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杀年猪吃庖汤-《梦里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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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雨道:“知道了。”
此刻,宁昌全也正在宁仁勤家喝酒。他俩喝干一碗红苕酒,重新满上,宁昌全不免兴奋了起来,说:“仁勤,就落实二十三了啊。”
宁仁勤道:“落实了,老全爷。到时先杀你的还是我的,就看哪家烧的水开得快了。”
宁昌全道:“对,哪家烧水开得快就先杀哪家,只要大家打伙把猪杀倒地了,后面就算人少点也好办多了。”
“嗯。”宁仁勤应了一声。两人拿起酒碗对邀了一下,又喝了一口,宁昌全感慨道:“仁勤,想当初你年小时那个情景,谁曾料到今天会有个家,还能杀一头猪过年?”
“唉,当初确实苦。”宁仁勤闷闷道。
宁昌全借着酒劲发挥道:“那岂止是苦?简直是造孽!你老者走时你还不记事哩。”
宁仁勤道:“后来我妈说,当时我还在地上爬。”
宁昌全道:“你老者也是不幸。民国三十三年,旧州在修建飞机场,我们本寨大多青年都去干活,你老者年长我十一二岁,但不知怎地染上了天花,回到家后没几天一个大老人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丢下了你们孤儿寡母。那时也是这个季节,快过年了,雪花铺天盖地纷纷漂落。”
“全爷,你们修飞机场看见飞机了吗?”宁义插了一句。无知的小子,不关心自己爷爷的故事,倒热心有没有飞机。
“有飞机哩。当时我们正在修飞机场,何时有飞机下来也没得个报警,美国人开飞机下来还压到人哩。”宁昌全应道。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宁义长大后一直在回味着。按道理宁昌全没必要说谎话。
“我爷爷走后,我爸爸怎么样了?”宁义又问道。这句话总算懂点事了。
宁昌全道:“五八年饿饭后,你奶奶在六0年也走了。那时你爸爸才得十多岁,成了个孤儿。那个年代太困难了,大家各顾各的,你爸爸怎么度过那几年,我已没有多少印象了,只记得你爸爸好像出去讨饭过,是不是仁勤?”
宁仁勤道:“那几年我们这里饿死的人太多了。现在哪家没有爷爷奶奶的,大多是那个时候走的。那时已开始下放,我和几个伙伴在吃不饱饭的情况下,就相约出去讨饭吃。流浪了一段日子,我们到了一个叫牛场的地方,遇上几个好心人家收留我们,让我们放牛,给我们吃饱饭。那个地方要比我们当阳好多了。大概得三年左右,我们都长大了,又相约一起回来,参加生产队劳动。一九六六年国家铁四局来这个地方招收铁道工人,大队推荐了几个人,我们通过体检政审合格后就去昆明修建铁路。一九六八年,那时社会动荡不安,到处发生武斗,有一个晚上听到附近扫射的枪声一阵连着一阵,我当时的确有点害怕。一九六九年,我又被调去湖南常德,在那里呆了几年。一九七二年,我们去修一条隧道时遇到死人,我那时刚刚成家,说实话,就不想冒险了,只有选择辞职回家。我回来时到处闹事,火车走走停停,平常用一天就到清平,那次用了整整六天。”
“为什么饿饭呢?大家不会煮吃吗?”宁义又问了一句。
“能煮吃吗?锅瓢碗盆都收去了。每天食堂里就吃两顿,每顿只有一小土罐饭。记得有一次秋收,我们必须抬谷子到十里外的码头粮库,才能领到那一小罐饭吃,你说造孽不造孽?当然,也有一些人家不死人。那就是有些家里有麻风病人,不要入社,他们自己种地,自己煮吃,倒是饿不着。”宁昌全道。
“为什么要收锅盆碗瓢?”宁义继续问。
宁昌全道:“当时都说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每户都留人在家煮饭,太浪费人力了,必须办食堂,只要几个人就可以安排全寨子的伙食了。这个想法是好的,但做起来就不是那么顺了。大家从地头收来的粮食全部缴到公社粮库,然后由各大队到粮库领米过来,按大人每顿七两、小孩每顿五两倒进小土罐蒸煮,每天开两餐。大家吃着就不觉得饱。其实哪有七两五两?都被一些管事的短斤少两了。过了一年,大多数人变得面黄肌瘦,而坐在食堂里的人个个满面红光。开始入社时,人们还有力气干活,但一年后很多人就干不动了,大家都觉得头重脚轻,纷纷捡起拐杖走路,田土荒芜一片。这时,公社的领导看见人们有气无力,就断定染上疾病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李国栋就说有一个偏方可以治疗,他喊人到野外挖出大量兰花草拿回来洗干净放进大甑子进行蒸煮,把房间封闭,不让散发的药气跑出,然后让浑身无力的人进去熏疗。结果还是治不好。当时守粮库的是刘政辉,他悄悄笑道,用那个药不行,只有我仓库里的药才好。他仓库里是什么药?就是粮食!”
