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三纳争论离别景 下-《太平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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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了,听说族长的弟弟踏溪也来了,百纳有名的少年豪杰,怎么不见他?”
“唉,花族长莫要取笑。他那浪荡的名声,百纳谁不晓得。刚进寨,他就说平时没来过,又嫌我们一堆人拘束,自己跑去玩了……如果弄出什么乱子,还请族长高抬贵手。”
“好好好。”
“谢谢谢。”
踏溪,当然在玩。不过并不是单纯的玩。
(大哥说抢走香香的就是花纳族的人。他奶奶的,上次居然用雷把老子劈晕,今次我定要将你轰杀!)
“平小子,你别跟着我,碍事!”
化装成普通下人的古平,正做出一副急匆匆的样子,好像要把踏溪拉走,但二人越拉扯,却越远离人们的视线。
“平小子!别让二爷废话,赶紧一边儿去!不是二爷,你脸上的烙印还去不掉呢!”
似是正中痛处,古平用手抚右脸,道:“哦?二爷,你把现在我这脸当作功劳?”
古平右脸上,本来是烙下的古来兮家的阿加烙印。踏江为了消掩他这个身份,准备请鬼师用药,尽量把烙印消去,是踏溪强出头,说可以用自己的秘技,做出更好的效果。谁料,踏溪并不是消去,而是在上面添了些东西。
现在古平脸上,右侧是一只张口欲噬的黑豹,左侧是一条盘身吐信的巨蟒。本来一个俊秀小伙儿,现在看起来不伦不类。
“怎样,难道谁认出你了?二爷把你画这么丑,还能有人认出来的话,那眼也太毒了吧?”
踏溪明显讽刺的语气,更激发了古平的怒火:“踏溪,你不要欺人太甚!请鬼术!”一声轻喝,祝茸的形象在古平背后若隐若现。
而这,也正对了踏溪的胃口:“终于又看到了,祝茸先祖,打败了灭我魔蛛的孟惑……今次,我便一并奉还!赐灵之术!”
之前,踏溪用的赐灵之术,是巨大的水火魔蛛,用水火两系的术法进行强力攻击。而此刻,他手上抓的是一只小巧的螳螂,唯那两齿锯刀,闪着蓝汪汪的颜色。在踏溪背后,也有气劲组合的八尺影像出现,是一只包裹了污黑尸布的巨茧,一头破开,伸出同样是尸布包裹的半个人身,双臂却是螳刀模样,诡异之中,又显示着它是一头武力极强的魔兽。
“平小子……还敢趁二爷不在勾搭红蛛,看二爷这阎魔尸螳宰了你!”
花象戎看着床上那个胡蹦乱跳的孩子,一阵头疼。
他并不明白兄长为什么还要留着她的性命,干脆宰了不是更好?或者交给夏人,也算得大功一件。
这个孩子,留在手里,只是烫手的山芋,给鬼纳族的人看到,就是了不得的事情。诚然花纳族并不怕鬼纳族,但留着她,也不过是浪费。
(唉唉,我们花纳族是要过好日子,不是做保姆啊……)
长大以后就在邵陵生活,矢志摆脱纳人身份,享受美好生活,花象戎几乎不能理解大哥的举动:为什么要同鬼纳、古纳虚与委蛇,为什么不学项人的黑水部直接降入大正王朝,为什么要为了自在生活的“正大”目的而“虚伪”地活着?老古板、倔驴子们,有什么必要让他们理解吗?
想到鬼纳族那帮家伙,花象戎的眉头皱了皱。原来那个老头子,就凭着自己八级的实力,妄想把自己的想法强行施加给百纳各族,幸亏被大家合力扑灭了。本来以为鬼纳族就此便不再烦着大家,谁知道却又出了一个使得出赤尤召唤的家伙,这还不算,那个死老头子的不肖子,也拥有了与自己一战的实力,甚至“侥幸”赢了自己……仿佛那家伙的声音,还在自己耳边缭绕不散。
“软骨虫,纳命来!”
