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七:枕间云-《江湖异闻录》
长沙府的巨贾卢安,世代居住在白沙井附近,附近的风物景致都有雅趣。所谓的白沙井,是江南名泉之一,从沙石里溢涌出来,“流而不盈,挹而不匮”,非常清香甘美。
卢家世代单传,到了卢安这一代,娶了好几房妻妾,一直无法生育。五十二岁那年,忽然小妾阿云意外地十月怀胎生了个女婴,之后却因为难产而死去了。卢安给女儿取名叫枕云,意在纪念她的母亲。
枕云出生以后就紧闭双眼,既不哭闹,也没有别的动静。人们担心这个婴儿的生死,试着拿棉花丝放在她的鼻端,发现有微弱的呼吸,大约是处于昏睡的状态中。但这种昏睡状态一直持续,无论是拍打或叫唤都没有办法让她清醒过来,找奶妈来喂养她,她却能够如同正常婴儿那样吸吮奶汁,只是脸上没有表情,仿佛在睡梦中十分的安详舒适。
尽管孩子有异于常人,卢家仍然把她看得非常重要,当作千金宝贝百般呵护照料。延请了很多有名的大夫,都说不出这是什么症状;又请了高明的法师和道士做各种法事、道场,驱邪收魂,也没有效果。卢家有个亲戚和湘西巫教有些关系,辗转托人,特意请了湘西巫教的弟子董秋池来鉴定是不是被施了某种邪术。董秋池和鬼女子是同门,当年也是得过伤夫人亲自传授巫法的弟子,有很高明的眼光,看到了女婴以后,脸色有微微的短暂变化。卢安在旁边暗中注意到了,拉住董秋池的衣袖不放手,忍不住流下眼泪来,请求他一定要告知其中的缘由。董秋池没有办法脱身,叹着气说:“你的女儿满十六岁的时候,会有转变的契机。”
因为家里有这样奇异的一个女儿,远近的人都听闻了她的名声,纷纷忍不住好奇地找借口上门来探看。其中有个名叫沈怜蛾的少年,自幼就擅长作画,尤其善画工笔花鸟,细致入微得仿佛纸上的情境要活转来,被人评价说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十二岁时,见到了卢家女儿,并没有和常人那样啧啧称奇,说:“这样的女子本来就应该养在深闺里,不去搭理世人,不用理会尘事的劳烦。”大人好奇地问他原因,他理直气壮地回答说:“什么时候见过天上的仙子真正和庸常的凡人一样呢?”有人打趣说把卢家女儿嫁给他怎么样,沈怜蛾很高兴地答应,说:“这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我只担心这种人世间的俗礼惊扰了天上人。”卢安笑着说:“以后如果枕云能够醒转来,我一定不会忘记把她送到沈家当妻子。””
枕云在卢家渐渐长大,虽然一直酣睡不醒,但年岁渐增,容颜端洁不可方物。沈怜蛾经常登临卢宅探望她,时间长了就连开门的仆人都笑说:“卢家快婿今又来。”因为这个身份,他能够随意逗留枕云的闺房,随身带着上等的薰香,并且撑开轩窗,在光线明亮的几案上研墨作画,吟诗诵曲,仿佛能够和榻上的女子有来有往地在唱酬,十分尽兴。有人笑他迂痴,他却不屑地反驳说:“草丛里的秋虫不知道俯瞰大地是怎样壮阔的视野,视人命如草芥的匪徒不懂得佛家对于生命的悲悯,这是世上原本就互相被屏蔽的真相的一种。谁能肯定地知道我和锦榻上的女子并没有共享这些诗画乐趣呢?”
