了一等奖第2名,葛灿的《我的未来不是梦》和《天天想你》得了二等奖第1名。

    回来后两人笑容满面扬眉吐气,走起路来双膀稍往前耸,双臂大辐度地前后晃动,步伐轻快敏捷如豹。我看着好生眼熟,妈的,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这不是大拿大油们跋扈的走路姿态吗!?不过两人还算没有忘本,回来的第二天就跑到支积办来看我,葛灿还孝敬了我一盒难得一见的杏仁巧克力。

    我衷心地为小崔和葛灿感到高兴,岂料后来却风云突变造化弄人,他们的际遇有了天壤之别。

    小崔回来后半个月不到,监狱就把他从十九中队(瓦斯中队)调到了教育科当宣传委员,还给他记了特等功一次、省级劳动改造积极分子一次,算下来总分数有300多(差不多减了一年刑),着实赚了个盆满钵满。

    而就在小崔立功受奖的当天,葛灿却被锁上手铐砸上脚镣押来了严管队!原来这小子闯大祸了,他在煤都市集中排练、预演期间,匪夷所思地把一个女犯人的肚子"搞"大了!

    之所以"搞"字要打上双引号,是因为"搞"的过程闻所未闻不可思议,充满了传奇色彩。其情节之精妙,策划之缜密,令人叹为观止。以至于此案过去很久后,大家谈论起来时仍津津乐道。据说某著名作家撰写禁毒电视连续剧《黑xx》剧本时,曾到煤都监狱采风,听说了此案后,拍案称奇,把涉案过程稍作修改,写进了自己的作品里。

    此案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葛灿在排练、预演期间,因为唱的是通俗歌曲,表演时安排了12个花枝招展的女犯人伴舞,很是气派,属于重量级"歌星"。第一轮预演过后,他的节目获得了省歌舞团专家、教授们的一致好评,节目执行导演、煤都监狱教育科宫科长一高兴,放权给他,让他自主挑选伴舞女犯。

    这一下"苍蝇叮臭肉",那些伴舞女犯开始一窝蜂地巴结、谄媚他。因为每天和女犯吃饭、排练在一起,虽说众目睽睽下不可能真刀真枪地搞"体液交流",但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台前幕后趁黑时摸摸乳、掐掐臀也是很可能的。

    时间一长,葛灿开始得意忘形,不清楚自己的斤两。于是,他进入了一个叫何丽洁的伴舞女犯的伏击圈。

    何丽洁是煤城本地人,因为卖淫和故意伤害被判入狱十年。这丫头尽管打起人来心狠手辣(敲诈嫖客未遂,竟然和同案一起把嫖客打成了重伤),却是个大孝女。她入狱才三年,体弱多病、刚过知命之年的老爸就因为胃癌住进了肿瘤医院。

    何丽洁心急如焚却一筹莫展,她想越狱,可那高压电网和挂着弹鼓的机关枪你认得它,它却不认得你;她想立功受奖捞积分早点出去,可哪那么容易,再说监狱又不是你们家开的,十年徒刑,说破大天至少也得蹲六年。

    困境中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往往能够成几何倍数递增,何丽洁殚精竭虑,终于想出了一条偷天换日的妙计--怀孕!因为按照我国法律明文规定,处于怀孕期、哺乳期的妇女是不能收监的。

    这妙计好是好,操作起来难度却不小,最关键的是到哪里去搞"种子"。前面的章节曾经提到过,男犯人憋急了可以去淫猪淫牛,可这女犯人总不能也找几头猪牛来日吧?退一万步说,即便淫畜成功,那猪精子、牛精子也不可能和人的卵子整出个受精卵啊。

