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如是我闻-《太平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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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前,已寿逾百年的一代神僧玄奘坐化圆寂,这串念珠乃他少年时求法所得,伴他渡过百年光阴,乃是法相宗弟子心目中的第一圣物,各支宗长无不梦寐以求,不料玄奘最后却将之赠于应其召唤,千里来会的净土宗弟子道宏,消息传出,佛门震骇,无不想一睹这道宏到底有何过人之处,此番佛门大会他还未现身,便已成为各宗佛徒私议最多的名字,声誉之隆,己隐可追美净土宗最高领袖,‘净土三师‘.法相宗诸僧更是切齿于胸,百般研磨,誓要面折道宏,以泄‘夺珠‘之恨.
‘只此一举,可知法相诸位无谋:若胜,彰玄师之失,若负,显彼宗之钝,无谋而贪如此,所以吾知佛珠之它承也.‘
冷蔑而通透的评论,出自一个局外人的口中,姓王名思千的他,当时正旅居东林,希望可以在这清净佛土中避世数月,研读一下摩诘诗的异处。
而,在听到这对佛门大不客气的评论时,释浮图是这样回答他的:‘法相或失,净土或得,愚为后戒,智启有缘,总归佛门浩荡,渡众生意耳.‘
两人于是一笑而散,评语末至六耳.
道宏现身,满座哗然,少康诸人面现喜色的同时,也暗感不悦,怎说也好,道宏终究是三人后辈弟子,声望凌然之势,的非乐见.另一边,法相宗席上,那中年僧人‘悟明‘的眼中已快要喷出火来了.
悟明其人,乃是法相宗‘悟‘字辈群僧中最为出色的一个,向来自许必承玄奘衣钵,也是‘传珠‘一事中失望最厉的一人,一直以来,他以及附从于他的僧人都在大力鼓吹,指檀木佛珠本为法相宗圣物,绝不应该流于外宗之手,而如果道宏坚决不还的话,至少也应该改宗法相,则才能准其继承玄奘衣钵。
似乎是为法相宗着想的提案,但,当他的一名心腹弟子在无意中说露,指道宏就算归宗法相,也不能直承玄奘所传,而该依辈份投于‘悟‘字辈僧人门下时,那种用心…便实在是让人没法不去联想些别的事情。
对悟明根本就是视无睹,道宏立右掌于胸前,眼观鼻,鼻观心,心观止,飘然而入殿中,白衣荡然,一路走来,若不沾半点凡尘,直若是西天真人踏破鸿蒙而入,来这殿中一游。
(佛性宛然,佛心自守,虽不称名实念,但每步踏出,皆庄严非凡,如赞叹礼拜,俨然佛光普射,他的修为,可比传说中更加精深啊…)
再争执也好,论到佛法修为,集合在这殿中的诸僧绝没有一名平庸之辈,尤其是几名资深老僧,道宏还未走至殿心,他们已将道宏所运的法门看破。
(这个感觉,是‘净土五念门‘,怪不得有如斯庄严,但,五念门,可以这样修么?真是…)
所谓‘净土五念门‘,乃是净土宗修行法门之一种,即所谓的‘礼拜门,赞叹门,作愿门,观察门,回响门‘,五门循序而进,乃是净土宗弟子念佛礼佛之途,原是心境修为,当配合专门的经书仪式而成。净土宗乃小乘佛法,讲究‘称名念佛‘,是故门下弟子皆日日‘阿弥陀佛‘不稍离口,修为较深者方可以心默诵,不着外相,但修五念门时还是需要有专门仪式佐助,而如道宏这般,不焚香捻珠,不口占佛讳,步步走来,皆如踏念门,更自然散发出赞叹礼拜诸门意蕴,却是前所之见的修法,便连少康,慧远,慈悯这‘净土三师‘也不由得心下微撼。
步到殿心,道宏微微一顿,将身子站住,却如天外忽有一声叹息幽幽响起,直钻透九天罗网,十地铁岳,不由口耳,径投至每名僧人心中。
(这是,‘本愿胜‘,他想作甚…)
发心胜,求生胜,本愿胜,功德胜,威力胜.合在一处,便是著名的‘五胜法‘,历来小乘修行,欲证菩萨诸道,造极乐净土,必由此途,是故有名僧众无不修之,但一向少有人成,在净土宗历史上,除却被目为是‘古佛转生,胎具宿慧‘的几名大德之外,几乎没有人可以践成本愿,造得净土。
道宏由进殿至今,一语未发,只默然前行,却已如高僧说法,令整座大殿皆如入寂灭,众僧无不潜运佛功暗参。
悟明却是半点不受影响,双目喷火,死死盯着道宏胸前,那还在微微摆动的一串黑檀佛珠。
(唉…)
心中默默的叹息着,释浮图微微动了一下身子。
(悟明的确不是他的对手。)
(要出丑了…)
静静不语片刻,道宏忽然一笑,将念珠自颈上取下,托在右手。
‘你要它?‘
伸出的手,向着悟明的方向,似讽刺的诘问,却是垂首而发。
‘你…?‘
渴欲之事忽然被说破在广众之前,悟明一阵错谔,却已身不由已,站了起来。
眼神讥诮的一转,又微微闭住,似不屑能用肉眼看见的一切事物。
‘一串木珠而已,何足牵挂?‘
‘要,便拿去。‘
‘你!‘
大怒而起,悟明虽有有数十年佛法修为,此刻也难抑心中剧震,总算多年清修积下的功夫,没有开口问出‘你是当真‘这样的说话。
站起时,悟明已恢复平静。
‘玄师法物,佛法所凝,大和尚既不屑,贫僧便取回来了。‘
说着话,悟明已绕案而前,走向道宏。
面色已然平静,双手亦合于胸前,悟明步步莲花,亦走得十分佛门,却并没有道宏适才那种佛我一身,佛性自然的感觉,只数步脚程,两人高下已判。
旁观者清,悟明自己也是明白,心下恨极,全仗多年净修压住,心下喃喃,只是在想:‘先将佛珠取回,待我承得法相一宗衣钵之后,再与三师商量,教训你这大胆的东西…‘
十余步的距离,转眼已过,悟明走至道宏身前,微微犹豫一下,举手道:‘请。‘
道宏微微一笑,将佛珠置在悟明手上。
夙愿成真,自是人生快意之时,只是,悟明还没来得及享受此刻,面色已然大变!
