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八:翻覆盘-《江湖异闻录》
少年道士黑白子,眉目俊逸而头发雪白,所穿衣着很朴素,曾经寄住在山南一户富人家闲置的偏院里,自称活了六百多年,遍历了人世间的种种聚散悲喜。问他为什么来到这里,回答说少年时贪恋山水之奇,四处游历多年,客游到这里,忽然悟出了天地之间玄秘深奥的道理,无论怎样离奇壮阔的美景都不足为奇了。有人问他这种天地玄机究竟是什么,黑白子淡淡地笑着回答说无非就是一杯茶水、一个脚印、一壶谷酒这样平常罢了。
好事的人拿一些奇巧淫技来试探他,没有一种不令人惊讶咋舌。所弹奏的琴曲本来就是世间所不曾听闻的,所讲述的道理也是古籍上所不曾记载,曾经在一时疏狂饮醉后在酒馆的墙上涂写,字迹如蛇伏草,没有人认识写的是什么。天亮后酒迹干涸,字迹隐没不见了。过几天,有坊间的泼皮打架,其中一个力大无穷,粗鲁蛮横地抱着水桶粗细的木柱追击敌人,直杵到酒馆墙上,冲撞的力道过于巨大,竟然把相邻的两座房屋都震倒了,而黑白子以酒题句的那面墙仍旧牢牢的连一丝裂纹都没有。
山南的制笺业很著名。当时所盛行的“龙香笺”“入眉笺”“料峭笺”,最初是因为有雅趣的才子所喜欢,互相赠予,用来题诗和句。渐渐这种风气传开,一些王公权贵也附庸风雅,大量购买收藏,工匠因此更花心思,这些读书人又在这个基础上添生各式各样的奇巧花样,山南所制的笺就更加风行一时了。
制笺的名家很多,其中风头最盛的当属“月上下坊”的少女青瓦。有人曾把她制的笺纸拿给黑白子看,黑白子点头赞叹说:“别具一格。”趁夜就去拜访,隔着门与她交谈。人们认为心性高强的青瓦愿意搭理他已经算是很奇特的行径了,谁知道后来竟然启门让他进了院子,在梨花树下取出好酒来对酌,仿佛一见如故。人们本来怀疑黑白子的面相和他自称的年纪不相符合,现在知道他胸中的才学包罗万象,开始渐渐对他有了敬意。
名声日渐传播开来,有很多人慕名而来向黑白子求教各种奇异的事情,他都能够一一解答,没有为难困惑。但时日渐久,不堪其扰,只得向主人告辞而去。一头青驴、一只竹囊,天气晴丽,忽然遇到山野间有两个樵夫在下棋。一个执黑,用的是倚盖起手式,着法紧凑,另一个的棋路也绵密细致,双方落子不像常见的棋手那样长久地思索和计算,显得非常粗陋而随意,但里流露出来的气象,平常在人世间没有见到过。没过多久,两人就结束了棋局,胡乱收拾了棋盘和棋子,背着砍好的柴捆就回家了,时值薄暮,连太阳都还没有下山。黑白子尾随这两个樵夫,听见他们言辞竟然雅致可喜,显然不是普通的粗莽山夫。打听之下,一叫过白铃,一叫周南渔,都是祖上从外地迁移过来隐居在这里的人家。问他们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回答说叫作隐现峰。回头看时,竟然发现已经到了山腰,形势峭拔险峻,白云环绕好像玉带,不经樵夫提说,先前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风景有这样不同的变化。
投宿在过家,追问他棋路的由来,并不是家传。山巅住有人家,不知道把房屋建在哪一个隐秘的角落,平常天气晴好能遇见白发老翁在山林里散步,看年纪约莫七八十岁,但是精神矍铄,眼睛明亮有神,走起路来如同壮年汉子一样快捷有力。老翁喜欢带着一副棋盘来找山民下棋,过白铃因此学会了一些粗浅的棋路用来消磨时间,并不知道这样的技艺在人世间已经算是很难得的高手了。观察他的悟性和资质,并不是罕见的良材,以成年人的智慧和识见来说只是初初入门,能够把棋下到这样的程度,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黑白子认为这是很奇异的遭遇,按照过白铃的描述去寻找拜访,历经三年而没有收获。在附近修了草庐暂且落脚,乡人都渐渐熟悉了他,经常笑着说:“昨天我又在某某地见着了张翁。”张翁,就是那个携着棋盘的老人。
忽然有一天,暴雨骤降,电闪雷鸣,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急烈突兀。黑白子正在茅草屋里打坐,有人闯了进来,身子簌簌发抖,口里急喊:“先生救我!”掌烛细看,须发银白色,身形稍见臃肿,赫然就是久访而不遇的张翁。黑白子就在庭前急忙施法,顷刻之间,就看到天空有闪电如同活物,向着茅屋探头射入,被布下的符咒挡开,水汽飞溅,劈中了院子里贮水的巨大陶缸。张翁因此幸免于难。
之后他和张翁摊开棋盘准备一决胜负。张翁请黑白子执黑先行,并让他三子。黑白子坚持不答应,说:“世界上有什么样的鬼魅能够达到让我三子的棋力呢!”于是张翁欣然信手落了一子,整个人突然变得气势不一样,在疏张超脱中兼有周密严谨的法度,黑白子凝神苦想了七十六步,惊讶地扔下白子说:“你到底是什么精怪化成了人形!”