    何丽洁开始注意身边为数不多的男人。男民警是想都不敢想的,因为新民警上班第一天,老民警就会声色俱厉地给他们对预防针,"都听好了,从今天开始,你们在监舍里就不是男人了!你们腰上系的不是皮带,而应该是锁上了一根铁链!谁要是没管住自己裤裆里的玩意,剥警服还是轻的,弄不好也得戴铐子蹲大狱!"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算有些女犯貌若天仙倾国倾城,也没有哪个民警敢为了一时的床笫之欢而搭上自己的饭碗和前程。至于男犯人就更不用提了,贼眉鼠眼猥琐邋遢不说,一年到头还难得看见几次,好不容易碰见个顺眼的,也少不了有电警棍、刺刀在旁边伺候着,话都说不上一句。除此之外,高墙里的雄性动物也就只剩下老鼠、蟑螂和臭虫了。

    该着何丽洁走运,她在社会上混的时候,街舞跳得一级棒,和台湾歌星comg/l的有效氯。

    另外,监狱还召开大会,隆重表彰了一批在此次抗洪抢险斗争中涌现出来的"先进事迹"和"先进个人"。苗政委亲自主持,他老人家不惜血本,开仓赈粮--"粮"当然指的是积分,于是,大拿大油们又按座次欢天喜地捞了一把,当然,排排坐分果果,肉啃光后,板油们多少也可以喝口汤。

    此后为了进一步稳定人心,配合全省各监狱的灾后重建工作,由省司法厅内部出版的《洗心革面报》特意主办了一次题为"'忍'的思考"的主题征文,号召全省服刑人员结合自身改造情况积极投稿。

    姬队长拿着报纸来找我,说我笔杆子不错,让我好好写篇稿子投过去,一来给他露脸,二来如果得了奖,还可以赚不少积分。

    我受宠若惊,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熬了三天,终于憋出了一篇自我感觉良好的千字文。

    我考虑到所有参加征文的犯人都会下意识地结合此次抗洪来大书特书,难免千人一面,于是剑走偏锋,把"特定时期下端正改造态度与'忍'的关联"一笔带过,将重点放在了纯粹的对"忍"的理解上,提出:忍字头上一把刀,既然是忍,就说明是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古语中的"和为贵,忍为高"、"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的确是一种处世哲学,但只是狭隘甚至错误的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

    而我认为,无论是在社会上,还是在监狱里,一味的"忍",只会纵容不良风气的滋生蔓延。我们作为服刑人员,本来就是戴罪之身,接受帮教惩戒的对象,因此,面对歪风邪气时,更不能消极退让一味地忍,而应据理力争、据法力争,因为这不仅是为了捍卫自身权益,也是特定时期下端正改造态度的表现,更是为了从内心深处唤回做人的良知。人,惟有良知的陪伴,才会目的明确去改恶、去向善,才能够真正做到服从管理,积极改造,才能够扶正祛邪,净化监管环境……

    这是我第一次往《洗心革面报》投稿,也许是我这篇"'杀'忍"的稿子夹在"'捧'忍"的滚滚洪流中显得很不和谐,编辑们反而记住了我。稿子不仅在征文版面头条套红刊发,还获得了一等奖--这次我没有把老李的名字按惯例署上,不是我小气,而是姬队长特意指示,说弄虚作假只会适得其反。

    后来,该稿的责任编辑因为与省日报的关系不错,把这稿子转投了过去,没料到竟然也发表了,我因此得到了人生的第一笔稿费(50块)。

    当然,稿费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不仅得到了120分的积分奖励(整整抵扣了4个月的刑期),还进一步夯实了我在金城监狱第二大拿的地位,甚至在全省监狱系统的犯人圈子里"留得拙文薄幸名"。

    这天上午,老李去教育科办事,我独自一人斜靠在支积办的沙发上看书。快午饭的时候,金城监狱《重生报》主编罗秃子时机掌握得很好,见缝插针拎着一饭盒卤牛肉走了进来,说是找我喝酒。

    一来办公室喝酒犯忌,我不想老李回来后觉得我太跋扈;二来搞不明白罗秃子这铁公鸡今天皮笑肉不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断喝一声:"死秃子,有什么罪恶企图,赶快坦白从宽!"

