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林天鸿心中悲痛万分,血泪飞迸,如疯似癫般沿河堤狂奔。恍惚中,飘飘洒洒迷迷茫茫的飞花絮雨里显现出一副副沈如月的音容笑貌,他呼唤着去抓、去拥抱,抓住了灵动飞飘的白絮、抓住了随风拂动的柔软柳枝,拥抱住了苍劲坚实的老树干,却始终都没能捕捉到他的如月。他永远不可能再拥抱住他的如月了! 怀中的女儿哭了,哭的累了,累得睡了,睡醒了又哭。林天鸿一无所觉。终于跑不动了,泪流干了,嗓子喊哑了,他痴痴呆呆地长跪在了事发的大堤上。 人都去了,燃烧的余烬也荡然无存了,水天一色变得空洞无限,偶尔一船驶过,激荡起绮丽的金波。船夫、艄公们喊起了响亮的号子,唱起了欢快的歌。一切如旧,似乎什么意外都没发生过。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生活终归还要继续。 夕阳如血,晚霞染红了半边的天空。夕阳的壮观和晚霞的精彩预示着明日的晴朗,明天又将是个好天气,晴朗的好天气总是会让人心情愉快。然而,人不团圆家破碎的明天将会是什么样呢?那将是阴暗胜过乌云密布,寒冷胜过冰雪严冬,是无论如何也令人愉快不起来的。 我已经没有了我的如月!没有了如月的生活该如何继续?没有了如月,活着还有何意义?林天鸿吻着女儿稚嫩的小脸蛋儿,心中茫然没有着落。 或许晚风带来的寒意、或许饥饿的侵袭、或许胡须的扎刺、更或许是婴儿想念起了娘亲,小小的女婴大声啼哭不止。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傍晚是人回家鸟归巢的时候了。孩子更需要家的温暖,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能让稚嫩的生命承受旷野的风冷孤寂。该回家了,我可怜的女儿!林天鸿蹒跚迈步,抱着女儿跌跌撞撞地回到和妻子共同建造的家。 推开柴门,一切熟悉、亲切的景象映入眼帘,这个空间比天堂还要温暖,这是爱的家园;推开屋门,一股更为熟悉的、亲切的、深印脑海至死难忘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味道比最醇厚的美酒还要醉人、比最美丽的鲜花还要芬芳,这是爱的味道。林天鸿贪婪地感受这空间的美好,深吸鼻息享受这熏然的味道。景象依旧,气息依然,然而,这终归不再完美!他又长泪奔流,涕为之下。 在女儿的啼哭声中,林天鸿点燃了去年拜堂时所用的那两段红烛,把那张保存的依然色彩鲜艳的‘和为贵’剪纸放到桌上,展平,轻轻抚摸。火焰跳动,精神抖擞、饱满,‘和为贵’熠熠生辉。那晚的景象出现在了烛光火影里:妻子娇羞满面,甜美微笑,俏皮地说:“······贴你额头上吧!那不是有空儿嘛!怎么转来转去的?这不叫‘莲年有鱼’,这是荷花和桂鱼,叫作‘和为贵’。”;“哦!是吗?倒也贴切!不过,不能贴这儿,这儿要留着贴个大‘喜’字呢!”······ 林天鸿回忆着成亲那晚二人的言谈笑语,悲痛的心泛起温馨的甜蜜,红肿的双眼现出温柔的笑意,那些在极短的时间里堆积成的细密皱纹舒展开来。 “啪”一声烛花爆裂。光影里的妻子像是被女儿的哭声惊扰了似的,嘶哑地喊道:“照顾好我们的女儿!” 林天鸿心神一震,被残酷地拉回了现实。他像是在运河憋气潜水猛地钻出来时那样深深地吸气,又热泪盈眶了。 