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只有香如故-《大清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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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坐在镜台前,妆匣打开着,红袖已经将她一头又黑又厚的秀发梳得光滑如缎,挽成流云的形状,并一件件地为她的云髻插上簪饰,翡翠珠花,茉莉别针,碧玉搔头……映得原本丰厚的头发更加流光溢彩了。"绿鬓如云",指头就是这个意思吧?
忽然,房门被猛地推开,绿腰也不通报,也不敲门,慌慌张张地闯进来说:"格格,不好了,不好了。李柱儿死了。"建宁一愣,顾不得教训她的莽撞无礼,本能地问:"谁是李柱儿?"红袖也吃了一惊,紧跟着问:"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
而红袖的紧张,也使得建宁更加惊奇了,偏偏绿腰发着抖,枉负了平日伶牙俐齿,这会儿却是上下牙捉对儿打架,越急越说不明白。还是红袖帮忙解释:"李柱儿是咱们院里的武师,平时管二门上守夜的,绿姨娘说额驸可能在外头有人,所以就派了他悄悄跟着,看额驸去哪儿了,见过什么人。谁知李柱儿自己倒不见了,这有好几天没回来,原来竟是死了。"
建宁这才想起来前些日子绿腰建议自己找人跟踪额驸的事,自己随口答了句让她和红袖看着办,后来进宫和平湖谈了一场,心境放宽许多,觉得只要自己是一心一意爱着丈夫,而吴应熊也还疼爱自己,其余的就都不重要,便把这件事忘了。没想到绿腰真的找人跟踪了额驸,而那人竟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他的死,和跟踪额驸这件事有关吗?倘若有关,又是何人所为?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问了句和红袖同样的问题:"那人是怎么死的?是意外吗?"
"是,是被人捅死的。"绿腰舌头打结,颠三倒四地说,"有人看见他的尸首漂在河里,捞起来,后背上有把刀,是被人从后面捅死扔进河里的,都死了好几天了。"
那便不是意外了。是有人杀了他,还把尸首扔进河里去。一个小小的护院家人,什么人这样恨他?会不会,是他的跟踪露了形迹,于是,被杀人灭口?是谁呢?额驸?还是与额驸会面的人?
建宁心烦意乱,隐隐觉得丈夫瞒住自己的事远比府外藏娇更加严重,那就像埋在深井里的秘密,知道比不知道更危险。而从红袖和绿腰的神态中知道,她们的心里,也和自己有着同样的猜测,却谁也不敢将心中的怀疑说出口。
主仆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还是红袖先开口,哆哆嗦嗦地问:"格格,要不要报官哪?"
建宁略微沉吟,问道:"那个武师家里,还有什么人?"
绿腰一边发抖,一边努力回想,艰难地回答:"只有个老娘在乡下,京城再没有亲人了。"
建宁点点头:"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不必报官,说给吴管家,把李柱儿好好葬了,多给点抚恤,让人把骨灰送到乡下给他老娘,就说是得急症死的。"停了一停,又说,"还有,传我的命,马上备车,我要进宫去。"她必须马上见到平湖。只有平湖才能安抚她心中的不安,替她看清楚所有发生在额驸府外面的事情--即使看不清,也会告诉她该如何面对这宗意外,尤其是,在意外发生后,该如何面对她的丈夫。
然而来至景仁宫,建宁还来不及说明来意,就听外边高声禀报"皇上驾到"。平湖还没怎的,建宁已经先喜得迎出来道:"皇帝哥哥来了,可是知道我在这里,特地来看我的吗?"顺治已经大踏步地进来了,看见建宁,微笑说:"十四妹,你来了。"
"原来不是冲我来的。"建宁笑,"皇帝哥哥,可是找平湖有话说,我要不要回避呀?"
顺治恍若未闻,脸上带上一种古怪的笑容,顾自在茶案旁坐下,亲自寻了一只汝窑青花九龙杯出来,却又并不递给宫女,只握在手中把玩,呆呆地出神。平湖忙命宫女换茶。顺治道:"不必另沏了,我闻着这茶就很好,何必又沏?"这才放下杯子,平湖亲自把壶,斟了一杯。顺治啜了一口,点头赞道:"好茶!"建宁笑道:"不过是龙井,又不是没喝过,何至于此?皇帝哥哥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啊,已经许久不见你笑了,终于想通了?"