    罗秃子四十出头,捕前是某地市级日报的校对组长,因为老婆和人"劈腿",他一怒之下把奸夫砍成了残废,被判刑十年。他脸尖得像木匠斧头削出来的楔子,锃亮的脑壳寸草不生,额头下却挂着一对浓密的卧蚕眉,说话尖声细气。

    罗秃子拿起矿泉水瓶子(尽管是大拿,可喝酒多少还是要掩人耳目)要给我斟酒,被我严词拒绝,他于是一脸的正经八百:"忠不忠,看行动,我是来给领导汇报工作的。"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这里只有三千亟待洗心革面的被专政对象,哪来的领导?有话快说,有屎快拉!"我在游学看守所时,学了不少语录和样板戏,这回总算学以致用,和罗秃子对上了暗号。

    罗秃子笑了:"呵呵,洪哥,我是说真的。昨天苗政委来教育科视察,和段科长闲聊时露了口风,说金城监狱出了你这号大秀才,文章还上了党报,人才难得,要挪你过去当主编。"

    我顿时明白了罗秃子过来的目的,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苗政委如此看重我,以后大树底下好乘凉;忧的是要我用现在支积办的位置,去换什么《重生报》的主编,不亚于米箩里跳到糠箩里,我绝对一万个不愿意。

    我三言两语把罗秃子打发了,明确表示没兴趣去当什么主编。罗秃子达到目的,故作惋惜状:"哎呀,那太可惜了,我还以为今后可以随时向洪哥请教呢。"

    我懒得和他罗嗦,说马上要去找姬队长汇报工作,请他自便。罗秃子于是放下酒菜,心满意足走了。

    姬队长现在对我的客气程度又上了一个台阶,听完我的汇报,他思索片刻,说:"苗老板还没跟我说这事,看来他还只是在考虑阶段。这样吧,这事宜早不宜迟,我等下就去跟他汇报,说你在支积办干得蛮好的,一动不如一静。另外,你让你爸爸来一趟,和苗老板坐下来认真谈谈,就说你准备参加成人教育自学考试,支积办这边相对时间充裕些。"

    几天后,爸爸外带全套成人教育自学考试教材火速驰援。觥杯交错间,我如愿以偿留在了支积办。

    爸爸既然已经把成人自考教材扛来了,我当然不能浪费,加之我原本就有参加自考的想法,于是开始了解金城监狱犯人自考的大致状况。

    整个监狱竟然有四十多犯人在参加自考(当然都是些有钱有闲的大拿大油们),这一方面是大家对文化知识孜孜不倦的追求所致,另一方面的原因显然更重要--监狱规定,在服刑期间通过全部考试且获得文凭者,记大功一次(重奖180分,相当于半年刑期)。

    有这等美事谁不趋之若骛,但是,犯人毕竟是犯人,小学文化甚至文盲占大多数,初中生就完全可以应付中队学习委员的工作,高中生相当于"海归",当个犯人老师都绰绰有余。

    术业有专攻,监狱也一样。犯人们明显学习黑话方言、出千赌博、打架斗殴等"江湖学科"的兴趣和情商更高一些,甚至学些正经的技术,像机械维修、巷道作业、打眼放炮都相对容易,可只要一拿起书本,他们基本上就头痛欲裂。

    当年社会上的自考不象现如今这样严格,不仅没有什么"电子狗"之类的反作弊电子监控设备,相反慈悲为怀的监考老师还总要给考生们留出半个小时左右的抄书时间。金城监狱的犯人们参加自考时,也是被押出去在社会学校考的,惟一不同的是窗外站着荷枪实弹的管教干部和大兵。

    也正因为管教干部的如临大敌(可他们只负责看押,不管考场秩序,相反还希望犯人们考得好为监狱争光),几十个光头锃亮的犯人考生在教室里谈笑风生大肆抄袭时,没有几个监考老师敢出来制止。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是老师们欣赏犯人考生不甘堕落、向往文明的表现,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樊哙强调"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就让这些渴望教化的迷途羔羊们抄抄书吧,也算是一种鼓励。

    但是,饶是如此,从成人教育自学考试对犯人"开禁"以来,金城监狱历史上还没有哪一个犯人通过了全部考试。在他们看来,要从厚厚的一本书中找出答案,实在是难于上青天,更何况要十几门课全部通过才给记功,难啊!