宁仁勤道:“想想这事真是荒唐。”
宁昌全笑道:“还有更荒唐的呢,当时公社不是为了响应上级政府只争朝夕的号召吗,半夜三更还组织人们在田地里深挖耕道,挑灯夜战。开始有公社领导在一边监督,人们就卖劲。领导不来了,大家就挂着个煤油马灯在树杆上,然后躺在田坎上不断地轮流吆喝着。有些领导要检查工作,远远听到那吆喝声就不过去看了。大家吃不饱饭,干活路也就有心无肠。有的人被派去看田里有没有水,那田在上面,路在下面,人走在路上懒到哪种地步,他只往上抛出一颗石头过去,如果听到水响声,就说有水了;如果没有声音,就说没有水了。人根本就没有认真去看。这说明什么,那个时候已经是到处说谎,一级骗一级,最后遭殃的还是老百姓。”
宁仁勤也笑道:“说到骗人,就让我想到三队的马孝球和宁昌坤。”
宁昌全道:“呵呵,那两个人惹出不少笑话。一九六0年,我们当阳这里到处死人了。那个时候,马孝球和宁昌坤在外面一个铁厂上班,不在家。有一次,他们一路回家,走了二十多里路到了竹月区的街上,饿得头昏眼花,走不动路了,距离家里还有六十里路,怎么办?马孝球以前不知从哪里弄得一块手表戴在左手上,他就把袖口往上捋起,喊宁昌坤跟在后面,让他不要多话,两人跑到区政府食堂里冒充县领导视察工作,并说饿了要食堂弄点吃的。那食堂里管事的人一看来人戴着手表,便以为是真的领导来了,当即慌里慌张安排好肉好菜招待他俩。他们酒足饭饱出来后,人家还在那里乐呵呵地认为把领导服务周到了。后来,马孝球为这事被工作组揪出来批斗几天,原来是宁昌坤把他举报了。”
“那个老坤爷怎能这样做?”吴阿仰不解道。
宁昌全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什么样的事都有人敢干,什么样的人都会出现,现在那两人见面还不是大眼瞪小眼,照样打招呼。”他抿了口酒,又道:“饿饭那几年,大家把能吃的野菜和树叶吃光,就去吃树根,最后连能吃的树根也没有,这样就开始死人了。其实死人最多的是刚下放时。一开始,大家吃土罐饭,每次饭前都要忆苦思甜半天,后来渐渐地死人了。一九六一年,中央发现后就下放人们各回家煮吃。大家就把糠壳舂得细细的放进鼎罐里煮,又将野菜剁得细细的再放进去搅成面浆,然后舀起来吃。这时,许多人饿慌了就狼吞虎咽,结果消化不了,屙不出屎来,就胀死了。再后来人们不敢吃多了。唉,当时能活下来的人几乎都是偷吃的,能偷大的就偷钱偷米,一般人都要到地里偷队上的红苕玉米。”
“我们县里当年死了那么多人,都是当时县上的领导不顾实际情况尽往上面浮夸造成的。我们到牛场那边,人家不但不死人,还能吃饱饭,这就说明当时人家县上的领导会做事。”宁仁勤道。
“说得不错,中央的每一项政策下来,目的都是好的,但如果下面当官的瞎起劲,那就会死人。”宁昌全感叹道。
“从那以后就好起来了吗,爷爷?”宁义又问。