‘呔!‘
如雷吼声,蓦地出于道宏口中,悟明首当其冲,急急运功护体,却已被激得站立不住,连退三步,犹觉头昏脑涨,不能自持。
‘你!‘
身为法相宗最具势力的僧人,悟明修为自不会弱,第八级初阶的佛功,在整个法相宗中可列前三,却被道宏一口喝退,面上自然挂不住,当下便想发作,却忽觉手上一轻,定睛看时,那串珍之重之的佛珠,竟已被摧散成粉,四下飞落!
‘你!‘
痛彻心肺的感觉,令悟明一时没法自持,几乎当时便要出手,教训这个‘胆大妄为,擅毁佛物‘的后辈!
却未出手。
一闪而前,道宏忽地伸手,按住在悟明胸前,垂首道:‘这里痛么?‘
悟明愣了一下,正不知如何回答,道宏忽又将手缩回,指向地下,那佛珠化灰,道:‘它不会痛。‘
又按回悟明胸前,道:‘佛性在这里,不在那里。‘
方合什道:‘道宏得罪悟明师叔。‘说着已悄然而退,立在悟明三步之外。
悟明愣怔半晌,忽地长叹一声,面色如土,黯然退回法相宗席上,默默垂首参禅,再不开口。
举殿皆默。
适才悟明舌灿莲花,辨通无碍,将少康说的无言以对,此刻却一合便为道宏所折,而道宏在他面前进退自若,如处无人之境,无论佛法武功,高下之分皆判若云泥,众僧为其所慑,一时间竟无人敢于开口。
少康暗感得意,心道:‘这便好啦。‘
要知今日之会原是天下佛门之聚,要计议今后如何联手布法,广大佛门之事,而谁能在此会中作主说话,日后在诸般利益分配上自然也就大占便宜,道宏这样子技压全场,只要没人能够折胜于他,净土宗便已可稳占鳌头,无虞于今后十数年。
忽又想道:‘但这样一来,道宏便是今日头号大功,而且他早不来晚不来,偏生等到悟明那厮略…略有便宜才来,忒也可恶,事后必要教训一二,使他明白事理方好。‘
少康想到的东西,它宗僧众自然也想得到,不服气和不甘心着,身为大乘渠首的华严宗与笃信转生异法的密宗先后起身诘辨,却全然不是道宏对手,一触便溃,纷纷败北,眼见大宗尚且如此,如三论,天台等更是不敢开口,适才犹有心争夺净土地盘的律宗壮僧‘智深‘更是面白如纸,低首向案,连直视道宏也都不敢。
(唉…)
闭目打坐,释浮图却也可感觉到正投射在自己身上的殷切目光,那已不止是本宗师长的期待,还包含了方被道宏所折的其余宗门。
(但是,真是不想和这个人作对呢…)
默默想着,释浮图却知道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佛门清净地又怎样?利益的争夺与分配便和所有其它地方一样,是必会发生和不能让步的东西,而在从属于‘某一群人‘之后,无论个人意愿如何都要以这一群人的立场来争斗与进退也是绝对不能不为的事情。
(让你看笑话啦…)
虽未亲见,释浮图也知道,此刻,那看似文弱而儒雅的友人一定正隐身在某个地方,默默注视着正在大殿中发生的一切。
(这个人,真是佛门中的异数。)
(真没想到,在这已经堕落的佛门中,除了浮图之外,竟还能有这样的人物。)
一如释浮图所料,在大殿的后面,王思千虽然闭目倚坐柱旁,却一直也在关注着殿中的每个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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