    所以,好多明智者知难而退,他们幡然醒悟,有那些闲功夫啃书,还不如喝喝小酒吹吹牛舒坦。再说了,在哪里多下点功夫,搞不到半年减刑?

    对于我来说,在书上找出答案很容易,难的是在书上找不到现成答案的,比如高等数学。我翻了翻报考指南,各专业最少都要考个微积分,只好让家里把大学时我的微积分课本拿进来苦读。

    我的强项是文科,理科却差得不堪入目。上高中时老师一讲三角函数,我就打瞌睡且口水流一大摊;上大学时老师讲微积分,我听来如同天书,索性神游化外。而在监狱里,既没有给我答疑解惑,更没有人督促我,我却自觉地挑灯夜战,自觉地"头悬梁,锥刺股"。我开始很直观地理解什么叫"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不,应该说是"自由不努力,囫囵徒伤悲"!

    尽管自学是艰苦的,尽管微积分的(cosx)'=-sinx和(arctanx)'=1/(1+x2)让我头大如斗,但我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痛并快乐着",感受到了学习和生活的乐趣。

    这天看书看到黄昏时分,我走出支积办,伸了伸懒腰,望着天边残阳如血,忽然心有戚戚,回首四年多来,从南城巷、尚马街到东大岭,再到金圃山,我更换过三次羁押场所,每一次都让我心惊肉跳恐惧万分,但现在我终于安顿了、安全了、安逸了,因为我拥有了支积办这个世外桃园。

    我衷心感谢金城监狱设立了支积办这个高高在上的岗位,感谢所有监狱领导以及超级大拿老李对我的信任和支持,更感激父母不惜血本、不辞劳苦帮我在目前的岗位上"稳坐钓鱼台",我才能够脱离尘世,鸟瞰众"囚"。

    在这个世外桃园里,我可以暂时忘了达摩克利斯之剑般高悬的"三句话",忘了"我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我来这里干什么";而走出这个世外桃园,我又可以凭借绝对的威慑力、优越的条件去俯视众生,以一己之力关爱他人,行善济世。

    我深深地爱上了这里,这里真好啊,蓝天白云,朝霞夕阳,大楼小院,朋友老乡……套用一句老掉牙的诗--为什么我的眼中饱含热泪,只因我对金圃山爱得深沉!

    我感恩图报,时刻牢记我的权力来自于苗政委、姬队长,他们就是我的重生父母。

    我知足常乐,每天都"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我长夜自省,我和板油一样都是落难之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独思慎行,默念"万事劝人休瞒昧,举头三尺有神明",很少打骂板油,最多喝点、吃点、穿点、用点。

    我适可而止,不利用积分考核索、卡、要,相反还尽可能多的为板油们捞分。

    我的内务卫生、衣物鞋帽尽管有板油负责,但我一有空就主动帮他们一起干,我还经常拿烟给他们抽,拿水果给他们吃,尽管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不敢吃,尽管这些东西大多都是他们送的。

    我敬重老李,从心底里把他当成兄长和前辈,但决不和他沆瀣一气,盘剥板油积分,再待价而沽,尽管我也只是明哲保身。

    这大半年里,金城监狱对我恩重如山,我的累计积分达到了近二百分,减了将近七个月的刑。但我不像大多数犯人一样,对捞积分有一种近乎病态的癜狂。

    我相信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早一年晚一年出狱区别并不是很大--我又不是曼德拉,急着出去当总统。