宁昌全道:“是啊。下放后,人们就可以到山上开荒种一点小米啊高梁啊,再加上集体生产分粮,大家的日子就慢慢好转了。不过,后面有一年又差点死人。那是一九七二年,我们当阳这里发生了百年一遇的大干旱。那一年,粮食几乎绝收,每户分下来仅得几箩筐谷子,而且谷粒还长得不饱满。七三年翻春后,好多人家就没有米下锅了。这时,听说国家也下来了一些供应,但七整八弄的我们也不见在哪里。我们只有又吃野菜,又吃苕藤,又吃苞谷棒,艰难挨到了打谷子的时候,才缓过气来。”
“那一年,义儿才出生不久,幸好有他爸从铁路上节约下来的三十六斤粮票,我们拿去兑换大米,回家煮成白菜稀饭,才抵挡了一阵子。”吴阿仰也说道。
宁仁勤从锅里夹了筷白菜吃后,举起酒碗邀宁昌全道:“来,老全爷,我们喝一口,再换个话题,这又成忆苦思甜了。”
宁昌全尴尬笑道:“对对,醉酒了,一说就陷进去了。”
杀年猪就是过年了。孩子们盼过年就如盼星星盼月亮,他们扳着手指头倒着算日子,一日比一日更加激动。因为过年能满足他们的两大愿望,一是穿上新衣服;二是吃上肉,解了嘴馋。
农历腊月二十三日凌晨,天朦朦亮,整个宗流寨躁动起来。有猪杀的早就起床,他们伙房里大铁锅的水已经给烧得滚烫了。没猪杀的也正准备起来帮忙。天色逐渐明朗,寨子中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凄厉的猪叫声,过年的号角终于吹响了。从此刻起,猪叫声此起彼落,人声嘈杂不停,持续了一个上午。
马开和和马开宗,他们在自家这一小房里,算是身强力壮的了。他俩都会拿杀猪刀。在两个多小时里,他们已放倒八九头猪了。
宁仁勤家这一小房,原来只有宁昌全一人会拿杀猪刀,这次宁仁锦、宁仁东和宁仁金也跟着学会了。而宁仁勤心性还是有些软弱,拉猪尾巴或者提猪脚倒是敢下死劲,可一拿起杀猪刀手就发抖了。
在当阳这个地方,能拿杀猪刀的人就比较受到众人敬畏。一般情况下,较小的寨邻纠纷,大多是这些人出面后三言两语就能解决了。
宁仁勤家的猪却是吴国才拿刀杀的。吴国才家的猪今年也被拉去上吊了。由于粮食不充足,每年收的一点杂粮,基本上是人吃了。每户养猪几乎靠野菜来喂,所以大家一年也就养一头来过年。如果轮到谁家拉猪上吊,他家就没有猪杀过年了,只好跟别人买肉来吃。宁仁勤前晚到吴国才那里时就说,今年就过来跟我们合吃吧。吴国才想了想,觉得去哪里也是花钱,跟姑娘家合吃一头猪也好,虽然大家少吃一点,但马上分单干了,到时买化肥还要用钱。吴国才决定后,便喊小儿子吴元锐大清早就过来了。宁仁勤和宁昌全他们已经放倒了几头,大家跑过来准备杀他家的猪。宁昌全一看到吴国才过来了,就跟着说亲家公你来得正好,仁勤的猪你来操刀,我这边还有六七头猪等待安排。吴国才也不推辞,把大棉衣脱下挂在屋壁上,与宁仁勤、吴元锐一起到猪圈里把猪赶出来。他们赶猪到屋外边一个八十公分高的堡坎处,宁仁勤猛地抓紧猪尾巴拉提起来。吴元锐个头大,他也双手抓起猪耳朵把猪头侧压在堡坎上边。这时只见吴国才赶快拿起早已备好的杀猪刀健步走过去,右手拿刀,左手一收猪下巴,一刀捅进猪脖凹处,随后抽出,一气呵成。同时,吴阿仰也拿着一个装有盐水的盆来接血。血花四溅,个个都在那里说,好,来年开门红!