时间不会回流,结局已经无法逆转,即便事件能够再重演,他也不敢确定能改变结局。妻子已经去了,永远也回不来了,可还有女儿,女儿是妻子生命的延续,我要照顾好女儿。 我可怜的妻子!我可怜的女儿!林天鸿缅怀着妻子,安抚着女儿,安慰并鼓励着自己打起精神为女儿煮粥。 他这才注意到小小的饭桌上还整齐摆放着妻子准备好的午饭。碗筷齐整,饭菜未动,虽已冷,温情还在,虽无人,举止犹在眼前。悲痛又袭来了,他抬头、低头、眨眼,张大了嘴呜咽摇头。 他不忍打乱饭桌上的布局,只端起了自己贯用的那只碗。走到灶前,把凝结的冷粥倒回锅里,加了少许清水,点火,添柴草,吹风助燃。这是往日夫妻二人同做的动作,说说笑笑何等的温馨甜蜜?而此时一人单独来完成时,却是多么的没落凄凉。他潸然泪下,却故作温笑,说道:“来,如月,咱们一起为女儿煮粥。”这只是自欺欺人的自我慰藉,此刻他形单影孤。 不!此刻他还有一个在床上啼哭的小小女儿。他不是孤身一人,他初为人父,已经有了自己和妻子的女儿。噢!天幸如此!所以,他不能就此消沉,不能就此崩溃。虽未来得及亲口答应妻子,但他绝对要好好抚养女儿的。女儿是他和妻子爱的凝聚,妻子虽已不在人世,但爱还要延续,永远,永远!他要尽快为女儿煮好一碗粥。 锅开了,粥沸了又滚,熬至烂熟。林天鸿盛了半碗粥糊放到桌上,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用汤匙来舀粥,吹凉,放到唇边试过冷热,然后轻轻送到女儿小巧粉嫩的嘴边。虽是初尽温慈,他倒像是烂熟于心似的,施为的恰到好处。这应该是浓浓的父爱使然吧! 或许是□□不能择食,没有来得及吃上一口母乳的孩子没有为难心伤欲碎的父亲,她很乖巧地吃下了一点点粥糊。这让林天鸿激动不已,喃喃地说道:“如月,我们的女儿吃饭了!你快看,她好乖哦!”哪里会有人与他一同欣赏这激动人心的画面?他又是在自我安慰而已。 女儿睡了、醒了、渴了、饿了、哭了、尿了、拉粑粑了······林天鸿在小心翼翼的紧张忙乱中度过了一夜。 林天鸿整理妻子的遗物,望着那些衣服、蝴蝶面罩、剪刀、针线、梳子、篦子、简单的脂粉、还剩一颗的耳珠······逐一抚摸,伤感无限。猛然发现少了金钗和玉镯,他又打开了柜子,柜子空空如也,再抖抖包袱,包袱轻飘飘已无一物。他怔了片刻,想起妻子临死前说曾去看过爹娘和婉君,对!就是那日。他恍然大悟。 整理好一切,他在房后的草坡上掘了一个深坑,除了那颗耳珠,妻子的用物全部都摆放到坑内,又像当年沈如月葬蝶那样洒了些花瓣在上面,然后,堆土成丘,筑起一个坟包。坟前竖起了写着“爱妻沈氏如月之墓”的木板。 他点燃了火纸,说道:“人生一口气,栖身一间房,死了也应有土穴供魂魄驻留。如月,灵儿死了还有些尸骨尚存,只可怜你死了我却不能为你收尸,只能在这衣冠冢前祭拜你了,我会在这儿陪着你的,你安息吧!啊······哇······呜······我可怜的如月,你生下女儿便离我而去,当真狠心啊!”他号啕大哭,捶胸捶地。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哼哼嗤嗤的喘气声,林天鸿止住哭泣,转头看到高矮胖瘦两个男人扶携而至,正是前几日索要税金的那两人,均已是鼻青脸肿的模样。 到了近前,那个矮胖男人说的:“大爷跟陆大人有交情早些说啊!便是提一提李捕头的名号,咱们不至于大水冲了龙王庙闹这误会啊!大爷你口风严实,倒害我们挨了一顿好打!