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妖皇密诏(下)-《黜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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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应皇子端然步入正殿,在早已设好的香案前撩衣跪下。
虎皮鹦鹉一进宫就变成了一个面白无须的瘦削男子,一对儿水汪汪的丹凤眼儿顾盼多姿,“嗯恨”一声清了清油光水滑的嗓子,开始宣读灵皇的圣旨。
这道圣旨不同于前番的密诏,乃是灵皇陛下诫勉灵应皇子勤谨修行的训令,用乌龙墨在金丝帛上书写而成,读完后也不异化,只是卷成一束交与侍从供奉在香案上。
虎皮鹦鹉随即宣读第二道圣旨,晓谕青狮妖严守关隘,教习士卒,并说由于近来朝政繁忙,今年御驾不再北巡,年前只派使者劳军云云。
虎皮鹦鹉摇头晃脑、拖腔吊嗓地读完圣旨,又媚笑着招呼随从们逐一展示妖皇赐予灵应皇子的种种物事,顺便呈上智虑王爷让它转交的一份手札。
灵应皇子依例问过皇祖母、父皇、母后、皇叔、皇兄的安好,便道:“本宫适才随青阳侯观兵多时,颇觉乏累,要入内休息片刻,有劳青阳侯代本宫款待这位天使。”
虎皮鹦鹉忙道:“哟,瞧殿下这话儿说的,真真折杀小奴了。殿下保重玉体要紧,小奴一介贱民,哪儿敢有劳您费心思照料啊?”又冲行宫内的侍女们说道:“左右的,还傻站着干什么?快送殿下进去歇着呀。一点儿眼力见儿也没有,让你们伺候殿下我可怎么放心哟?”
青狮妖恭送灵应皇子入内,暗想:“智虑王叔为何要送灵应皇子一份手札呢?小皇子言谈之间对智虑王叔很是推崇,看来王叔也很看重小皇子,难道王叔洞察世事,已测知灵应皇子日后的前途了么?”继而又想道:“灵皇陛下册立太子之后即刻将灵应皇子派往边关,这可是史无前例之事,我早就觉得奇怪,如今看来这其中定有重大隐情。”
青狮妖深沉勇决,善体上意,远非蛮武豪放的黄狮妖可比,这诸多疑点自然逃不过它的思虑。
正思忖间,虎皮鹦鹉却笑嘻嘻地凑了过来,拈着兰花指笑道:“哎哟哟,青阳侯爷,咱家可也有日子没见到您老了,这心里边儿呀,还真挺惦记着您的。”
妖国境内虽自灵运太宗以来即讲求众生平等,但妖族子民却始终瞧不起人族,一概斥之为“贱人”,这还是从中土人族那里学来的称谓。连带与人族有些亲缘的猿族和一贯阿谀人族的犬族也大受歧视。而妖族兽、羽、水、虫四部的地位也是依次而下,自来兽部为尊,视其余三部为下等物类,动辄嘲骂三部子民为“贼厮鸟”、“烂泥鳅”和“瘪臭虫”。
除此之外,兽族生灵还最重血性,不论雌雄皆崇尚刚烈勇猛之风,因而对羽族中那些鲜翎艳羽、娇声细气的雄鸟颇为鄙视。这时众将官见到虎皮鹦鹉的阴柔情态,心中不约而同地骂道:“这扁毛儿杂碎,嗓子尖得像牝猫一样,难不成是被人割去了卵子吗?”
妖族子民对人族最为恨惧者,并非其贪狠杀戮之心,而是其独家首创的阉割之法。这实在是妖族所有雄性生灵最为惨酷的噩梦,当真是言者惊心,闻者丧胆。此法不知起源于何时何地,但流传至今依然盛行不衰,听说中土人族甚至将此恶法施诸同类,这更令群妖匪夷所思。妖族群雄争偶夺食之际,爪牙相向原也平常,但为保种系延续,罕有这般赶尽杀绝的。故而在妖族看来,戕残同类是为不仁,妨害种绪是为不智,人族竟能做出这等不仁不智的恶行,实是世间最为可憎可怖的物类。
还有一些见闻稍广的妖族也曾听说过人族中有专门豢养鹦鹉者,趁小鹦鹉尚未长成之时,或以手捻,或用火烫,强行揭掉鹦鹉舌头上的一层皮壳儿,露出里面娇嫩的舌芽,以便教其学说人话,然后带到市上卖个好价钱。眼前这位虎皮鹦鹉语声如此娇媚婉转,不问可知,早年一定受过人族此种酷刑折磨。
青狮妖自然也听不惯虎皮鹦鹉的腔调,淡然道:“不敢。尊使远来辛苦,这便请至馆驿安歇,本帅略备薄酒,为尊使洗尘。”
虎皮鹦鹉笑道:“不忙事,不忙事。咱家来前去过武成王府,王爷事务繁忙没空接见,只托咱家给侯爷带来一坛百年陈酿。”招手命随从抬进一尊大肚酒瓮,放在殿口。
青狮妖心中一痛,这瓮酒乃是三弟百多年前离开王府时埋在后原中的,当时还曾言道,待它收复中土得胜凯旋之日,再与二哥开怀痛饮。谁承想三弟壮志未酬便已殒命边关,今日美酒虽醇,二哥又岂堪独饮?青狮妖言念及此,悲绪萦怀,含糊道了一声“多谢”,便想托辞回府。
虎皮鹦鹉娇笑道:“莫急,莫急。咱家还有当今皇后、端敬娘娘的口谕没宣呢。皇后娘娘说啊,灵应小皇子打小儿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儿的,如今却到了边关清苦之地,这金枝玉叶之体只怕难以生受。若是小皇子什么时候想回宫了,侯爷尽管修书一封寄给娘娘便是,娘娘自当劝说万岁爷接小皇子回宫享福儿。