十六岁那年,枕云忽然睁开双眸醒了过来,坐在床上微笑着说:“真是痛快!”伸懒腰的时候,从袖子里叮叮当当坠出一些零碎的玩意儿,有些识得出来,诸如玉佩、香包之类,有些却是奇形怪状的东西,见都没有见过。她背上甚至还匪夷所思地用麻绳束着一柄没有鞘的剑,寒光霍霍,甚至还沾染着鲜血,仿佛才从敌人的颈上划过似的。卢家人惊慌失措,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枕云跳起来说:“不要惊慌,这些只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如同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去拜见父亲,神情爽落,举止大方,懂得礼节,谈吐间又有女儿家应该有的娇腻柔媚,令人见了产生喜欢与安心的感觉。握着老父的手笑着陪他聊了半天,忽然又合眸睡着了,睡姿安恬舒畅,一如往常,让人几乎疑心方才的所见所闻都是一场幻梦,无从辨清真伪,而随身所出现的那些散乱物件,也一并消失不见。
苏醒之后有好事的仆人急忙托人传信给沈怜蛾。但因为两家路途遥远,沈怜蛾急忙骑马赶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根本来不及与枕云交谈,于是在卢家闺房里抚着锦榻的踏板大哭,又研墨在油漆方枕的侧端描了一层层的云彩,哀叹说:“我也想上天去找寻你的踪迹,却不知道佳人住在第几层云呢?”
自从这天以后,枕云经常能够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如同常人一样侍奉长辈,与长年侍候自己的家人或婢女聊天,甚至偶尔还会做女红,自称是向舒广袖学过几天刺绣诀窍。卢家人没有听闻过“舒绣”,因此不放在心上。后来卢安有一次去参加朋友的寿诞,席间有邯郸的宾客远道而来,送了一幅罕见的绣品“麻姑献寿图”,绣面精致凝炼,衣带如风,华丽繁复,无论是人物、神情又或是仙桃、云彩,都针法重重叠叠,栩栩如生,仿佛会从绣幅上一跃而出,让人见了悠然神往,顿忘尘忧。这幅绣品和枕云偶尔绣出来的织锦非常神似,卢安忍不住好奇地打听,才知道绣这幅图的主人叫作舒广袖,是北方很有名的神工巧匠,如果绣品能够冠以她的名字,会被识货的王公贵族竞相高价购买收藏。
北地邯郸距离长沙府,不知道有几千几万里,而枕云这个少女十多年足不出户,竟然能够学到舒绣的手法,这是令人无以想象的奇事。卢安因此惴惴不安,枕云安慰他说:“我并不是什么祸害世间的妖魔鬼怪,之所以寄生在你的家里,这是偶尔间发生的机缘,不会给你带来危险,因此也没有必要追究我的来龙去脉。能够在有生之年让你享受到生养我所带来的天伦之乐,也是我的心愿。”卢安带着憾意地说:“即便如此,我年迈体衰到如今,也活不了几年了。”言辞里有舍不得枕云离家的惆怅。枕云笑着说:“生离死别是人世间无法避免的规则,强求不来。”语气里有通直豁达之意。又叮嘱卢安说:“我曾听人取笑说卢家有个女婿,如果这是父亲拿定的主意,我也不反驳,也许这个人以后能够奉养你。但是我毕竟是个女儿家,不能不爱惜自己的名节,请以后注意分寸,在过门之前不要让他随意接近我。”卢安于是答应了。
听闻了很多次卢家女儿苏醒又沉睡的事情,每次都没有来得及赶来见上一面,沈怜蛾非常地懊丧,偶尔借宿卢家,也不能够恰好等到枕云醒转,于是厚着脸皮一直赖在卢家不肯离开。卢安因为女儿特意叮嘱过,也觉得这样有污声名,强行把他驱逐出门。沈怜蛾徘徊在朱墙外长吁短叹,画了一幅“杏雨临江”的扇面,托卢安在枕云清醒的时候送给她,在上面题句说:“微红自染斜暮,乱水叠成青山。”
