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抗拒改造的代价-《狱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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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彪谈兴很浓,给我讲起了柔道专业知识,说他年轻时和人比赛,经常"一本胜利"。见我不明白,解释说"一本"就是把对方摔得大部分的肩背着地,并固定在垫子上30秒,或者勒绞对方颈部使之拍垫子认输。边说边有意无意炫耀他的肱二头肌。

    他这个动作指向性太明显,并且让我想起了尚马街的奚呈祥,那个同样喜欢炫耀肱二头肌的上海男人,于是用沉默的微笑,显现自己的心不在焉。

    展彪见状,忙把话题拐回到了改造上,"我看了下登记本,你还有六年半多点的刑期对吧?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有文化的大学生,最好利用这几年时间学点什么,可以报自考嘛。平时多写写画画投点稿,也能挣点分,我那里有纸有笔,明天你去拿,想要多少随便拿。"

    "我还有三年刑期,如果姬队长继续信任,还在中队当学习委员,每年还能评些奖的话,那应该还能减一年。"

    "其实劳改支队和社会上也一样,人这一辈子,好多事不能急,急了就说不定会出点什么事。遇事不要急,稍缓一缓再看,也许还会收到预想不到的效果,小洪你说对吗?"

    展彪这句"遇事不能急,急了会出事"一出口,我顿时明白了他的小九九,我,一个有点背景的本地犯人,而且还算得上是个有文化的犯人,到了任何一个中队,绝对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揽过学习委员的职务--支积办实际上只有老李和我两个人,但由于"人事"上归支队和严管队双重管理,因此我也可以像老李那样兼任严管队的职务。他希望我能高抬贵手,继续让他在这个位置上呆下去。

    我笑了,"是呀,展哥说得对,人一急了就会盲目。不过你放心,我是清醒的。可人这一辈子,有时候你不主动去做什么事情,事情却主动来找你。唉,到那时就难说能不能躲脱了啊。"

    我想我已经把话说透了,我不会主动去动任何人的位置,但我也不会给脸不要脸,拒绝任何送上门来的机会。

    展彪长出了一口气,点头表示赞同:"是的是的,不过这主动和被动之间,就看出人的素质高低了。人的命天注定嘛,咱们也不能考虑太多。对了,你想不想去后面打会乒乓球?既来之,则安之,要和弟兄们打成一片呀!"

    他哈哈笑着起身告辞。这一局,我似乎又打平了。

    早有耳闻,严管队、支积办里藏龙卧虎,最大的龙就是李鲲鹏。其实用脚想想也应该知道,老李是陇西人而非本地人,毫无背景可言,更谈不上家财万贯,却可以坐上严管队、支积办"双料"主任的宝座,直接掌管金圃山坑上一千犯人的积分考核,就凭这一点,没有绝对的道行怎么可能?

    在号子里锤炼了这些年,我最大的感悟其实就是一句话:一个人是否成功,不是看他用多快的时间做到正确,而是看他以多快的动作改掉错误。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做到正确,却注定会犯下这样那样的错误,特别是在监狱这种动辄就出错的地方。

    刚进支积办时,为了不犯错或者说少犯错,我目光所到之处锱铢必"录",什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话说得极少。老李却是个"话痨",一天到晚嘴闲不下来,喜欢和我闲谝。

    老李给我的第一感觉是脑子活泛读过不少野书,属于那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过不少世面的老江湖,闲谝起来一套套的,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历史掌故,皆信手捏来,为了增加权威性和喜剧效果,还喜欢类比,喜欢用排比句。

    此外,几乎所有智力型的犯人,比如之前提过的超级扒手瓜皮等,都热衷于荤段子和脑筋急转弯。老李也不例外,不仅颇有研究还很挑剔,基本上不直接带脏字,不像南城巷、尚马街看守所那帮开口"逑"闭口"操"的老痞子。他最拿手的是让你猜谜语,谜面基本上都是他原创的,享有百分之百的知识产权。

    老李一般都是先确定谜底,再倒推出谜面,技巧上至少有三个以上的"折",难度不算小,比如"万岁爷新婚,新娘子大出血(猜两个古代皇帝)",我自诩历史知识不错,却楞是脑壳想破也一筹莫展。

    不过后来我发现猜不出效果更好,因为这会让他长期处于一种智力优越感之中,从而迅速拉近我和他之间的距离。直到他把提示范围缩小到了"后金第x代君主"和"成吉思汗之孙"后,我才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脱口而出:"是皇太极(皇上太着急)、忽必烈(忽然x裂)吗?"

