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风云聚变-《上海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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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儿马上就去给世恩砌茶去了,按说这应该是佣人们做的事情,但冬儿坚持自己去砌,可以看出冬儿对世恩的心情。世恩没有慌乱,仍旧坐在黄老太爷身边聆听老爷子的教诲。老爷子倒很开通,要世恩在上海稳定下来后,再接冬儿去上海住一段,要两人在一起适应适应。说到这里,老爷子意味深长地说:“冬儿是很听话的,我放心。但世恩毕竟留过洋了,不知能不能与妹妹谈得来。”
世恩不做声,仍旧是笑笑。可心里却响起了一句话:“谈什么呢?”
但到了晚上,世恩和冬儿上真的谈了一次。世恩简单地讲了在爱丁堡留学的生活,淡淡的,没有什么不快,却也没有太多的愉快。冬儿只是低头听着,有时会抬头看一眼世恩,眼神飞快地掠过,她还是有一些紧张,她毕竟才20岁,没有出过家门,除了世恩,几乎就没有与其他男性接触过。能够在没有过门的时候与未来的夫君坐在一起聊一聊,也都是在老太爷的干涉下才能做的。
世恩倒是一副兄长的样子,他看冬儿有些紧张,还对冬儿开了句玩笑:“女大十八变,你真的变成了大姑娘了”。冬儿只是低着头笑,并不扭捏,也不随便,还是一副女学生的清纯模样,让世恩心中生了些疼爱。冬儿没有错,世恩也没有错,黄老太爷更没有错。既然没有什么,为什么要自己找不快乐呢?世恩在心里长叹一声,自己都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但神态上,在冬儿面前,还是像一个兄长一样的平静。
那天晚上,为了弥补几年没有与冬儿有过联系的隔膜,世恩还特意与冬儿一起下了一盘棋。冬儿的棋艺非同小可,一点不像她的外表。虽然世恩知道她可是从小就陪祖父下棋的,但冬儿的棋艺竟没有一点破绽之处,还是让世恩吃惊不小。世恩本来想陪冬儿玩,不想却被冬儿杀的片甲不留。每每把世恩逼到绝路上的时候,冬儿总是抬起头,很抱歉地一笑,世恩便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棋品如人品,世恩知道,冬儿是有教养和涵养的。她虽然比世恩年轻了十岁,但在人情世故上,她是早熟的,也是温厚的。她对世恩的态度是不亢不卑,落落大方,世恩几乎就挑不出冬儿的任何不是,如果世恩成心想挑的话。这样,倒是让世恩有些犯难了。
世恩没有想过退婚,就像他最初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样的婚姻一样。他是随性的,天性中更多的就是随和,可以按照他人的意愿生活。对冬儿的文温尔雅,世恩不会没有温情。但他清楚,仅仅就是温情而已,这是一个年长的兄长对自家小妹一样的疼爱。何况,冬儿确实令人疼爱,她是那样的柔弱,却又是那样的聪慧。最重要的,她是懂事的。世恩就没有见过冬儿有脾气,尤其对大宅院里的那些佣人,冬儿对待他们的态度世恩都看在眼里。在这个大宅院里,几乎所有的人对下人们是不抬正眼看的,说事情的时候都是主人们自己说着,下人们低头听着。但冬儿对几个年长女佣的态度,都是含着笑容,那些背后里嘴巴很厉害的女佣人也满眼里都是疼爱。世恩都看在眼里,心中却越发的沉重。
他觉得气馁,因为心中有事。什么事情,也理不清楚。
回到上海,有了漪纹和公司里事情的吸引,世恩居然很长时间没有想起过冬儿。其实,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种鸵鸟的态度而已。他是以不去过问就不存在的自欺欺人的态度来对待他和冬儿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漪纹告诉他,说她在桐庐的乡下有个远房的堂妹要来上海小住,世恩才猛然觉得心中有事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一见漪纹就觉得面熟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更知道,有的时候,你越是害怕什么,可能来到你面前的就是什么。
毫无疑问,黄漪纹的堂妹一定是黄渊冬,也就是冬儿。她们的面部轮廓是那么相像,怪不得在曼彻斯特的教堂长廊上第一次见到漪纹时就觉得面熟,她们同样沉凹的大眼,秀挺的鼻梁以及棱角分明的嘴唇,只能是出自同一血脉。连气质都一样。
果然,不久,世恩也接到了桐庐的来信,说冬儿大约在七月末到上海的远房堂姐家住几个月。如果世恩愿意,黄老爷子要他们在腊月里完婚,是世恩三十二岁生日那天。
世恩的第一个反应是感动。