所谓的张翁,是隐现峰顶的一块玉石,经历千万年的天地变化而幻生出来的精怪。天生对于棋局有特殊的灵悟,能够感应到世界上每一次棋局的走势与去向,把这些棋谱记在心里,把胜负的承接与转变分理清楚。这种因势而生的精怪有很多种,对于天道中的劫数没有抗御能力,所能精通擅长的,不过就是一种技艺罢了。问他对于人世间其余的事情懂得多少,全部都回答不上来,问他以后意欲何为,也懵懵懂懂的没有野心与愿望,独独对于棋道的痴迷到了不能阻止的程度。问黑白子是否有能力战胜他,黑白子一时起了好胜心,不愿意认输,竟然应承了以一局决胜负。
因为不是寻常人,双方约定的棋局也和平常人见到的不同,棋盘竟然是以河岳山川形成的世界,通过各自特殊的落子来改变整个世界风云际会的趋向。张翁本来就是通过天空云朵的生成与散灭来计算每一步落子的得与失,黑白子却因为已经把大地河流一一涉足探测过,地理形势了然于胸,可以算是各自有擅长精通的能力。
起初十年,张翁占尽了上风。没有别的原因,搬山填海之类的法术,对于有能耐的修道人来说,只不过如同在盘中挟取糕点一样平常的动作罢了。但对于棋局的展布,张翁却能够通过天空云层的变化了然于胸。因此他每一步棋都下得非常险而重。每当黑白子下了一着,张翁要奔行很遥远的距离才能抵达自己落子所要对应的地理位置,有时候是在湖海的茫茫水域,有时候在高绝悬崖的尽端,有时候甚至精确到草原上的某一兜枯草。棋势的衰微与鼎盛决定了棋子的起落,有些宏大得需要开凿河流,有些细微得在屋上移动一片瓦。张翁本来是精怪,没有受到人类生老病死的一些先天束缚,但对于人类修行的一些法术神通,却是毫无所知,力有不及,所以经常要花费很多的心力才能达到自己落子无差的目的。
河岳的移形易位也影响改变了时局,十年来时政动荡,朝代更替迅速而难以追究原因,民间因此四处滋生硝烟战火。有识见的人都纷纷躲避到深山里不愿意出来辅佐朝政。某年张翁跋涉到西域,西域有雪山,高入云天,鸟兽罕迹,当地人称作“冈仁波齐峰”,传说是诸神之源,圣洁美好。张翁想要在山顶埋置一枚“天火玉”,忽然在躲避风雪的冰洞里遇见黑白子,竟然也和他一样同时同地想在这处落置棋子。两人相视愕然,再过不久,又有人入洞来,借着光线打量,竟然是山南的少女青瓦,问她所为何来,回答说采集上等纯洁的冰块用来制作“不春笺”,黑白子久历人世,知道她另外有遭逢,没有多说什么。夜里寒气凛冽,锦衾不禁深寒,张翁把天火玉借给青瓦取暖。天火玉,是一种从火山里经历千万年炼烧而没有消融的一种石头,蕴含的暖意悠久绵长。因为男女避嫌,青瓦抱着天火玉和衣睡在洞的另一侧,由于玉石的温度持续散发,竟然把冰洞融化成水,将她和张翁远远地隔成了两个世界。
天亮醒来,张翁不见青瓦,仓皇地敲击捶打冰壁而徒劳无功。黑白子微笑问他说:“需要我出手帮忙吗?”张翁审度他的意思,摇头拒绝。黑白子因此抢先在冈仁波齐峰布下了棋子。
又过二十八年,黑白子的棋力更加精进,每每落子如神,都不是世间所能常见的势法,难以揣测他的意图。张翁经常需要昼夜仰望天空,通过观察云层的聚散变化来仔细分析整盘棋局的来龙去脉、胜负趋势。但是无论如何计算,都感觉到隐隐的有不妥之处,棋势既占明显的上风,事态却又仿佛正呈现对自己不利的趋势,找不出原因来阻止。有一年奔行到蜀地,听闻当地有隐居者叫十工子,声名之盛当今世上没有人能够匹敌,就前去拜访,说:“我所见到的天空的云彩流动的迹象,和您见到的会有所不同吗?和黑白子所见到的会有所不同吗?同样的云迹所呈示的结果,在您看来会有不同吗?在黑白子看来会有所不同吗?听说公子是世间最有智慧的巧匠,请问要怎么样解决这样的困惑才能达到取胜的目的呢?”
