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春天定罪,秋天问斩-《狱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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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杜走了,乔圪栏给我们号一下转来了两个大拿,董元生和王德智。

    乔圪栏无疑是极其智慧的,鉴于五号的特殊性,一旦没有了老杜这种强悍的铁腕人物主持大局,他宁可一山容二虎,也不能让独虎坐大。所以这次一下调两个在其他号里睡二铺的过来,以期相互制约,各自拉拢小团伙后,互相监督互相猜疑互相揭发,彼此都有所顾忌。

    董元生,新街人,三十岁左右。新街有十里钢城,有数十万职工及无数家属,当然也有无数的钢耗子,靠山吃山这很太正常,从原料到成品,从办公用品到家属楼里的财物,钢耗子见什么偷什么。不过董元生不是这种人,他和他的同案、关在三监的亲哥哥董太生在钢城是开酒店的,他俩此次因打架致死人命入监。

    董元生浓眉大眼满脸粉刺,个头不高但很粗壮,属于马拉多纳那种身材,一看就是社会上吃得开的大混混。他调进五号后,理所当然把铺盖卷放在了头铺的位置上。

    王德智,水井坡人,四十多岁,捕前系某百货公司经理,贪污入狱。王德智虽说是个经济犯,却生得秃顶豹眼,颧骨附近的横肉随着说话若隐若现,也不像是个省油的灯。

    王德智进了五号后,见头铺位置已有人占了,没吭声,把自己的铺盖卷放在了对面墙根的位置上。董元生邀请他入驻二铺,被他婉言谢绝,称已习惯睡墙下,看来深谙"在家靠房,出门靠墙"的古训。

    在王德智到来以前,我住过的号子都是以头铺为核心,由头铺完全支配号内各人的财物、地位的。但是,随着王德智的到来,这个惯例被打破了。

    王德智调过来时,带了些方便面、火腿肠、豆腐干等,而董元生却什么也没带,他认为既然自己是头铺,就可以和以往一样随心所欲支配他人财物。可是,王德智在吃饭时自己拿了包方便面泡上,连谦让都没谦让董头铺一下,这让董头铺很难堪,黑胖的脸胀成了猪肝色,连脸上的粉刺都好象大了一号。

    王德智主张aa制,即"各吃各的",据说他在原来的号子里也坚持这样做。

    我不清楚在号子这个特殊的环境里,在这个拳头打输赢、狠恶吃天下的环境里,已不再年轻不再力壮的王德智,是如何为了捍卫自己应有的权益,绞尽脑汁才实现aa制这个科学制度的。他有没有服过水土、有没有因aa制挨过打,这些我没问过,不过眼下一对一单挑,凭王德智脸上的横肉,也不一定会吃董头铺的亏,最重要的一点是,王德智据说关系很铁,现官不如现管,他的铁关系就是属于现管类型的。

    这样一归总,线条就清晰了,有关系撑腰的王德智才敢如此有恃无恐,才敢如此叫板我国几千年的传统号子文化,继而提出了科学、公正的aa制。假若没有很铁的关系,毫无疑问,王德智也只能和杨东北一样,要想免受皮肉之苦,就要"量中华之财力结列强之欢心"--这个规矩莫说是一个王德智,就算比尔?盖茨来了,也是一视同仁的。

    庆幸的是,从此以后,五号开始了aa制生活。

    董元生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家里虽然在外面开过酒店,但主事的兄弟双双入狱,酒店无人打理,已经盘了出去。再加上家里人在外面为他哥俩跑案子,花销很大,因此生活上自然就忽视了一些。

    人都是有着双重性格的,董头铺也是人,他时常颤抖地说起他年迈的双亲在外面跑关系不容易,同时誓言旦旦,表示宁愿吃糠咽菜也要早出去一天。

    可是,人的欲望常常会无情地嘲讽人的决心。董头铺一般说完了誓言后,还会摸着他日益消瘦的肚子,望眼欲穿地盼望他哥哥能从三监给他捎过点吃的过来(董太生在三监混得不错,是个跑号大拿)。

    董头铺在看守所的账上没钱,他属于号子里想走上层路线的人。上层路线的大拿们帐上都没有钱,家人送来的现金从不上账,偷偷托人带进来后,自己拿着,要买什么东西时,请跑号大拿代劳。