顺治仍然带着那种古怪的神情,笑嘻嘻地道:"恰恰相反,是因为朕怎么都想不通,非但想不通,而且看不透。朕活了二十几年,自以为博览群书,通今博古,却到今天才知道,朕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不认识,不明白,古人云:名利如浮尘,情爱如云烟。朕却是连浮尘与云烟也不能分得清楚。"
建宁听这话说得云里一句,雾里一句,摸不着头脑,平湖却是从顺治进门来,就一眼看出他表面上从容平静,眼神里却有一种难言的哀戚,失魂落魄一般,听他言语,更充满幻灭之意,便有不祥之感,含糊劝道:"名利情爱,皆无止境,人生至难得的,便是"糊涂"二字。皇上又何须太明白?"
顺治转向平湖,微笑地问道:"我既然自名"行痴",本来就是个糊涂人,何曾有一时半事明白过?倒是这一两天里,想起了许多往事,却更加糊涂起来,佟妃娘娘,你真个是姓佟佳,是佟图赖将军的千金么?你真个是佟佳平湖吗?你可还记得,同朕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
建宁与平湖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俱各慌张,平湖更是忙敛衽跪下道:"臣妾不知道皇上听到了些什么,又想起了些什么,然而臣妾乃是皇上嫔妃,这便是真的。余者何为真,何为假,何处来,何处去,原不必挂虑。"
"没有所谓,没有所谓。"顺治恍恍惚惚地重复着,微笑着,眼中却已经有了泪意,逼近了平湖问道,"你曾问朕什么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朕不能回答。朕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根本是"不知我",又何谓"有我"呢?你是朕的妃子,可是你知道朕是谁吗?"
平湖庄重回答:"您是皇上,是九五至尊,天帝之子。"
"天子?"顺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眼角的泪终于随着笑声震落,"好一个天子!连朕自己都不知道,朕到底是谁的儿子?朕的父亲是谁?朕的帝位从何而来?又将托付于谁?朕的这个帝位,又是否坐得安心?朕是天子,朕的一切,就只有天知道罢了。"
建宁早已看得呆了,讷讷地问:"皇帝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喝了酒,还是撞了什么?怎么说起这些话来?"
顺治笑道:"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真命天子,皇贵妃也不是真的董鄂妃,就连这位佟妃娘娘也不是佟将军的女儿,这个皇宫里,到处都是幻象,没有一样是真的。朕做了十八年的皇上,一直跟南明作战,称永历帝朱由榔是伪帝,可是朕又是什么?朕才是真正的伪有皇帝,大清朝里没一样是真的,从头到尾都是假话,是一场梦。而朕,就好比庄周梦里的蝴蝶,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连自己也不是真的。只有你,十四妹,只有你是真的,你一直把朕当成亲哥哥,那么真心实意,从小到大,你的喜怒哀乐,亲疏远近,表现得都那么真实,毫无矫饰。十四妹,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你,一心一意想对你好一点吗?就是因为你够真,只有你是真心对我好,不管我是不是皇上,你都会把我当成亲哥哥,对我从来无所求,你是这皇宫里惟一最真实的,惟一的。"
建宁更加惊惶,忍不住哭起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哥哥,只得求助平湖,拉着她的手说:"平湖,皇帝哥哥这是怎么了?你帮我劝劝皇帝哥哥啊。"
然而顺治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惊诧与彷徨里,喃喃自语:"我看到了她,洪妍,她拿着一柄剑,而不是诗书,可是我仍然一眼便认出了她。隔了十多年,她长高了许多,模样儿也变了,但我依然认得她。此前我认错过,我把董鄂当作她,从没有怀疑过。可是,现在她本人出现在我面前,就那么突然地出现。我看见她,便知道,从前竟是错的。我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她,把我所有的感情和珍惜都交给她,尽我所能使她快乐。董鄂妃去后,虽然得到了又失去比从来没有得到过更加痛苦,可是我并不后悔,我以为自己至少还拥有回忆。但是到现在才知道,原来都是假的,是错的,我什么都没得到过,却枉自欢喜地付出了许多年。洪妍,洪妍,她才是洪妍,她指着我,用剑指着我,她想杀我,可她最终没有动手。她长得那么美,可是眼神却那么冷,这样的女人,从头至尾就只有她一个。董鄂妃也很美,可董鄂妃不是她,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董鄂妃不是的,她才是……"