哎呦!那位独臂大爷可真凶,下手忒重了。这颗珠子我们给你送回来了,你收好喽,再也不敢收你的税了。”他托着耳珠躬身走上前来。 那个高瘦的人哭丧着脸说道:“对,对,对!咱们再也不敢收大爷你的税了,什么物产税、人丁税、动土挖坟税······全免了,您爱该几间房就盖几间房,爱生几个娃就生几个娃,爱挖几座坟就挖几座坟,总之随你的便了······”他只顾例举着对林天鸿的一系列优待,却没注意到林天鸿如要喷火的眼睛。 “胡说什么?挖什么坟?”矮胖的那人打了他一记耳光。 “滚!”林天鸿如雷般的一声大喝,吓得那二人屁滚尿流,扔下耳珠就跑了,摔了个跟斗,爬起来跑的更快。 林天鸿捡起地上的耳珠,在衣服上擦拭干净,与另一只一起捧在掌心,奉若圣物,珍爱万端。 此后的日子里,林天鸿始终摆脱不了巨大的悲痛。食难下咽,其实也没心情吃;夜难成眠,其实也并不想睡。他好像在故意麻木自己、折磨自己、摧残自己。他似乎得了比沈如月‘见风流泪’更为严重的毛病,时不时地会默默地流下伤心的眼泪。头发不梳、脸面不洗、胡须更不打理,他每日除了喂女儿吃饭、哄女儿睡觉、洗晒换下的尿布,差不多所有的时间都是呆呆地坐在妻子的坟前喃喃自语。有时他竟然幻想着会有奇迹发生:坟墓开裂,走出了妻子沈如月;有时会是里面飞出了一只大彩蝶,扑向自己,而他自己也变成了蝴蝶一起翩翩起舞······每当此时,女儿的哭声总会把他从幻境中拉回。 一晃三个多月过去了,林天鸿蓬头垢面,胡子邋遢,形骸憔悴,神情颓废,像是老去了几十岁,哪里还有一丝神俊英朗的影子? 终于,那个每日来河堤上放牧羊群的老汉看不下去了,他来到林天鸿近前,叹气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人,我见你每日呆坐在坟前已有三个月,你看看你如今成了什么样子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可要珍重。你不是还有个孩子吗?更应该爱惜自己。老儿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不要介意,这屋里的女人啊,就好比身上的衣服糊窗户的纸,好比马背上的鞍辔划船的桨,该珍惜的时候珍惜,该放开的时候放开,没了再换新的。你大好年华,打起精神来再娶一房妻室不好吗?你这样只会作践了自己,也苦了孩子,快振作起来吧!” 林天鸿虽对老汉鄙夷轻贱女人的比喻大不认同,但心知那是世俗观念的流习弊病,不是他一人独见,是很难扭转的。他自也知道老汉是不忍看他消沉颓废,因而才好心前来劝导。怔了片刻,惭愧说道:“老伯说的有理,我死活不打紧,却不能苦了我的女儿,她一生下来便没了娘亲。”说着说着,心中触动,叹气一声,又流下泪来。 老汉也叹气说道:“你更应该振作才是,有家回家,没家成家,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小小女儿也不是长法。”说完,打了一个响鞭驱赶着羊群去了。 林天鸿默立了片刻,对着坟丘说道:“如月,我有愧于你的嘱托,这三个多月来,女儿未见长肉却更瘦弱了,是我不会照顾女儿。我这便回家把女儿托付给母亲,然后再回来陪你。” 他回房梳头、洗脸、刮胡须,露出了骨棱消瘦的一张脸。包好妻子备下的小衣、小帽、小鞋、小袜、尿布······背在肩上,抱起女儿,拿了乌笛,关好了门窗。