    董头铺也有现金,但想吃一碗从外面买进来的羊肉刀削面,跑号大拿就得向他要二十块,如果还想吃点鸡、鱼之类的更高级货色,那价格只会比五星酒店更贵。

    由于在王德智的身体力行之下,五号实施了aa制,导致董头铺经常沉思,眼光扫过王德智时,我读出那里面充满了仇恨,是那种地主老财在土改中失去了土地、失去了养尊处优生活后的仇恨。

    我账上是有点钱的,父亲虽不能保证每月来给我上账,但来一次就会留下几百,买方便面足够了,况且我已经习惯了什么佐食也没有的三瓢两坨,因此,我打心眼里感谢王德智带来的aa制。

    郝老鬼账上也是有点钱的,他家就在盘虎营,离尚马街不远,老婆又是个贤妻良母,哪怕自己吃糠咽菜,也得让上学的孩子和号子里的丈夫吃饱穿暖,不仅每月按时来送些日用品,上账两百块更是雷打不动--郝老鬼稳定的经济收入,让他在aa制面前突然找到了自尊。

    豆芽儿他们就不行了,他们家里尽管也有人来探望,但经济上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上账的钱非常有限。他们原来跟着老杜蹭杨东北的吃喝,但现在各吃各的,再也蹭不到了,只能望菜汤兴叹。

    aa制好啊,aa制带来了号子的新气象,也改变了地位改变了尊卑。从此斗勇变为斗智,比拳头变为比实力。更重要的是,从此我懂得了金钱的重要性,也使得我日后在号子里自学政治经济学和哲学时,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论断理解得甚为透彻,并为我以后回归金钱社会,夯实了坚固的基础。

    又要过年了,收音机里不时传来各地大盖帽联手净化节日市场之类的新闻,上级机关入所检查的次数也多了,年味越来越重。终于,年三十上午,随着大兵们的突击查号结束,春节开始。

    晚上,似乎沉寂了几百年的电视机被统一打开,有干部屈尊为我们选好了中央一台。虽然雪花点多且噪音大,但毕竟也算有电视看。

    初一上午,按人头把面和馅发了下来,人均半斤面半斤馅,除去跑号大拿的克扣,发到号子里的仍相当可观。回想起在南城巷过的不堪回首的去年、那恶心的"烟屁股馅"饺子,再看看眼前香味扑鼻的猪肉大葱馅和雪白的面粉,真是冰火两重天。

    饺子包好后,每号出一个人,到厨房抬笼屉、洗净笼屉布。两个号一屉,把饺子摆上去,蒸熟后再抬回来。

    抬笼屉是美差,我们五号去的是董元生,根本轮不到板油,这是因为抬笼屉过程中,很有可能遇到女监的人犯。

    女监号里也有大拿大油板油之分,大拿大油们在社会上时也是大混混,但凡女混混总是颇有些姿色,或是姿色平平但勇于风骚的,她们平时在号子里懒洋洋不想动弹,支配着女板油的钱物、地位,颐指气使,但只要遇到去医务室打扫卫生,或抬笼屉这类可能与男犯邂逅的机会,女大拿们也总是穿戴整齐、梳头弄脸一番,才抖擞精神地出来。女为悦已者容,号子里也一样。

    饺子蒸熟抬回来后,又是一阵喧闹,每人分了足有三十多个。

    上午饺子下午肉菜,大块的肉,有时是菜花炒肉,有时是蒜苔炒肉,有时是洋葱炒肉,快意人生。

    大年初五,俗称"破五",从初六起,号子里恢复了三瓢两坨。

    正月过后不久,就像太平洋舰队司令和大西洋舰队司令对调一个道理,为了避免管教干部在某个监区呆的时间过长,和人犯太熟,尚马街三个男监的干部每年都要互调一番。

    四监迎来了新干部,原先的六个只留下了阎干事,从其他监区对调过来五个,分别是新任主监田干事以及鲁、陈、孙、王。

    新人新貌新气象,新官上任三把火。

    号子里换了干部,许多规矩也要跟着换,这些根本用不着开会宣布,也无法开会,只需找个借口找几个大拿烧烧火,全监各号的人都会非常识趣地破旧立新,跟着新规矩走。

    很不幸,这把火烧到了我们五号头上。

    这天下午,我们号刚分到一李姓退伍军人,杀人罪入狱。小李在朋友开的饭店里帮忙,不久前的一天中午,他心血来潮把厨房的菜刀磨得无比锋利,而他自述平时是很懒的,根本不会主动去做这种事,那天之所以磨刀,只能解释为冥冥中有个看不见的神或者鬼唆使了他。