建宁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她从来没有看到哥哥这样的软弱状,也从来没有听过哥哥如此感性的话。皇上是真龙天子,他的高贵的心深藏在云层的后面,喜怒哀乐都如黄金般珍贵,不许凡人偷窥。然而此时的顺治全无以往的威严镇定,更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在他呓语般的陈述里,有着怎样惊心动魄的真实哦。
平湖也一直流着泪,她满脸满眼都是伤痛。她知道,在顺治深深的破灭和迷乱中,她也是令他幻灭的原因之一,因为,她也是谎言的一部分。顺治的身世之谜,平湖的真实来历,董鄂妃的冒名顶替……包围着顺治的诸多谎言中,哪怕任何一个被戳破,都足以使人崩溃,更何况是这么多的谎言同时破灭。
顺治看到了平湖的眼泪,忽然伸出手去轻轻触了一触,甚至放到唇边尝了一尝,奇怪地笑着说:"爱妃,你在哭吗?我倒真想知道,你的眼泪会流多久?等我死后,你也会流泪吗?一个欺骗了我那么久的人,会为我流泪吗?她流的眼泪,是真的吗?董鄂妃对我的爱,是真的吗?董鄂妃,到底是谁?你,又是谁?"
平湖泣不可仰,却没有一句话辩白。她觉得辞穷。这还是第一次,平湖发现自己无言以对,长平公主曾经预言顺治有十年帝运,而今年,正是顺治亲政的第十年。平湖悲哀地想,也许,顺治的皇位坐不久了。
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夜,子时,宫中白灯高悬,丧钟长鸣,顺治帝驾崩了。享年二十四岁,在位十八年。
整个紫禁城都在哭泣,养心殿的每一层楼台,每一根梁柱,每一道门槛,甚至每一扇窗棂,每一盏灯笼,每一块砖瓦,都在哭泣,哀伤而压抑,若隐若现,却无止无休。珠帘在哭,檐铃在哭,雕花在哭,玉玺在哭,花在哭,风在哭,井也在哭。
只有太后不会哭,虽然她的心比谁都痛,比谁都绝望,然而她只有把泪往肚子里流,因为她还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就是替皇上立遗诏。那便是历史上著名的"罪己诏",诏书中以皇帝的口吻,罗列了十四条罪过痛责自己重用汉官、疏远满臣之过,而最重的罪孽莫过于"永违膝下",不能尽孝于太后,并遗命立三阿哥玄烨为皇太子,嗣皇帝位,以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辅政。
噩耗传出,群臣哭临,心中莫不深以为罕。宁妃尤其号啕大哭,不顾一切地往慈宁宫去谒见太后,质问道:"古有立嫡立长之说,如何福铨比玄烨年长,却反而弃福铨而立玄烨?"
太后并不责怪,只淡淡地说:"这是皇上遗诏,此前皇上病重时曾与众大臣商议,群臣也都以为三阿哥玄烨更合适。"汤若望也做证说,皇上曾征询过他的意思,他认为天花这种不治之症是宫中大患,玄烨曾经患痘而邀天之幸得以痊愈,可知此生永无此忧;福铨却从没有出过痘,若立福铨为嗣,则时时都要担心这种危险,是为不智。
宁妃无奈,只得哭啼离去。太后复道:"此事已定,无需再议,嫔妃干政,原是宫中大忌,我念在皇帝新丧,尔等伤心过度,遂加宽柔。然则下不为例,若有再犯,定罚不赦。"遂压服口声,宫中朝上再无异议。
初九日,年仅八岁的皇太子玄烨即皇帝位,颁诏大赦,以明年为康熙元年,奉亲母佟佳平湖为康章皇后。十四日,诸王以下及大臣官员齐集正大光明殿,设誓于皇天上帝及清世祖灵前,誓曰:"冲主践祚,臣等若不竭忠效力,萌起逆心,妄作非为,互相结党,及乱政之人知而不举,私自藏匿,挟化诬陷,徇庇亲族者,皇天明鉴,夺算加诛。"
玄烨,终于登上了大清皇帝的金銮宝座。大清历史,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宁妃痛哭叫屈的不和谐音,很快被湮没在群臣百姓山呼万岁的朝贺声中了。
然而后宫里还有另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来自大清废后博尔济吉特慧敏。