    我还有五年多的刑期,如果上天眷顾,也许是四年或者三年,但我并不奢求。

    我惟一的愿望是,万能的耶稣基督、真主胡大、如来佛祖、元始天尊、南海观音保佑我,让我继续在支积办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墨菲定律说"凡事只要有可能出错,那就一定会出错"。换言之,凡是你担心的事情,它就一定会发生。就在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令人恐怖的墨菲定律寒流般裹住了我。

    按照劳改局的规定:一、新犯人集训期间不允许家属接见。二、接见家属的范围只限于有血缘关系的近亲属,并且必须持有监狱核发的接见证。

    而我在金城监狱这大半年里,不仅从集训期间就开始接见,而且来的人络绎不绝,除了父母,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甚至同学朋友。之所以劳改局的规定对我网开一面,一是金城监狱隔我的家乡炀县只有五十六公里,监狱里从干部到各中队的大拿大油们,炀县籍的极多(苗政委和姬队长就是炀县人),亲不亲故乡人;二是爸爸去年满五十岁前,按我们当地的说法是"祖坟突然裂缝冒了灵气",他熬了十二年的文史馆馆长,却因为某政协副主席受贿被"双规",阴错阳差把他提拔了上来,虽然只是个排名最后的芝麻绿豆官,可也算场面上的人了。再加上他老人家爱子心切,和方方面面打交道时舍得推心置腹,人心都是肉长的,因此管教干部多少给点面子。

    但是,正因为亲人朋友如此频繁的接见我,加上我屡屡获奖加分,终于被对手抓了辫子。

    冬至那天,爸爸来看我。聊了一会后,忽然故作轻描淡写的说:"听说那边还不放手,来监狱接见室查过你的接见记录。另外,前些天我和姬队长通电话,他说劳改局某领导曾问过,你凭什么大半年就加了二百分。"

    我心里一惊,但嘴硬道:"让他们查去吧,就算我接见的次数多,也是监狱领导同意了的。我挣的分是不少,可哪一分不是领导鼓励、我自己扎实肯干挣来的?杀人不过头点地,我都这样了,他们还想怎么样?"

    "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他们家的来头……"爸爸欲言又止,改口安慰我道,"你别担心,在里面好好干。咱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

    我当然明白爸爸为什么欲言又止,是啊,对手的来头太大了。

    当天夜里,我少见地失眠了,我把自己在金城监狱这十来个月的日子仔细过了一遍筛子,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过得硬的辫子给他们抓,于是安慰自己不要杞人忧天,退一万步说,即便他们要整我,大不了让我下队,可我已在监狱站稳了脚跟,到哪个中队不是当大拿大油?再说了,死狗饶不过剥皮,还能吃了我?

    我越想底气越足,瞌睡潮水般袭来,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正欲睡去,突然,门"咚"地一声被人踢开了,姬队长带着老李、霍耀祖、罗秃子等人冲了进来。

    我刚要坐起来打招呼,膂力过人的霍耀祖却一下把我死死摁在了床上。姬队长脸上杀气腾腾,掏出一张纸条大声念道:"煤都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被告洪路柏,犯故意杀人罪,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我一下懵了,大声申辩道:"姬队长,我是早就下了判的啊,我是有期徒刑啊!再说怎么是煤都中院审我呢,我冤枉啊……"

    姬队长置之不理,手一挥:"来啊,给他上脚枷!"