议榔大厅之中,牛油大蜡已然亮起,相比外面黑夜却因篝火、歌舞的热闹,倒是静得出奇。因为最中间的空地上,巨大的符文已经发出些许亮光,封印阵显是到了紧要关头,古纳三巫也收起懒洋洋的神态,围成一个大圈,盘膝而坐,嘴里不停地念着神秘的咒文,额上也沁出汗来。
鬼红蛛看看踏江和大牙,见他们都认真盯着封印的构建,自己却不禁担心起另一边来:他跟踏溪,两个人不会闹起来吧?
临来前,踏江特意把踏溪、古平和红蛛叫到一起,向他们说,得到消息,前次掳走香香的乃是花纳族人,最后出手的更是花纳族中一个大高手。今次前去,花纳族必然不怀好心,己方也要明暗两手对付,让踏溪和古平混入纳寨,相机抢救香香。红蛛也想去,但她不像踏溪能用浪荡掩饰找人的目的,又不像古平面生不引人注目,最主要的,她的功夫不够。与红蛛仍在五级顶峰徘徊的力量相比,踏溪和古平的六级中阶力量,当然是能够破局的有力手段,即使面对花纳族那个七级初阶的,也有一拼之力,何况他们拥有的又是特殊的力量。
但与之相伴而来的,是两人之间的不睦。不管怎样,踏溪败给了古力,古力又输给了古平,自负的踏溪自然看不惯古平,即使古平再怎么表现的谦卑,也仍免不了踏溪的白眼。古平的见识、气度,颇得红蛛赞赏,因此两人常常在一起探讨局势,踏溪更觉得自己的私有被夺走一般。红蛛明白踏溪的想法……但,两人相处虽久,却从未谈过私情,想开解也无从谈起,何况她觉得自己跟古平也仅仅是趣味相投,亦不及私,更没什么要说明的。
唯一的希望,就是两人记得自己的使命,尽量不要起冲突吧!
当踏溪的尸螳轰破墙壁,直斩花象戎之际,花象戎犹记得自己是奉命看守,扭头一看,见一个仆从打扮的人早抢到里厢,抱了小孩就走。花象戎急催雷劲,却被那只邪气很重的尸螳挡住。
踏溪、古平二人起了争执,但古平见踏溪用出尸螳,便知此事不能速了,若打斗起来,不但做不了正事,少不得还会引起旁人注意,更影响大事进行,于是停手罢斗,互相口角着展开搜索。终于踏溪的念蛊从一个寨兵脑中查出情报,找到了香香被囚禁的地方,见里面有个形容很熟悉的家伙看守。
两人虽然争斗,配合倒也默契,踏溪招数繁多,正适合缠斗,古平便只需抢了孩子逃走。果然,踏溪放出尸螳,又召了一大群蜂、蝶、蚊、蝇,将花象戎阻在原地,便冲古平叫道:“平小子!别在这儿碍事,带上香香,走你的!”古平也不分辩,抽身就走。
当战场只剩两个人,便简单得多了。
踏溪认出了花象戎,花象戎也认出了踏溪。还未平息的战意,被命令约束的斗心,终于可以放手一搏。
七级魔兽阎魔尸螳,武力惊人,趋退若电,刀招狠辣,但花象戎的力量也不可小觑,他将雷劲反施自身,便把自己也改造成一个浑身电火缭绕的战士,跟尸螳相战不下。
“唷嗬嗬嗬,当初我在族中跟人争斗,被人嘲笑说鬼夜行的儿子却用花纳族的召唤术,想不到,现在你花纳族的花老二,居然用鬼纳族的化鬼术,真是颠倒,真是可笑!”
身为召唤师的踏溪,本身并无太强的战力,在七级争斗中也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言语挑衅。然而这样的挑衅,也起不到什么效果,花象戎本来也算得本族中的怪胎。的确,花纳族拿手的功夫是召唤术,但自小便向往夏人的花象戎,却知道这召唤术在夏人的眼光里,便是边鄙邪术的象征,因此他竟不顾别人反对,只用心学习跟夏人天地道术相近的化鬼术。
“什么?你……你……想不到你们花纳族这帮家伙,居然连自己的出身也厌弃了!尸螳,给我剁了他!”