    老李露出猫戏老鼠的得意微笑,连连点头:"呵呵,孺子可教,到底是大学生。"

    他还出过一个经典的脑筋急拐弯,说有两个犯人(他的段子里一般少不了劳改犯),甲和乙,叫了两个"米(妓女)",丙和丁,四个人玩"双飞"--甲要和丙、丁各做一次,乙也要和丙、丁各做一次。不幸的是四个人都有性病,同时只有两个安全套,问怎么做?

    虽然一直没有实战经验,可床笫之事我早已听得耳朵出了茧子,可恨的是这题目不仅需要实战经验,需要急智,还貌似和概率学搭界,因此我即便想得出,也懒得想,不如彻底满足他膨胀的智力优越感。

    老李熬了我一上午,看着我抓耳挠腮的猴急模样很受用,午饭时才隆重公布谜底--甲先戴上a套,再在上面戴上b套,戴两个套跟丙做。和丙做完后,摘下b套,戴里面的a套跟丁做。做完后,把a套也摘下来。乙先戴上b套跟丙做,再把a套戴在b套上跟丁做。

    不过老李"话痨"归"话痨",却绝不是"话漏"--他在大咧咧和戏谑中显示他是个安全的、与世无争的人的同时,将锋机和精明掩饰得风过无痕。有时一天下来,我仔细梳理他说过的话,发现除了荤段子和笑话,竟然没有一个字和工作有关。而有些实在需要他表态的事,只要不涉及他的利益,他不是模凌两可,就是和管教干部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因此遵循两个原则,一是形式上的惟马首是瞻,只要有一点不明白,总是笑呵呵向老李"请示"。这样做还有一层好处,尽管我和他有分工,可他是老人我是新人,万一事情办砸了,他也脱不了干系,姬队长不是嘱咐过我"老李在这呆的时间长,有事你可以和他商量"吗。当然,也正因为我和他有分工,所以坑下犯人最后的积分考核决定权,还是在我手上。

    二是少说多做,看事要记事。金城土话叫"眼睛眨眉毛动",意思是人要机灵,要会来事,更要举一反三--老李好唠嗑好说荤段子,我就随时做一个兴致勃勃听众,该大笑时大笑,该惊讶时惊讶。他说累说乏了,我还见缝插针附和一两段。

    因为家庭的原因,我四岁习字,五岁上学,从初一开始就在双亲的高压下读圣贤书,粗读过马、列、毛、邓(第一卷)文选,翻阅过基督教、佛教典籍以及《资治通鉴》、《二十四史》。至于自己感兴趣的经济学、法学著作,从亚当斯密、约翰穆勒到萨妙尔森;从《社会契约论》到《论法的精神》,都线性地选读过。可我与老李一段时间接触下来,发现他不仅涉猎过(至少是耳口相传或与高人谈论过)上述不少让人头痛的典籍著作,而且因为心智过人,江湖经验丰富,能够举一反三,寓教于生活,寓教于无形。

    我小柜子里有不少大学课本和英语教材,为了提醒自己和别人我曾经是个大学生,一有时间我就翻阅这些书籍。老李的枕头下也有一本书,是我偶然发现的,说出来难以为置信,竟然是本硬皮精装的《圣经》,而且是由当任过驻梵蒂冈教廷公使的大学者吴经熊1942年翻译出版的"经熊版"。

    因为年代久远,加上翻阅的次数多,"经熊版"《圣经》的黑色封面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磨损,扉页上还写着两句(段)话,第一句是:你看天上的飞鸟,不种不收,也不存,上帝让它饿死了么?

    这句话我如果没记错,源自《马太福音》,不是太稀奇,就汤下面,算是老李自强不息的"铁窗鉴言"。

    第二段话却有点意思:每个人都有原罪,都有心魔。人一生其实就是和心魔搏斗的过程,有时赢,有时输,大部分人最后都在拉锯战中打了一个平手。

    这话里的"原罪论""救赎论"就有点哲学意味了,而笔迹毫无疑问是老李的,我当然怀疑自己的眼睛--这是一个没读过几天书的老劳改的原创吗?