枕云十八岁的时候,有一次忽然从睡梦中跳起来,浑身湿淋淋的,仿佛才从水里出来,大口地喘气不休,平素用麻绳缚在身后的一柄无鞘细剑也脱落在旁,黑黝黝的黯淡无光。站了好一会儿才睁开明眸,真正醒转过来,自言自语说:“糟了,恐怕带来灾难,无法控制局势。”卢家为此战战兢兢,惊惶不安。枕云却说:“现在唯一化解的办法或许落在沈怜蛾身上,请马上派人去沈家提亲,一定要在三天之内完成婚事。”卢安犹豫地说:“太儿戏了。”枕云说:“无妨,他会答应下来。”
果然沈家答应了这桩匆促的婚事,双方都是当地有名望的大户人家,急急忙忙连夜找人完成了问名、订盟、定聘、亲迎等礼仪,把卢家女儿迎娶过了门。卢家又花了一大笔钱,买下了城外一座京官闲置的大宅院让夫妻单独居住。虽然于礼法不合,但这是枕云执意要达到的目的,沈怜蛾又对她言听计从,事情也就定了。
三天刚刚过去,有年迈的僧人到卢家来化缘,言辞和蔼却态度坚决,希望能够找卢家女儿讨要一桩很要紧的物件。卢安猜想这个老僧来意不善,不敢怠慢,奉以上等的茶水,言语间也很客气尊敬,希望能够化解这其中所不知道原委的过节。老僧知晓枕云已经嫁作沈家妇后,脸色大变,摇头连声叹息,在花厅里端坐着忽然消匿了踪影。
已经知道老僧找上门来的讯息,枕云对沈怜蛾说:“我将要持剑到天空去和这个老和尚决战,希望夫君你助我一臂之力。如果能够侥幸胜出,夫妻合美长久就很容易;万一失手,恐怕不能够再回来了,这件事唯有目光精锐超常的人才可以办到。”
她交给沈怜蛾一面旗子,叮嘱他细心察看,根据旗面颜色的变幻把旗插在不同的方位,可以利用五行方位来克制敌手的法术。沈怜蛾仔细察看,果然发现看似黑色的旌旗里面似乎隐隐有别的光华在流转,大约因为常年浸淫在工笔花鸟中,对这种细微的色彩变化果然看得比常人透彻,试了好几次都没有犯错。枕云笑着说:“其实需要有道行的人用法力才能够辨别其中的微小区别,现在你能够直接用肉眼来观测而分毫不差,不输给修炼多年的有道之士了。”她微笑的神情妩媚动人。
夜半,果然听闻窗外雷声大作,原本晴朗开阔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一道闪电从天空直劈到庭前的桂树下。枕云轻声说:“来了!”身子化作白光,从窗子的缝隙里穿射出去。
沈怜蛾追到庭院里,仰望天空,只见黑沉沉的天幕下,有两道矫健的光影仿佛巨龙在相互交缠争斗,忽上忽下,盘旋往复,分不清哪一条是枕云,哪一条是老僧。蓦然有一瞬间,天空金光大盛,有少女的声音娇斥:“还不快些插旗!”沈怜蛾这才省悟过来,再看黑色旌旗时,果然有一线金黄色的光线若隐若现,便急忙按先前枕云所嘱咐的,把旗插在南方的地上用南明离火来克制。
这样反复来回地跑了好多次,突然听见耳际传来一声嘶哑的惨叫,继而有一条白光向着东方飞速地逝去了,另一条白光发出清叱,追了上去。天空乌云荡散,恢复了月白风清。沈怜蛾惴惴不安地守在庭院里,不见佳人的踪迹,又紧张又挂念。快到天亮的时候,突然听见院外有笃笃笃的敲门声,又惊又疑地开启了一条门缝,竟然是妻子负着剑站在门外的石阶上,云鬓散乱,华裳破裂,手里倒持着一柄利剑,犹自滴着血迹,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总算能得到安宁了。”
细问她缘故,枕云自称是来自三十六洞天的“大梦界”,以一种很奇异的方法修习道术,利用生死轮回接续前生修炼得很深的道行,没有普通修道人所需要经历的成长过程。骇然问她年纪,竟然有三百九十岁了,体态婀娜娇羞仍旧和深闺的少女没有不同的地方。大约沉浸在琴棋书画里有才识的人都意态狷狂,沈怜蛾竟然不以为意,坦然接受了这种奇遇。再问她和老僧结怨的经过,原来老僧竟然来自离空洞,是离空洞金大佛的师弟,因为洞中有一桩宝贝唤作“定尘珠”,对于稳固道家元神有神异之效,竟然让枕云盗走了,这才一路追踪到长沙府。沈怜蛾听了以后非常感兴趣,再三恳求枕云拿出来让自己观摩一番,开开眼界。枕云被他缠得无可奈何,只得张嘴吐出一颗金黄色的珠子来,有鸽蛋大小,圆润清澈,浮在半空中。