    深夜十二点,饭店要打烊了,有个客人却从七点吃过饭后,就一直赖在桌子边不肯离开。这人或许是和家人闹别扭,或许是有心事,总之上天注定他要成为小李刀下的冤魂。服务员催了几次,那人就是不走。

    在饭店明亮的灯光下,小李突然发现,此人竟然是条驴!他反复强调,那一刻客人千真万确变成了驴!于是他操起雪亮的菜刀冲上去就剁,足足剁了二十七刀。

    而就像拙劣的鬼神类电视剧画面一样,此时已身首异处的客人,在小李眼中不幸又恢复了人形。于是,小李来到了尚马街,当天服完水土后,为我们讲述了这离奇的一幕。

    按尚马街的说法,驴是阴间小鬼的替身。比如之前的杜光辉在改判前,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要过河,河上有两座桥,一座桥对面站着头驴,另一座桥对面是空的,于是他选择了后者。醒来后和我们说梦时,原本已抱定必死信念的老杜,对梦境带来的一线生机充满了希望。果不其然,他逃过了一死。

    晚上八点来钟的时候,我们炕上的几个人七嘴八舌冒充法官,分析着小李的案情,炕下的王德智和豆芽儿"布、包、锤"正玩得热闹,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原来的主监乔圪栏对这种不会影响监管安全的娱乐活动是不大干涉的。

    就在这时,号门突然打开了,号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王德智和豆芽儿站在地上,我们其他人坐在炕上,都不敢动,因为乔圪栏有要求,干部进号后,人犯要保持原样不动。之所以不要求迅速跳下铺立正站好,是怕有人借机袭警。

    开门的是主监田干事和副班主监鲁干事。

    "你俩在地上做甚了?"田干事五十出头,部队转业军官,身材矮胖,鬓发斑白,最有派头的是他的眉毛,林副统帅的衣钵,短的都有一厘米长,直楞楞很是醒目,如一把利剑挑在眼睛上,不怒自威。

    "我们在玩'布、包、锤'"。王德智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解释。

    "玩?一进院就听到你们吵吵,玩逑啊你,四监就这么个规矩?还有,干部进来了,咋不按监规靠墙站好?全给老子滚出去!"田干事吼道。

    大家见情况不妙,一个个赶忙往外走。我当时坐在炕里面,最后一个走出号门。出来一看,其他人已面对南墙站成了一排,中间居然还留着一个空位,我赶忙钻了进去。还好老田没下旨要我们顶好,大家因此只是肩并肩站成一排。

    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起雨了,春雨淅淅沥沥淋在我们身上,感觉不算太糟。而各号的窗户上趴满了看热闹的人犯,都在等着看新来的干部怎么烧第一把火,因为不明底细,尽管人头攒动,却是鸦雀无声。

    突然间我觉得不对,浇在我身上的雨怎么这么大。借着院子里昏暗的灯光,我抬头一看,原来正对着头顶的,是南墙上的一根下水管,雨水正通过它顺流而下,如注般浇在我头上,不一会我的全身就湿透了。

    透他妈,怪不得没人往这中间站,原来别人早就看到这里有个下水管了。我懊悔不已,只能恨自己视力太差,而这时已无法再换地方,只得干淋着。

    "全给我顶好!"身后的老田突然怒喝一声。

    这吼声让我们触电般严格按规矩行动起来--先脚跟靠拢并齐,两臂自然下垂,中指贴于裤缝,接着"嗵"地一声以头顶墙,保持身体不动。一时间,南墙上"嗵""嗵"声此起彼伏,和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很是热闹。

    足足顶了有半小时,头皮麻木不仁后,新官上任的老田才开始训诫。

    劳改队、监狱里有"三句话",分别叫做"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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