    老李的老婆大约一个月来看他一次,可我从没听说过他的孩子来看他,后来我才知道,是老李不让老婆带孩子来,理由很简单,他不想让孩子看见高墙电网有心理阴影。

    有次他接见回来,罕见地坐着发愣,忽然幽幽冒出一句:"人啊,总有一段时间需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唉,无声黑白,生死难猜。千里之外,应有禅机。"

    后面这四句偈语属于老李的"精神按摩",据说他下判的当天就反复念叨过,而我依稀记得,以前在学校时,那个号称"中国通"的澳大利亚外教,也曾用生涩的汉语说过"千里之外,应有禅机"。至于前面的"无声黑白,生死难猜",更是机缘巧合,若干年后,一个叫周杰伦的台湾歌手,把这两个词汇填进了自己的作品里。

    那天老李之所以再次启动"精神按摩",原因很简单,当天是他儿子的生日,他再含而不露,也是一个人,一个想儿子的俗人。

    和这样黑白难辩的高人在一起,我只有一个选择,如鬼神敬而远之--"敬"在明处,"远"在心里。

    支积办有坐班犯专门打扫,老李的桌子上总是堆满了各个中队的材料,他嫌坐班犯手粗,会把材料弄乱,总是自己动手,可办公室离水房不算近,倒纸屑也得下楼,因此,每每老李嚷嚷着"开工开工"时,我会"顺手"洗一块干净抹布放在他桌上,同时"顺手"把他椅子旁的垃圾桶倒了。

    我只喝白开水,老李却极爱茶--不是一般的喜欢,而是把喝茶当成了一种重要形式,当成了生命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他有五个精致的锡制茶叶罐,号称"五姨太",分别醒目地伫立在窗台上,见证了老李爱茶、品茶的心路历程。

    一号罐"大姨太"原来装的是"高末",也就是从级别一般的花茶中筛出来的碎茶叶末,这种茶叶末据说还挺好喝,只是冲泡后总漂浮在水面,沏不开吹不散,一喝粘一嘴,喝一口啐半天,因此也有人戏称它为"满天星离壶净"。老李是典型的西北人,爱茶、品茶也是从不甚讲究的"高末"开始,后来他入味三分,爱上了不发酵的绿茶,专攻滋味鲜爽,唇齿流香的西湖龙井和信阳毛尖,饭前品啧回味,有开胃生津,延年益寿之功效,分别装入锡罐中,谓之"二姨太"和"三姨太"。

    再后来因为伙食太油腻,老李于是开拓创新与时俱进,爱上了全发酵的红茶,最欣赏的是汤色艳亮,香高味浓的普洱和祁门红,他经常津津乐道"餐后轻啜一盏,不仅刮肠化食,且'凡暑秽瘀气腹痛,饮之辄愈'",同样分别装入锡罐中,谓之"四姨太"和"五姨太"。

    老李有一个非常漂亮的景德镇"祭红釉"茶杯,习惯饭前喝西湖龙井或者信阳毛尖,饭后喝普洱或者祁门红(一号罐"大姨太"内装的"高末"人老珠黄,早就被他打入了冷宫),喝完一杯必换茶叶,水也很讲究--他美其名曰"水不及沸不能饮,太沸则失其水味、败其茶香,亦不能饮,独'一煮如蟹眼'上佳",也就是指水刚烧开、水面生泡时为最佳。

    我于是提前预判,每当他要起身泡茶时,总会提前"顺手"拎来一瓶"如蟹眼"的开水。

    有时候犯人"进贡"来了上等的普洱茶饼,因为体积太大,锡罐装不下,我总是抢在老李之前,先把手洗干净,再用木榔头小心敲碎,装入"五姨太"之中。

    这样的细节不胜枚举,而这样的细节往往能够表明立场,更能够决定成败,无数个细节的集结,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看法。

    很快,老李把我当成了可以信任的人--最起码表面上是这样。那天竟然从抽屉里翻出了他的判决书给我看,这就不仅是"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甚至还有了点春秋战国时"互以太子为人质"的味道,要知道,犯人和犯人之间最难得的就是信任,而把自己的判决书给别人看,不啻于自揭底牌,非刎颈之交不为。

    我有点吃惊,脸上却表露出受之有愧、辞则不恭的神情,以极快的速度浏览了一遍老李那足有十几页的判决书后,顿时对金圃山的人才储备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如果用《射雕英雄传》里面的人物来对应,之前我所遇到的强悍人物四蛤蟆、荀省长、王德智以及"四大悍匪"等等,最多只能算是上不得台面的"江南七怪",而老李却绝对属于"华山论剑"级别的"南帝北丐东邪西毒"--他就是轰动一时的"'魏百万'盗墓、贩卖文物、暴力刑事犯罪集团"的核心人物兼绝对智囊。他所在的这个团伙里,一号、三号和四号人物都是死刑,惟独他这个二号是死缓(已改判为有期徒刑十八年),个中三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给我看判决书的同时,也惟一一次聊起了曾经的饭碗、曾经的辉煌。彼时的他两眼炯炯有神,旁征博引抚今忆古,舌灿莲花滔滔不绝……      笔趣阁手机端    http://m.biquwu.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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