沈怜蛾趁她不防,一把抄到手中,送到嘴里吞了下去,说:“我对你一往情深,求的是百年同床,只有这样才可以不让你随便离开。”枕云惊骇莫名,顿足叹气说:“我被人称作妖女,谁曾想失算在你有一颗妖心。”
两人虽然有了婚嫁之名,同床而眠,却没有行过房事。枕云某天夜半忽然悄悄起身,持剑刺中睡在一侧的沈怜蛾。但剑尖所触,却发出如同破帛般的裂响,听见沈怜蛾在窗外讥笑她:“枕边佳人不要太冒失了。”细看床侧竟然是沈怜蛾所作的一幅画,无论人的体态、被子的折卷都被描得栩栩如生,甚至连窗口照耀进来的微白月光也一般无二,真是神乎其技。枕云扔了剑大哭,说:“我真不应该负了郎君,以后不会这样了,愿意从此和你好好过日子。”沈怜蛾高兴地说:“如果真决定这样,那我就把定尘珠还给你。”原来当天他只是仗着手巧使了个障眼法,并没有把定尘珠吞入腹中。当即还给了妻子。而夫妻从此果然琴瑟和鸣,调笔研墨,非常地恩爱。
过了两年,有一回京城书生袁龙尾云游经过长沙府,和本地风雅之士唱酬应和,十分尽兴。沈怜蛾也应邀而去,与袁龙尾一见如故,谈笑风生,十分投契。到了晚上意兴阑珊,众人纷纷告辞,袁龙尾独独挽留沈怜蛾,沈怜蛾想要拒绝,却被打趣说:“香闺娇妻之趣,和青楼的妖冶放荡有高下之分吗?”沈怜蛾不解其意,袁龙尾于是带着他连夜眠花宿柳,因此平生尝试了奢淫放纵的合体之欢。
初尝了甜头,觉得实在放不下,回家以后便向妻子求欢。枕云非常讶异,说:“袁龙尾这个狂放的书生,真害人不浅。”执意不答应,说:“我所修行的是姹女之术,这一世因为被你拖累,已经要浪掷一百年光阴,如果身体再被你所破,恐怕命在旦夕。”沈怜蛾只得悻悻地作罢,只是心里念念不忘。终于借着上元节喝酒的机会,在酒里偷偷放了些暗中买来的药料,迷翻了妻子,一逞所欲。在享受床笫之欢时突然觉得精血凝固,全身瘫软,从铜镜里能够看到自己的身体和脸容在一刹那间变得十分的衰老,皮肤松弛,四肢僵硬,和临终的老人没有区别,心里感到非常惶惑害怕,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枕云苏醒过来以后震怒异常,说:“一切都被断送了啊!”当时就从嘴里吐出“定尘珠”,喂服给沈怜蛾,沈怜蛾这才恢复原状,但回头看妻子时,竟然因为姹女修行的道术被破,在他身旁化作了飞灰。
沈怜蛾抚着妻子的衣裳饰物大哭不止,知道大错酿成,再也不能弥补了。从此神智就有些失常,动不动就说妻子是借着法术遁走了,并没有真正地死去。并且怀着这个信念周游天下,遍访奇山怪川的修道人,只是从来没有人听说过他所叙述的三十六洞天里的“大梦界”。
这样在江湖上行走了三十年,人变得苍老佝偻,风霜满面,完全不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才气迫人的少年郎了。有一年初冬,竟然果真在云南封霭湖畔的某个小镇集市上,找到了一个和枕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妍丽的容颜和声音都与枕云毫无二致,只是年纪只有十四岁,显得稚嫩害羞。见到沈怜蛾完全感到陌生而惊诧,对他细说的前尘过往茫然不知,因为他的举止唐突孟浪而很厌恶他,匆忙地拂袖跑走了。沈怜蛾讪讪地知道认错了人,但少女急急离开时落下一只包裹忘记带走,拆开来,里面竟然有一只小小的漆枕,枕侧画满了重叠云朵,仿佛堆砌的一幕幕往事。小镇上的人们后来还记得这个癫狂可怜的老人在路边枕着这只漆枕,夜里被寒凉的风给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