等到猪血快流完时,吴阿仰从屋里拿出一个土钵来接血以待过两天做血豆腐,这个血不能放盐,到时才好用。
宁仁勤松了手站起来,也从屋内拿出一沓纸钱来醮一下猪脖伤口处,沾上了猪血。这纸钱等到快吃饭前烧香烧纸就用上,祖宗神位上下位置,前门后门,地灶伙房,牛圈猪圈都一一点到,意思是祖上有灵以及各路神灵也跟着吃猪庖汤了。
这天异常地冷,天空阴沉沉的,宁仁勤几个在刮毛时竟然下起雪来。吴国才着急道:“快,要不然一会大肠冻住难倒出猪粪了。”
宁仁勤道:“前两天还看见太阳,今天怎么说变就变了?”
吴国才道:“今天是大寒,人说'三九四九,冻死条狗',肯定冷了。”
宁义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外公手法娴熟地打理着死猪,忍不住问了一句:“外公,你杀猪不怕吗?”
吴国才笑道:“怕什么?你怕它,它就不怕你;你不怕它,才能征服它。”
“一定拿刀来征服它吗”宁义问得莫名其妙。
吴国才怔了一下,又笑道:“对,这个时候对待它就只有拿刀。没有刀它就死不了,我们就无法过年。外公是个粗人,能干的也就是这些粗活路而已。你以后要学会更加高明一些,什么事都得用这个来征服。”他用食指指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当宁仁勤他们在外面打理好年猪时,吴阿仰已经用伙房大铁锅煮了一甑子饭。
宁仁勤先将粉肠拿进屋,放在洗干净的砂铁鼎罐里,倒入适当的清水,再加一把米进去,然后架在三脚铁圈上,用柴火煮炖。待两个小时左右,粉肠已经熟透,然后把粉肠捞上来,搁在一个干净的菜盆里,此刻鼎罐里就只剩香味扑鼻的白米粥了。这时,把鼎罐移开,架上铁锅,又将粉肠切成小节,掺上葱姜蒜和辣子面放盐炒了起来。粉肠炒好后,又炒了一个猪肝。与此同时,吴元锐在伙房的大铁锅里正在煮炖猪肉,锅汤里也放一碗米,待猪肉一熟就捞上来,再把一盆猪血倒进去,就又成猪血稀饭了。他们把捞上来的猪肉切成细块,又拿到地灶上炒,放盐后,撒上一些葱姜蒜和辣子面,便成了一道味道可口的炒肉。而大小肠、心肺、猪头和猪脚,留待过年间再吃。
到了中午,地面上已经铺满一层雪花了。吴阿仰从伙房火坑里铲了一些炭火到地灶内,把灶边打扫干净,屋里气温暖和了。宁仁勤把地灶上的小铁锅洗刷好,从伙房大铁锅里舀了几瓢猪血稀饭放进去,然后安上醮水铁丝架,把干辣子面醮水放上去。地灶边摆上了各个炒菜和两钵粉肠粥,众人围坐在地灶边,准备开饭。吴国才问道:“还有其他人吗?”
宁仁勤道:“没有了,今年我们这一房家家都有杀,大家各吃各的了。”
“阿凤她们那里也杀了,她们也不来了。”吴阿仰道。阿凤是吴阿仰的二妹,嫁到普丛寨,丈夫叫张子成。
吴国才道:“你妈也是去她们那边了。仁勤,刚才称这头猪有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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