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过春节-《梦里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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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二十九日下了一场更大的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从中午一直下到晚上,积雪很厚,深的地方齐人膝盖,大人穿着水统靴走在路上一脚高一脚低地“嘣哏嘣哏”作响。当晚很多人忧心忡忡,三十年夜三十种活路等着做,这如何方便?宁昌松听了就说,别担心,大雪过后必有艳阳。

    果不其然。第二日清晨,晴空万里,太阳高照,冰雪开始融化了。这一下,人们可热闹了。年轻人忙于打雪仗,因为积雪融化后就不好玩了;小孩抱鸡赶鹅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寻鸡鹅相斗,因为到了午后就要杀了;大人们割苇草的掏菜的至少要备足三日以上,因为除夕夜过后人们迎春要休息静养几天。

    在民兵连长马开华的带领下,马开生、马开宗、宁仁金等众民兵对全寨子大路小路进行了一次大扫除。妇女主任杨兰芳也不甘落后,又组织了全寨年轻媳妇姑娘们来协助民兵们清掏洗菜池塘淤泥和臭沟垃圾。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大家谈笑风生,气氛高涨。各家各户也自行清理房前屋后的脏物。大队卫生员马开玉挨家挨户来检查卫生,用粉笔在每户大门边上写下四个字----清洁卫生。通过大家一上午的劳动,整个宗流寨面貌焕然一新。

    下午,宁昌松杀鸡杀鹅了。杀鸡倒是不费力,一个人便可以轻松解决。杀鹅时,他把四脚板凳反放地上,欲将鹅脖架在两根凳脚中间,可是鹅确实太大,无法装进凳脚之间。宁仁志在一边看见了,赶忙过来捏紧鹅脚。爷儿俩合力把鹅杀了。宁昌松抬头看着宁仁志,说:“多学点,下一步你自个杀了。”

    宁仁志道:“我才不想杀呢。”

    “不想杀?这就是生活哩。你要学会过日子。”宁昌松教育道。虽然宁仁志有时嬉皮笑脸,但是脑筋灵活。宁昌松感到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也许自家的门庭就靠这娃儿来光耀了。他经常这样想,默默中对宁仁志寄予了厚望。

    快到傍晚时,宗流寨的炮竹声“噼叭”响了起来。一队里谁家在放炮竹,大家一听就明白。放串串炮掌的,一般是马开生和宁昌平家;只放一串炮竹而后放散炮的,便是马开和和马开宗家;其他家就全放散炮了,零零落落的“叭哒”声,显得有些冷清,气氛不够。宁义和宁忠在爸爸宁仁勤的指点下,在大门口外点放炮竹,响响停停二三十声后便结束了。宁义返身进屋时就问宁仁勤:“爸爸,我们家为什么不放串串炮?”

    宁仁勤答道:“那个不好玩。你想嘛,那个只要一点火就稀里巴啦完了。我们放的这个,点一次响一下,慢慢玩,那才过瘾呢。”可是宁义怎么觉着都不如串串炮有意思。

    这个年头,当阳有个传统,大年夜各守各家,不许窜门。宁仁勤在当铁道工人时,买得了一台收音机,平时不怎么放,但在过年过节里就喜欢把声音调大大的,全家人静静听着。收音机里面悠扬悦耳的女高音响彻半个宗流寨。马庆听见了,就有些坐不住,于是对马开邦道:“爸爸,我想去宁义家听收音机。”

    马开邦板着脸道:“要懂规矩,大年夜不许窜门!我们必须在家守住年夜。过了十二点钟爸爸做宵夜给你吃。”然后又道:“听收音机有什么意思?过几年后我们家家户户就会有像电影那样看见活人说话的小电影机了。”

    马庆的妈妈刘秀笑道:“你这是痴人说梦话。”

    马开邦道:“相信科学会发展普及到那一步的。”

    刘秀道:“等到那一天,我们都老掉牙了,也许不在人世了。”

    马开邦啐口道:“大年夜不说不吉利的话!”然后又道:“会很快的。”他嘴里这样应付刘秀,其实心里也是没底。

    大年初一,有很多规矩。祖宗遗训,大年初一不能干活路,不能劳累。在家里只能煮吃,不能洗碗筷,不能洒水到地面,不能扫地,这些都要在除夕午夜前准备好;不能倒水到屋外,洗脸水只能倒进一个大木盆里。等到举行开工仪式后,一切才可以做。还有,这一天女人是不能起早的,她们躺在被窝里安心地睡着懒觉。男人们就不同,天快亮时必须起床,点香火放炮竹,然后便做起吃的来了。饭菜做好后,女人才开始慢慢起床,梳妆打扮。这时,便去喊叔伯兄弟家来拜年趟酒了。大家拜年坐在地灶边,互叙往日劳作情形,总结经验,又打算下步活路怎么做等等。吃饭时,尽吃肉,不吃蔬菜,寓意是避免日后田土禾苗间长草。在一天时间里,一家家轮着来,最后走遍。这一天,是最考验酒量的时候,从早喝到晚,一直不歇,大家喝得昏天黑地。

    酒量差的人,待大伙走过他家后,便悄悄溜到宗流民办小学看年轻人打篮球。年轻人在球场上跑得汗流浃背,有些老人看见了,便大声吼道,谁叫你们大年初一里还在劳累?你们这是在破坏禁忌,来年年头会不好的,赶紧收场了!年轻人反驳道,这不是劳动,是运动,知道吗?老人们思忖了一下,也对,祖训里没有禁止运动一说,便缄口无言了。