“端敬娘娘还说近来凤体欠安,夜里总睡不踏实,时常梦见已故的端容皇后,再三叮嘱端敬娘娘说,要好生照料小皇子。端敬娘娘本想让小皇子和太子殿下一块儿读书受业,怎奈万岁爷想让小皇子到边关历练几年,君命难违,娘娘也无法可想,只好多给小皇子准备些吃穿用度之物,特命咱家带来……”
它捏着嗓子说了半晌,青狮妖听得大为不耐,却又不便表露,强忍着听完才道:“尊使回宫之后,请代本帅回禀皇后娘娘,就说狮纯孝自有分寸,决不让皇子殿下无谓受苦,另请代问娘娘圣安。”
虎皮鹦鹉笑道:“咱家都记下了,侯爷尽管放心。——哎哟,这会子都快晌午了,侯爷既然要盛情款待,咱家却之不恭,待会儿可得好好儿敬侯爷您几杯呢。”
青狮妖假意为难道:“这个只怕难以从命,非是本帅对尊使心存轻慢,实在是边关军务太过繁忙,难得片刻清闲,本帅这便要赶回府中公干,还望尊使海涵。——呼雷豹,你代本帅好生款待这位尊使,若有丝毫懈怠,军法从事!”言毕抱起酒瓮匆匆离去。
呼雷豹化身为一名优雅俊朗的武将,闻言暗暗叫苦,却也只得躬身接令,硬着头皮恭请尊使移步到馆驿中赴宴。
虎皮鹦鹉眉花眼笑,伸指在呼雷豹额头轻轻一点,说道:“嘻嘻,豹将军,你莫不是忘了咱家了吧?当年万岁爷大婚的时候儿哇,你曾进宫朝贺,还蒙端容皇后亲自召见过,当时皇后娘娘赐给你一杯酒,可不就是咱家端给你喝的嘛。”
呼雷豹心头作呕,身上起栗,颤声道:“不敢,不敢。娘娘的恩典和尊使的辛劳,末将一直都记在心里的。”
虎皮鹦鹉掩口笑道:“嗯,算你还有点儿良心。来来来,今儿个咱们可得好生叙叙,这都多久没见啦,你说是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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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狮妖出了行宫却并未回府,径自御空飞到关外山巅,在黄狮妖坟前落下。此时它已回复妖躯,那尊酒瓮在它掌中只是一个小坛子,它一掌拍开泥封,洒了半坛美酒祭奠三弟,然后仰首喝完余下的半坛,“啪”的一声摔碎酒坛,望天发出一记沉郁的悲吼。
吼声中蓄满了凝实的真气,犹如一颗被投石机抛出的铁弹,迅疾冲上高空,略一停顿轰然炸开,满天云絮被狂猛声浪推卷,瞬息间飘散到百里之外。又过一刻,闷雷般的余音才降到下界,在群山间久久回荡。
青狮妖沉默多时,又从怀中摸出数日前烈天獒带来的父王书信,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血红的双目中又淌下两行热泪。
这封信纸质粗糙,字迹也稍显潦草,背面还印有木版字体的“灵都邸抄”和半篇“太子殿下入上书房受业于鳌太傅”的消息。可以想见狞犷狮王当时正在阅览新闻,听说妖皇派遣烈天獒护送小皇子前往堕魂关,就随手扯下半幅邸报,匆忙写了一段言语托烈天獒转交青狮妖。
信中写道:“纯孝我儿,见信如晤。为父自三郎去后,旦夕悲怆,了无生趣。自思一生坎坷,遍尝孤苦,早岁失怙,壮年亡妻,晚景丧子,剩此衰朽之躯苦度残年,临风自伤,痛何极也?我儿在彼,切须善修三郎庐墓,勿使吾爱子丘墟不固,长眠不安。为父尘心已倦,希图告老,无奈陛下屡以军务相托,恳切夺情,为臣子者,敢不尽忠?望我儿忠心王事,谨守边关,你我父子终有相见之日。父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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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狮妖薄暮时分方回到帅府,豺主簿早在厅中等候,上前报称:“启禀帅台:武成王爷殿帅府中发来加急文书,奉灵皇特旨,擢堕魂关偏将铜头狲为虎贲中郎将,职司行宫侍长,加一等子爵。”说着将妖皇特旨和加急文书呈上。
青狮妖不觉一怔,自己清晨才跟灵应皇子提及猿族兵的骁勇,傍晚就接到了铜头狲的晋升令,当真巧了。而且铜头狲一介偏将,竟能蒙妖皇特旨提拔,连升三级,内中必有玄机,倒要好生参详一番。当下随口应道:“知道了。你代我拟一封回函上报殿帅府,明日齐集众将再宣读特旨吧。”语毕自回后堂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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