巨大螳刀带着腥风,搂头斩下,却吃花象戎一拳抵住,又咔嚓一声闭合起来,将花象戎的拳头夹在中间,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花象戎仿如未觉,只一脸狰狞地对踏溪大叫:“厌弃?你们鬼纳族这些蠢驴又怎么能了解我们的志向了?”
坚守,背叛,为的是什么?
战乱,纷争,是谁想要的?
动荡不安的岁月,人不如犬,命且旦夕,焉顾酒食?所求者,不过苟全性命,片瓦栖身,粒米果腹,如此而已。
人们最根本的理想,不过是活着,最大的理想,不过是好好地活着。
无疑,夏人比纳人过得好,那自然是因为他们有着更好的制度,更好的基础。纳人被痛击,挨打,背井离乡,也是最现实最有力的证明。
延续过去的一切而不改变?继续用微弱的力量来挑战强大的夏人?如果对方是有力的,为什么不向他们学习?学习他们的一切,追赶他们的脚步,或者……变得跟他们一样?变得跟他们一样拥有良好的制度,打下深厚的基础,然后幸福的生活。风俗,传统,这些让自己落后、弱小、土包子的东西,都见鬼去吧!
力不如人,就是纳人的原罪。
抛弃弱小,向往强大,又有什么不对?
难道你们鬼纳族要一统百纳的妄想,不是因为“向往强大”?难道古纳族的墨守成规,不会再次让人欺负?自诩为正义,而我们花纳族的努力,就是可以被你们随意贬低的东西了?拒绝改变,掩耳盗铃,不过是无知的蝼蚁,当年就应该全部杀光,现在对纳人的进步也会少点阻碍……
“住口!住口呀!”
被质问得无言以对,听到“杀得少”的言论,更是怒愤填膺,踏溪只能命令尸螳猛烈进攻。因为左拳被钳制住,花象戎很快就遍体鳞伤,但他却表现出不似“软骨虫”的刚强,一面用右拳招架,一面讥诮地盯着踏溪,那满面血污后的眸子,分明在说着:“只凭蛮力欺压,你跟你所仇恨的夏人又有什么不同了?”
那眼光,盯得踏溪十分不自在,连压倒性的优势,唾手可得的胜利,也带不来任何喜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踏溪发出一声狂吼,双手抱头,状若疯傻,转身没入了黑漆漆的夜。
花象戎“?”地倒地晕去,嘴角犹带着一丝冷笑。
议榔大厅之中,封印阵已经颂法完毕,地上的大圆光华流转,别有一番凌然气象。
花象元把鬼夜星和鬼踏月请出来,让他们站在阵中,便有淡淡光晕在身上出现,少顷,泥丸宫有金色云气泛出,凝成金色蚕形。这正是他们体内金蚕蛊神的具体形象。
看得真切,三巫高声唱道:“确系金蚕无误,封印开始!”
鬼纳诸人见尘埃即将落定,各个松了一口气。就在此时,门外一阵喧闹,扭头看时,却见有人冲撞开人群,直奔法阵中的夜星父子。众人看得真切,此人正是踏溪,只见他此时,面红耳赤,瞳有血丝,十足癫狂模样,不及众人反应,已经一拳一脚将那二人打飞。
大厅内一片大哗,然而,满腹疑惑的人们还不及弄清怎么回事,踏溪身上却又发生一桩异象,让他们噤口不言,鸦雀无声。
与之前一样,也有光晕覆盖了踏溪,但他身上却不是正常如鬼夜星二人浮现出体内蛊神,而是有污水般,全身各处显出或青或紫或黑的斑点,又哔哔剥剥飞将出来,蠕动有声。封印阵瞬间光华大盛,如撑开了一个巨大的金色球形光幕,将那些物事尽皆挡住,看时,却是一团团污血,中间仿佛有活着的虫豸作怪。
蛊婆!不,蛊师!
所有人的脑中都浮现出这样的想法,而主持阵法的古纳三巫反应最快――修炼蛊术者,杀!趁着阵法正盛,三人齐力推动,咒曰:
吴凤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
七灵八神,八愿四陈
上告灵命,中皇双真
录魂炼魄,塞灭邪精
血鬼游尸,秽滞长泯
利我生关,闭我死门
……
封!