走出了几步,回头又看,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绿肥红瘦枝挂果,蜂蝶旋舞疲惫多。无风无云更无雨,白日灼灼光如火。日头晒干了浅水处的淤泥,并在把淤泥板结龟裂出多姿多态的纹痕,最引人瞩目的是那些在淤泥版块长出的杨、柳竟然风华正茂格外高调。这已经是热烈的深夏时节了,林天鸿恍若隔世。 树荫掩映中升腾起缕缕炊烟,村子更显古旧、苍老、厚重、淳朴。路还是那从前的路,桥还是那记忆中的桥,人还是和蔼的乡亲。一切都似乎未曾改变,但林天鸿茫然若失,却再也找不到从前的那种感觉了。 终于进了村子!鸡鸣、狗叫、牛哞、猪哼哧、小夫妻斗嘴、老夫妻磨牙、婆婆唠叨媳妇、妯娌叔侄爷们打诨逗笑······嘈杂声中处处散发着豁达慨亮的民风和安贫乐道的祥和。大力、二力劳作归来,立刻被各自妻儿围上来,他们肩头刚卸落了锄头铁锹,立刻又驮上了孩子。这是温馨的画面,这是美好的农家生活!看来,还是田园更长远安稳于江湖! 林天鸿身形体貌的变化已到了乡亲邻里不能打眼认出的程度。他走过这对兄弟家门时点头招呼了一声,引起了他们的一阵困惑,走过去很远了,还能听到他们的私语评论,像是在指责也像是在惋叹。这都不再重要了,自己的痛苦自己承受,自己的幸福自己享受。林天鸿向自家的院子走去。 墙是青砖新砌,门是桐油新刷,门楣变得有些气派庄严了。其实,自从妹妹林霁遥嫁入乡亲们所羡慕的豪门后,家中便逐渐改庭换貌。但是,外表的盛大光鲜并未能振作家里的气氛,也并改善林天鸿兄弟二人“背经离道”不回家门所引起的乡亲们的议论。乡亲们常常拿林方‘生儿不如养女’、‘家有不孝子,老父操心死。’、‘教子无方’的家运命数作为茶余饭后、田间地头的谈资,并且添油加醋地咀嚼,不厌其烦地回味,还当成反面教材教导子女后人。当一个眼光毒辣心思缜密的人发现郑家、林青尘的事都与林方的家事有重大关联后,那人立时用他的伶牙俐齿进行了舆论宣扬。于是,这三家的事便成了一个前后连贯、情节跌宕起伏的、不可分割的完整的传奇故事了。好事的人抛却乡间的淳朴善良,不顾及村子里的祥和与安静,总是不合时宜地咀嚼品味并乐得“与人分享”林家的故事,这让信奉‘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唾沫星子淹死人’的林方颇为痛苦难堪却无可奈何,他感到羞于面对乡亲。 农家一贯门不上锁,林天鸿推门而入。大枣树青果累累泛出金光红晕;石榴羞红了半边脸坠弯了枝条;墙外的梧桐树猖狂地把枝杈侵略到院子里,还安营扎寨结成了一个巨大的凤窝;家中依然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隔离了闲言碎语的院子依然安静祥和。这就是家嘛!家的壁垒依然坚固不可摧破。真的是这样吗? 郑婉君沉静如水,在枣树下为眉宇间隐着大苦大愁的母亲梳头。妹妹林霁遥竟然也在娘家,她为了改变亲人的压抑心情以响应这盛夏的热烈,彻底改变了豪门女主人的矜持威严,活泼顽皮的还如少时模样,在一旁逗笑,但似乎有些勉强。 林天鸿的颓废变化丝毫隐瞒不住家人们的眼睛。她们三个人一眼就认出了他。三人为林天鸿的突然到来同时感到震惊,郑婉君是格外的震惊。三个人一时愣住了,郑婉君则是更为强烈,似乎呆住了。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