    午后,阳光灿烂,民办小学球场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打球的,观看的,人声喧哗。球场西头过去不远处有许多老坟丘,坟头草坪经过大雪冲刷过后,在日光照耀下显得干干净净,而且空气暖洋洋,稍有醉意的人在上面躺的躺,坐的坐,看似十分惬意。这时,在一座坟头前宽阔处围着一群人正听马营长摆“龙门阵”,笑声阵阵。马虎、马庆和宁义也在人堆里,被马营长绘声绘色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

    马营长何许人也?他叫马孝水,五十多岁,年少时,父母早逝,成了孤儿,是靠吃“百家饭”长大的。他成为小伙时,却长得牛高马大,好斗能打,后来到处流浪,结果被清平团防王司令看中,招为马仔。因为遇事干练狠辣,颇受王司令器重,一路提拔到警卫营营长,给他配人配枪配马。马营长一步登天,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整日背枪骑马带着两个兵瞎逛,耻高气扬。有一次,他骑着白马带两个兵回来,散发糖果给小孩们。乡亲们看见了都说,老水这回有出息了。马营长在家乡人面前出手阔绰,跟乡亲买鸡买鸭买鱼来吃,从不讲价,一餐吃不完剩下半个鸡就直接扔到外面去,说不能吃剩菜。有的老者看了就轻叹,这娃儿有一天要败下去的。

    老人说得没错。马营长后来沾染上赌博,三两下便把积蓄输得精光。再后来,他和一个团长对赌,由于付不起赌债,人家一把抓起他的手要砍。他大声求饶,带人回来把三间祖屋卖掉了两间,事情才不了了之。可他也不知何事得罪了王司令,被赶回家了。这个时候,解放军打了过来,王司令逃到深山里成了顽匪,最后被乱枪打死。土地革命时,马营长被评为贫农,躲过一劫。他暗自庆幸,若还在当营长还有钱的话,现在不知是什么下场了。自此,他也看透了一些东西,悟出了一点道理,便一改往日骄纵作风,为人老实了许多。

    尽管如此,他的生性还是有些玩世不恭。两年前的一个下午,大阳热辣,不知谁洗了两件衣裳挂在马孝海家屋外电话线上。马孝海出门看见了,皱了一下眉头,脸色阴阴地走开了。马营长住在马孝海家下面,此刻恰值出门,看到了这一幕,心中暗笑了一下,叫道,喂!喂!哪个不懂事的挂衣服在电话线上?这时有一个年轻媳妇出来,说,是我呀,老水爷。马营长严肃道,你知道这有多严重吗?你不怕电话线断了么?年轻媳妇道,不重,老水爷,才是两件薄衣裳,太阳大,晾一下就好了。马营长一板正经道,你不怕万一爬出一两只虱子来把电话线咬断了,你赔得起么?年轻媳妇晕了。

    去年夏天,宗流大队请人放了两场露天电影,其中有一部片名叫《红日》。这些年,单纯闭塞的农民们看着电影,人人都以为是真实的场景,压根没想到这是演员在演戏。他们拿着凳子坐在那里看,情绪跟着电影情节时喜时悲。有一个镜头,一群国民党士兵跑在轰隆隆的坦克旁边过后,走来了几个国民党将领在宝塔前照相,居中的将领是个师长,威武高大。这时,马营长叫了起来,这个人是我!我当年就是到那里带兵打仗的。坐在他旁边的人都信以为真。但也有一人质疑道,那个军官好像比你帅一点。马营长便坚决道,那是我年轻的时候。众人都觉得马营长当年多威风,能带领那么大的一个军队,即便是国民党军队也好。一些由衷羡慕的目光投向了他,可惜天太黑看不见了。第二天,有一个人就问他,老水爷,昨晚电影里那个国民党军官好像是个师长哩,而你是马营长呀。马营长听了后,脸不红心不跳,平静道,你看了一个晚上还不明白么?那是打败仗了才降职为营长嘛!人们又信了。过了两天,又一人突然想起了什么,跑过来问他道,老水爷,马营长!前几天看的电影是发生在山东的战斗嘛,你在贵州的清平咋扯到那里去了?马营长道,说你们不懂就是不懂!前段时间不是有一电影叫做《南征北战》吗?打仗时就是天南地北的跑嘛。

    马营长今天讲的不是生活琐事,亦不是战斗故事,而是奇闻轶事。此刻,他正在讲的是武则天和慈禧。他说这两个女人,虽然生活的年代不同,官位不同,造就不同,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后,但都有共性,她们都曾经国色天姿,都是掌握实权的女王,都心狠手辣,都爱好贪污小伙子。贪污小伙子?一大群略带醉意的农夫确实弄不懂是什么意思。马营长解释道,那就是喜欢玩弄身强力壮英俊风流的年轻后生。这些年轻美男被送进去后,当晚便和女王极尽鱼水之欢。可惜命短,第二天就一命呜呼了。为什么?众人疑惑。马营长道,这两个女王每晚都有美男送进去,自然应付不过来,玩腻了又不能放他们出去,怕败坏她的名声,就只有杀了。那为什么不在爬上去时掐死她算了。一个听众恨恨道。马营长道,说得轻巧,他在翻云覆雨时会想到要死吗?他还指望这一爬上去就从此飞黄腾达了哩。另一听众啧啧道,就算做一夜风流鬼也值得,毕竟和女王睡了呀,几人能有这个机会?众人哈哈大笑。这时有人问马营长道,老水爷,你是不是在旁边看的?马营长摇头骂道,你这家伙!这是什么年代了?我当营长时听人说的。

    马虎冒了一句:“老水伯,你讲的这些尽是爬上爬下的,我们听不懂。再换一个嘛!”逗得众人嘿嘿笑了起来。

    马营长笑道:“好,我再讲两个真实故事,你可不要怕呵。”

    “鬼才怕呢!”马虎不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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