多少年来,他从未记得自己的生日。以前在桐庐黄家,都是黄家的一个老奶妈给他单独下一碗鳝丝面。在世恩的记忆里,那是他印象中最好吃的家乡饭了。面条切的细细的,蟮鱼糊做的又香又辣,白的白,红的红,一碗面吃下来,满脸都是大汗,把积攒了一冬天的寒气都挥发了出来。而那位始终给他做鳝丝面的奶妈边看着他吃边在一旁唠叨着:“吃了这碗面,一年到头就顺顺溜溜了。”去英国后,他只记得他在国外是第几个年头,却从未想起过自己的生日。想不到在遥远的乡村老家,还有人惦记着他的生日,并把生日与“洞房花烛夜”并在一起,世恩在感动之后又加了一丝凄然。
世恩并没告诉漪纹将要去她家小住的堂妹实际上是他未来的太太。他觉得无法张口。更觉得无须张口,该来的,它自己就会悄悄地走来,人的力量是没有办法制止的。何况,他就没有想到过制止。
以前没有说过,现在就更不知道从何说起了。他还是以他的不变应万变,到时候再说。再说,漪纹就是知道了相信她也不会有什么不妥。世恩这样安慰着自己。但他已经明显感到自己的变化。他一改往日一周才去一两次的习惯,而几乎是天天往漪纹家跑。漪纹问他怎么来得这么勤,他也仅是笑笑,最多双手一摊,耸耸肩膀,也算做一种回答。跑得太勤了,紫薇就会开世恩的玩笑,她每次见到世恩就会说,设计师先生,你这样太累了,还不如就住在这里,又没有人在后面栓着你。漪纹听到这话,便偏袒着世恩,说紫薇:你以为人家都像你,处处为家。紫薇便会夸张的大叫起来,说,漪纹小姑,是不是要跟我收房租了。
不过,来习惯以后,世恩也发现,只要他到客厅去,茶几上准是放着两杯不加糖的红茶。所有去过英国的人,回国后都带回一种英国习惯,喜欢喝下午茶。也只有世恩与漪纹两个,只喝不加糖的红茶。这样的红茶喝上去,有一种只有红茶自己本身的轻微苦涩在里面,让人实实在在地品尝着英国红茶的地道。
正是春天的时候,世恩和漪纹的生活也有了春天的生机。他们一起到国泰大戏院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出来,还可以在电影院对角的老大昌食品店喝咖啡,有时也来点小西点。有时,也一起去老城隍庙、龙华寺、静安寺去赶庙会。漪纹对一些传统的东西都有兴致,庙会里的广货摊、玩具摊、水果摊、糕饼摊等等都是她最爱流连的地方,每次去都要买上一堆,但回来后,又一古脑的都给了何妈。有几次,漪纹还带了世恩去了跑马厅,看外国人赛马。由于中国人不能参加,只能在一边看热闹,漪纹和世恩又都没有多少兴趣,也就看了两次,就再也没有去。世恩觉得,他和漪纹都有些紧张,在紧张地度过每一个在一起的机会,他们好象都在共同努力,努力度过一个像节日般的春天。有一种有今天没有明天的绝望般的快乐。而且,世恩在自己的身上也发现了很多变化。
他从来都没有发现,在他身上还残留着那样多的童心,只要是与漪纹在一起,他就有说不完的话,还学会了开玩笑。他喜欢看漪纹抿着嘴笑,她的笑与紫薇的笑绝对形成了鲜明对比。紫薇从来都是开怀大笑,笑得乐不可支,笑得连肢体也要受影响的晃动,带给人很强的感染力,使所有听到她笑声的人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但漪纹就不一样了,漪纹的笑有一种镇静作用,有一种抚慰的效果。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你只要看到漪纹就是那样安静地微笑着,你就会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了漪纹和她的微笑,你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什么都不值得你担心。世恩也发现,就是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自己变得如此爱笑,也如此好动。他觉得他几乎就不能一个人独处,如果这一天没有能见到漪纹,他就会坐立不安,非常失落,会一天都不踏实。
当然,世恩的心里还是清楚,他自己到底有了什么变化。除了每天魂不守舍地往漪纹家跑之外,就是拚命地往记了三年也没有记满的日记本上写日记。这两件事情都令他着迷而又互相关联。没有第一件就不能做第二件;有了第一件,便必须去做第二件,否则便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到漪纹家是为了聊天,而聊天又是为了回来记日记,世恩也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个文艺分子了,但是他已经没有办法让自己停下来,理智下来,他只有遵循自己的本能走。
那一天,世恩和漪纹送走紫薇后回到漪纹家闲坐。
紫薇又去新加坡旅游去了,这一次,她是与徐勖一起去的。
徐勖回到上海后便与朋友一起办了一所雕塑学校。在这所学校里,第一次雇佣了人体模特,结果在社会上惹起轩然大波。就是这次轩然大波,又把徐勖和紫薇连到了一起。因为紫薇是到学校做雕塑科人体模特的。其实,当时紫薇完全是一种自我解闷。她的性格决定了她永远是旋涡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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