在嫔妃们为顺治跪灵的后殿,慧敏也来了,她和众人一样地念着经,然而唇边始终有一抹不合时宜的若有若无的微笑,就好像正在从事一件饶有兴趣的事情一样。太后大玉儿看见了那丝微笑,新后如嫣也看见了,还有宁妃,远山贵人,以及许许多多的嫔妃都看见了,那笑容就像一根刺般插在她们的眼睛里,扎在她们的心上,让她们极不舒服,可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里,却谁都不好说什么。她们一心一意地念着经,用念经的声音盖住自己的心猿意马,悲痛与茫然。冗长反复的诵经声就像催眠曲一样,令得众人昏昏欲睡,念一句漏一句地滥竽充数。然而慧敏的一句话忽然把所有人的瞌睡虫都惊走了。
一身重孝的慧敏侧着头,用一种唠家常的口吻对身边的子佩很平淡地说:"看,我说过的吧,我就知道他这个皇上做不长,我的命,可比他的帝位要久。我到底是活着看见他的结果了。"
她的声音并不大,而且是一种随随便便的无所谓的语气,就好像说"燕子回来了,花要开了"或者"昨天晚上天黑得早,我一直睡不着觉"一样,她说得这么自然而然,理直气壮,完全不理会周围所有的人就好像听到某种号令般,刷一下抬起头望过来,那瞠目结舌的震动仿佛听见了巨雷霹雳--就是晴天霹雳也不能使她们这样震动。
这一切慧敏完全看不见,也许看见了但并不在意,又或者,她正在享受着这种注视和震动,然而她并不回顾她们,说完这句话,就又低下头,继续那若有若无的微笑和有口无心的诵经了。
大玉儿要惊愣片刻才会清醒过来,然后就被扑天盖地的愤怒湮没了,大喝一声:"来人,给我捆起来!掌嘴!用力掌她的嘴!"
博尔济吉特慧敏毕竟是曾经的皇后,是科尔沁草原上最尊贵的格格,侍卫、太监、宫女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却没有一个人敢动,太后的震怒和慧敏的平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他们竟说不清那震怒和平静哪一种更具有威慑力,使他们被过度的惊愕给定了格,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行动。
慧敏的侍女子佩第一个醒过来,主子的话一出口,她就吓得肝胆俱裂了,恨不得立刻把那句话变成有形有质的任何东西--哪怕是毒药也好,一把抢过来藏起来咽下去,让所有的人都不要听见。然而来不及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都跟她一样震惊得瞠目结舌。是太后的一声断喝震醒了她,让她知道:大难临头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机灵,猛地扑翻在地,一路趴到太后的脚下,不住地磕起头来,哭着求告:"求求太后,奴婢愿替主子掌嘴,就打死也无怨的。求太后饶恕主子吧。主子不是不敬,是因为伤心过度,才说错话的。"她哭着,头磕得沁出血来,却仍然不敢停。似乎只要太后不发话宽恕她的主子,她就会这样一直地磕下去。
大玉儿看着她,也看着慧敏,却一直不说话。别的人自然更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大堂之上,就只有婢女子佩不间断的叩头声一下一下,响在所有人的心坎上,而那悲苦的求告,更是将殿堂里的悲剧气氛推到了顶点。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幕闹剧如何收场,都想看清楚慧敏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太后会怎样处置她的亲侄女。子佩的叩头声一刻不停,她们心里的那杆秤就会吊上去一直放不下来,那连血带肉的叩头声就像一把锉子,一下下挫磨着她们的同情心与罪恶感,挫得血肉飞溅;又像一把不称手的榔头,一下下闷重地砸着,将那些肉屑砸得更加夯实。她们自己也无法分辨,是希望这件事尽快结束还是期待一个更加隆重的激烈的高氵朝的到来。
子佩哭着,求着,一下一下地磕着头,直到将自己磕得晕死过去。所有人到这时候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于是一齐替废后慧敏求起情来。她们仿佛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是有同情心的--本来嘛,对一个已经沉了船的废后,又何必穷追猛打呢,她也还不值得她们落井下石。于是正可以表演一下后宫里难得一见的善良和大度。
大玉儿接受了这求情,不再坚持掌慧敏的嘴,却仍命人将她捆起来,塞进柴房反省三日,并且不许人给她送饭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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