    脚枷又叫木套鞋,我曾在尚马街看守所的库房里见过,相传是武则天"大开诏狱,重设严刑"时,下诏由酷吏万国俊发明的。上海电影制片厂1979年拍摄过一部杨在葆主演的电影,叫《从奴隶到将军》,里面的奴隶主就是用脚枷来关押彝族奴隶娃子。

    脚枷粗大笨重,制作简单,有点像铁路上的枕木,由前后两半合成,中间挖出了两个洞,两端用螺丝紧固,只能用特制的内六角扳手才能拧开。夹紧人的脚后,根本无法走动,甚至难以站立,很有画地为牢的意味。

    脚枷最大的好处是可以防止死刑犯自杀,做出什么狗急跳墙的事,保证"打靶"的子弹在规定的那天不会嗖嗖嗖地扑空,而它为人诟病的地方也同样在此,因为太不人道,早就被脚镣所取代。

    老李、霍耀祖、罗秃子等人喜笑颜开叽叽喳喳,像喜鹊登梅,蛤蟆闹塘。

    "好啊好啊,上脚枷,打活靶,最好先剁手挑脚筋,老虎凳辣椒水红烙铁开胃!"

    "透你妈的,看你还跟老子抢位置!"

    "大半年加了二百分,狗日的你耍得大啊,你也有今天!"

    我连声大叫:"姬队长,我冤枉啊!政府,你不能草菅人命啊……"

    话音未落,该死的老李就把一个"哑巴木鱼"塞到了我的嘴里。"哑巴木鱼"由两块硬木片中间夹个弹簧制成,可防止死刑犯喊反动口号或者破口大骂,当年慈禧老佛爷杀肃顺时,后者就享用过。

    "哑巴木鱼"的功效谁用谁知道,我当即哑口无言。因为房门太窄,而脚枷太长,几个幸灾乐祸的冷血大拿无法把我横抬着出门。

    姬队长于是干部参加劳动,撅起屁股,抬起了脚枷另一端。他一二一二喊着口令,让大家步伐一致,再将脚枷举起来接连倾斜了几个角度,把我往外移。他们迫使我做的这套杂技动作,根本没考虑我的死活,只是强行将我在空中慢慢翻旋,颇有点太空人遨游宇宙的意境。

    我疼得满头大汗,却又喊不出来,索性闭上双眼,但求速死。

    我跪在院子里的几棵杨树旁,姬队长掏出了手枪。就在这时,老李这个杀千刀的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颗青面獠牙的子弹,满脸堆笑双手奉上:"姬队长,用这个,以色列造的开花弹,一枪爆头,酷、爽,视觉效果好!"

    姬队长接过子弹装进弹匣,"咔吧"一声拉开了枪栓,黑洞洞枪口顶在了我的后脑勺上。

    "啪"!一声清脆的枪响。

    妈的,外国货就是过得硬!我被一枪爆头,直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恰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白的都绽将出来。首先飞出去的是我的一对小眼珠,滑翔几米后挂在了高高的杨树梢上,紧接着天灵盖蹿起几米高,像旋出一顶鸭舌帽,红白掺杂的热脑浆也夺路而逃,落英缤纷粘满了树梢。

    一对专吃腐尸的秃鹫飞过来,落在杨树梢上认真研究我的小眼珠,母的说:"黑不溜秋的这是个甚?"

    公的说:"说你没文化你还不服气。这是眼珠,俗称招子。好佳肴,好珍馐,长吃此物有美容养颜、明目益脑、春防湿、夏去暑、冬御寒之神奇功效,来来来,我等恩爱伉俪不如分而食之!"

    "别吃,那是我的眼睛!"我凄厉地惨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原来是恶梦一场!

    两天后,恶梦却变成了现实。

    姬队长在支积办里烦躁的来回踱步,"小洪啊,劳改局的通知早上刚送来,我这也是才知道,你中午就得转监去鹰营。唉,咱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按说我不该和你说这个,人生在世,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功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生,全靠'命'字打头啊!"

    "啥也不说了,凡事看开点。你是个能耐人,在尚马街、金圃山都能混成独一份的大拿,鹰营矿也不是鬼门关、恶魔岛,还能吃了你?"