视野所及,尽是混沌一片,努力辨认时,又有不同的景象电光火石般掠过。
仔细回想,仿佛又看到一张冷酷的脸,在说“她不喜欢你”,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在放声狂笑,一张老脸和一张年轻的脸,在问“你这条杂种,争名逐利,跟我们有何不同”,更远处,一张粗豪的脸跟一张奸诈的脸相对而笑,一张美丽的脸跟一群天真的脸旁若无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哀声叹息,一张飞扬跋扈的脸把嘴都翘到了天上,一张毒辣日头下的脸大汗滚滚,一张茂密丛林里的脸静待无声……
(……这是大哥他们,这是红蛛他们,这是妹榜、务乌、爸耶他们,这是我们纳人啊。)
踏溪忽然记起自己是前往狗拜岩,救鬼骨香,找花纳族的晦气,然而跟花象戎一战,脑中便懵懵懂懂,最后……好像是看到了一片金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痛呼,踏溪终于醒来。
强忍着脑中莫名的疼痛,踏溪仔细辨认周围的一切。这是自己的房间,自己躺在床榻上,门口刚刚闻声进来一个人,是族中女兵,名叫榴花。
“红……红蛛呢?香香呢?我……我这是怎么了?”
事情倒并不复杂,榴花没说几句就让踏溪明白了。
踏溪误入封印阵,暴露了修炼蛊术的身份,被古纳三巫当机立断,封印了体内蛊神,又准备当场斩杀。踏江等人拼死保护,古平正好赶到,双方理论,鬼纳说花纳冒名抢劫族长幼女,意图不轨,花纳说鬼纳窝藏蛊师,心怀叵测,古纳左右为难。终于翻脸,鬼纳等人闯出狗拜岩。现在,两族已经正式决裂,眼看就要刀兵相见。
“是这样……香香没有受伤吧?”
“没有,小丫头精神着呢,玉草妹妹正带着她玩。”
“那,大哥和红蛛他们呢?”
“正和古平先生他们议榔会议呢。”
“……哦,古平吗?”
“鬼纳和花纳,已经开打了吧?”
“是的。”
“那好,让他们内斗去吧。我们腾出手来,先敲打敲打南方这些名门世家。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不能让他们轻视了我啊。”
“是。少爷,您还记得那个叫鬼踏溪的人吗?”
“记得。他怎么了?”
“听说,他被人查出修炼蛊术,这是纳族中很重的罪名,鬼纳族包庇他,所以两族才打起来的。”
“哈哈哈哈!我就说这个家伙很有趣!蛊术啊,蛊术是不是云梦谷那帮老毒物们整出来的东西?”
“大少,您开玩笑了。纳族的蛊术跟我们云梦一脉的毒术可不一样,相差很远,相差很远啊。”
一位相貌阴戾的老者,向正座上的肥胖青年拱手解释。若有他人在场,必然惊诧于这“云梦一脉”的名头,说不定还会屁滚尿流哭爹喊娘,但那肥胖青年倒不以为意,仅是把两条细线般的眼睛再眯了眯。
“可是,我确实好像听琼姑娘说,很久之前,有逃难的纳人误入云梦毒谷……”
“大少!”
似是提到什么禁忌,那老者厉声打断了青年的话。那青年掀掀眼皮,微微一叹。
“好吧,说正经事。鬼纳他们跟花纳已经打起来了,不过,我们并不轻松,新上任的大将军王,可也不是什么善茬。虽然没听说他有什么功夫,既能从帝散吉手中顺利接掌九道兵马,足见他有两把刷子。我们不要轻易动作,免得给他找到借口,借刀立威,谈家也好,赤家也罢,刘家董家也没关系,我们家不要主动去撞他的刀口。纳人啊,自求多福吧。”
“是。”
等那老者离去,青年方将身一软,仰靠椅上,喃喃低语:“仲翔先生……若有你在,我便不会如此劳心劳力了……”
这青年一躺,也凸显出了他背后的一幅中堂,不是画,而是七个大字,一句歪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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