十工子哑然失笑说:“通过云计算棋局的杀伐与收服,这不是人类所能达到的能力,在这一点上是你独特的天赋,不必有顾虑。但是所谓的棋势,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人创造出来了下棋的乐趣,制定了下棋的规矩,这就是本源所在。就好比天上的神灵创造四季来安排植物的开谢、给出了生死法则来安排时间的更迭,都是同样的道理。下一盘普通的棋,或许没有人能够突破极限来战胜你,但用人间的风物态势来做棋子,考的是各自的胸襟与情怀。如果不能看破这一层,我能断言你不会是黑白子的对手。”
张翁困惑地说:“我所下的,不过是棋,所能看透的,也不过是棋局,除了这些,如果还在棋之外的东西上分心分神,岂不是更加不能取胜了吗?”
十工子摇摇头说:“有很多东西的道理,在棋之外。既在之外,却又决定了棋。”
张翁对他说的话似懂非懂,想要追究其中的道理,谁知道第二天再度造访时,十工子却应了尼姑流霞的邀请,动身前往武汉品尝有名的“刑花庵茶”,从此没有再碰面过。
他又远渡重洋到方丈仙山寻找石道人求教。石道人不在家,平常替他斟茶的童子轻描淡写地说:“我听主人说起棋道,不在于棋之理而在于人之心,不讲究控制而讲究放任,主人把这种计算道理称为‘端’,也许和十工子先生所说的有吻合之处。”张翁若有所思。回去十年,举棋不定没有落子。
有一次,传说十工子与织叶先生将要大战,很多人前去观摩,有人邀张翁同行,临近巴山,张翁忽然告辞而下了马车,消失不见。没有别的原因,当时观战的人大多是江湖中的奇人异士,身怀绝技,往往任性妄为,不讲道理,对当地的无辜百姓造成了很多杂乱之扰,张翁为了平息一些不起眼的事端,竟然错过了这样精彩的战局。
事后隔了两年,有魔教的人四处搜寻张翁的下落。传说当年与织叶先生有宿怨的魔教紫金门的金求圣,当年被十工子劝死之后,尸首为张翁悄悄埋葬,而他随身的一些法门与秘籍,也因此落在了张翁的手里。其实这是子虚乌有的事。张翁虽然是由石头精怪化生成人,但是并没有具备与人争战的法力,不得不四处躲闪回避。紫金门当家的叫作铘铘郎,据说法力高深,连离空洞的金大佛也避其锋而不愿意正面交手。铘铘郎有一次夜行山东,偶然遇到一个少年道人在大路的正中间横卧鼾睡,不以为意,打马从这人身上越过之后,又跑了十五里路,忽然发现坚硬无匹的胸腹被利刃划成了两半,身体里的各种肠肺等器官早就沿路丢失得空荡荡的完全没有剩余。投宿客栈时,恰逢当地一位没有留下名和姓的中年女人,用随身的针线替他缝好了裂痕,竟然活了下来,当即躲到山里没有再露面。很多年以后有人在山里挖出一具金尸,用锄头敲击能够传出金属相触的异响,胸腹尤其有空洞的回声。那人认为这是很不祥的象征,就用锄头把尸体敲得不成人形后逃走了。青木教的谢中天听说了这宗传闻以后顿足大叹,说铘铘郎多年修炼的一口阳气本来没有灭绝的,被人这样翻搅一次以后,本来将要形成的金尸内丹就此消亡,实在太可惜了。
张翁知道这件事以后,去找黑白子询问,黑白子没有承认是自己出手。
再看天下山川所展布出来的棋势,张翁此时已经全面占了上风,所不能够封灭的,只有隐隐约约的一条长龙气不能断,但大势已经被他所掌握,距离两人约战的六十年时间,也相隔没有几年了。但黑白子仍然意态闲适地优游山水之间,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张翁不甘心地去追问他,黑白子微笑着说:“等到了约定的时间再看战局。”
一转眼到了棋近终局,黑白子还和当年一样,看上去年少倜傥,四野周游。而张翁则变得更加老态龙钟,终年坐在山巅看云卷云舒里的各种世间棋局,忽哭忽笑,忽喜忽怒,仿佛在竭尽全力计算其中的变化规律。蓦然有一天大声叹气说:“苍生的气运盛衰,此起则彼伏,是没有穷尽的,短短的六十年,相对浩渺的宇宙间万物生长运行而言,只是一瞬间。现在我能看清前后一千八百年,实在没有办法可以因为棋局暂时占了上风而心生喜悦。”竟因此在隐现峰顶投下了最后一子。这颗棋子是他自己的精气,张翁因此又回化成了山顶的一颗顽石。
有人认为如此看来应该算黑白子取得了胜利,十工子却摇头说,不是这样。天下的运势如果可以做棋盘,怎么能够让其中被操纵的一颗棋子来决定胜负呢。这话里有鄙薄的意思,谁知道黑白子却大笑着点头说:“先前我是以为自己取胜了。现在听十工子一说,才明白我不如张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