    我无语,我又能说什么呢?"转监"这个噩梦般的命令,我以为会永远淡出我的生命,它却像暗夜里狞笑的魔鬼,在月朗风清之时突然呼啸而至,用大铁锤再次狠狠把我砸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四年多来,尽管我更换过数次羁押场所,但我还是打心眼里害怕陌生。哪怕只是让我做个底层的板油,我也愿意在熟悉的环境里将就,因为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不可预知的风险、去挑战前途未卜的命运,何况还是号子里闻之色变、避之则吉的鹰营矿!

    姬队长该说的都说了,仁至义尽之余,忽然想起了什么:"这样吧,你用我的手机给你爸爸打个电话,让他也别太担心了。"

    姬队长把他的摩托罗拉砖头手机递给了我,这可是他的宝贝疙瘩,平时也就是当个传呼机用,每每铃声响起,他都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办公室回电话。

    手机里传来了爸爸的一声叹息:"儿子,刚刚姬队长已经给我打了电话……咋说呢,天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再熬几年,把心放宽了,爸爸一定再跟你想办法。"

    从我懂事起,爸爸就叫我小柏,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次动了严父柔情,管叫我儿子。我的眼圈一红,眼泪要夺眶而出,可我不能当着姬队长的面哭,更不能让早已经心力交瘁的爸爸难过,我用力咳嗽了几声,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爸爸,我没事的,您说得对,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您别急着跑上跑下,我这么大的人了,会自己照顾自己,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回到宿舍,我开始仓促收拾东西,老李带着坐班犯过来帮忙,情真意切说了很多掏心窝的话,又往我的被窝卷里扔了许多牛肉干、火腿肠之类的吃食。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书全都收拾了起来--这些书曾经给我带来了好运气,也许能帮我再次逢凶化吉。

    坐班犯要帮我捆被窝卷,我笑笑拦住了他,"还是我来吧,以后就得自己动手了"。

    老李要帮我沏一大杯茶水,说凉透后灌进可乐瓶带着路上喝。我忙说不用了,还是我自己来,凉开水就可以了。老李却一边沏茶一边说:"咱们这一分手,不知啥时候才能见面。你帮我拎了那么多次开水,我不是瞎子,也让我帮你沏次茶吧。喝茶好啊,解渴,这一路上还得好几个小时呢。"

    中午一点,姬队长把我带到了二道门的警戒线前。铁门开了,我转身接过老李递上的一可乐瓶茶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向送别的众人挥挥手,咬牙迈步跨出了铁门。

    "咣啷",沉重的铁门在我身后锁上了。从此,我离开世外桃园,不再属于天堂……

    补记:我走后不久,老李放开了手"卖官鬻爵",一度导致考核积分涨到了50块到80块每分,引起大拿大油们哗变。集体"点炮"后,老李再强悍,毕竟还是犯人,终于扛不住了,在"与心魔的搏斗"中败下阵来,不仅被"褫夺顶戴花翎",发配到井下挖煤,还加了两年刑!教训是深刻的,再怎么强悍能干,也要时刻牢记最大的大拿是政府!

    铁门外还站着另一个转监的犯人,武装岗楼下停着一辆写有"鹰监"字样的越野警车。见姬队长带着我们走近,司机下了车,是个挂着"一杠两星"二级警司警衔的小伙子。

    这小伙子不知哪里不痛快,满脸戾气。他粗手粗脚打开后厢门,阴沉着脸喝令我和另一个犯人把被窝卷先塞进去,接着掏出手铐,将我们两个铐成一对肉粽子。这还不算,又从车备厢里拽出一条镀镍的活动脚镣(是挂锁的,不是看守所那种砸铆钉的死囚脚镣),让我们各伸出一只脚,欲将我们锁成一对连体婴儿。

    一旁的姬队长看不下去,他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向司机,脸上赔着笑说:"司长(金城土话,将司机尊称为"司长"),用不着麻烦,这两个都是积极改造的老犯人,飞不了。"

    那司机不接香烟,也不看姬队长,"老犯人?那更要上镣,不然跑了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说着一抬头,看见了我手上的可乐瓶子,"什么东西?"

    我赶紧回答:"报告干部,是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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