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梦里的真相-《大清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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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皇贵妃娘娘董鄂死后,冷清了多年的景仁宫忽然热闹起来。
先是三阿哥玄烨获准晨昏定省,为景仁宫带来了一片生气,让宫中所有人都重新正视起了容嫔的地位--此前众人几乎已经忘记了平湖是生过皇子的容嫔娘娘;而皇上的圣驾亲临更是万众瞩目,所有的嫔妃、太监与宫女都在窃窃私议,猜测皇上在董鄂妃死后,会不会对佟佳平湖重拾旧爱;而最最让景仁宫的侍女们受宠若惊的,是皇太后她老人家竟然也亲自驾临了。
大玉儿驾到的时候,只带了素玛和忍冬两个贴身侍女,一到景仁宫,就命令所有的宫女出去,自己关起门来同容嫔娘娘密斟了半夜。素玛在暖阁内,忍冬在暖阁外,宫女们进出沏茶上点心,只能先递给暖阁外的忍冬,再由忍冬递给帘子里的素玛。据景仁宫的侍女说,正殿的门窗一直闭得紧紧的,换茶的宫女只来得及在忍冬撩帘子的刹那,听见太后娘娘说了一句:"福临不想当皇上,只想做和尚,你看怎么办?"
就是这么一句话。可这是多么重要多么机密的一句话啊,机密到谁听见了这样的话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理该三缄其口密不透风的;然而同时,它的重要性又注定了这样的一句话必定会被传扬出去,就像风那么快。
当天晚上,宫里所有的人,宫外所有的臣,就都知道了这么一句话,并且各自展开了天马行空的猜疑和推测。而所有的推测到最后又都归结为一件事:为什么皇太后会将这样重要的一句话说给容嫔娘娘听?而太后与容嫔之间,又是否会有着某种特别的关系或者交易呢?
这句话,洪承畴听说了,吴应熊听说了,建宁公主也听说了。这三个人,难得地聚在一起,将他们各自的所知做了一次交换--当然,这交换仍是有所保留的。
洪大学士扼要地说了太后娘娘曾召自己商议劝谏皇上之法、而自己举荐高僧玉林秀的事,建宁也说了皇帝哥哥在拜祭公主坟时与玉林秀的一番对谈,吴应熊叹道:"如此看来,大师纵然机锋百出,却未必再能动摇皇上出家之心。这就难怪太后要另辟蹊径,请容嫔娘娘出马了。"他们的讨论和和宫里宫外所有人的讨论一样,到最后都不约而同地归结为一句:为什么,太后会将这样的大事与容嫔商议呢?
而建宁对这猜疑有着理所当然的结论:"当然了,平湖是宫里最聪明的人,无论什么事与她商议,都一定会有解决办法的。太后娘娘一定是看到这一点,才去向平湖请教的。"
她用了"请教"这个词,不难看出太后和平湖两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与份量。吴应熊与洪承畴不约而同地向她注视了一眼,然而吴应熊不无惆怅地想的是:曾几何时,自己才是建宁心中最聪明能干、智谋百出的人,现在她却将这个位置让给佟妃了,看来她与自己之间已经日渐疏离,有了很深的隔阂;而洪承畴想到的,却是建宁的母亲绮蕾当年夜劝皇太极的往事。他想:历史竟然在不知不觉间重演了,只是不知道,如今容嫔娘娘采取的,会是当年绮蕾娘娘同样的手段吗?
那还是崇祯年间的往事,皇太极最爱的皇子八阿哥未满周岁即夭逝了,爱妃海兰珠因受不了丧子之痛,不久也随之病逝,皇太极因此一蹶不振,将自己关在宫里茶饭不思,朝事尽废,其情形正同今天顺治帝接连失去四阿哥、董鄂妃之痛如出一辄。当时也是群臣束手无策,皇后哲哲遂不得不屈尊纡贵,亲自去求已经失宠出家的废妃绮蕾出山,劝皇上振作。而绮蕾以大局为重,毅然出手,终于劝得皇太极回心转意,自己也只得重新还俗,再次成为帝妃。当年十二月,他们的女儿出世,就是十四格格建宁。
据说,那天晚上,绮蕾跳了一夜的艳舞,才重新燃起了皇太极的求生欲望的。而今天,嫔妃娘娘会用什么样的方式令顺治帝断绝出家的念头呢?
没有人猜得到,那天晚上,容嫔佟佳平湖奉太后懿旨求见万岁,既没有叙旧,也没有邀宠,更没有浓歌艳舞,却是谈了一夜的禅。
那天,平湖走进乾清宫的时候,顺治正盘膝坐在佛龛前,手捻佛珠,低声念经。昔日金碧辉煌香浓玉软的乾清宫,如今青烟缭绕灯光明灭,不像宫殿,倒像佛堂。而剃光了头发、身披僧的顺治盘坐在蒲团上,身披僧衣,低眉敛额,除了头上没有烧戒疤之外,看起来就和一个普通和尚没有什么两样。当他听见平湖"给皇上请安"的问候时,连眼睛也没有睁开,只木然道:"贫僧行痴。请问施主有何指教?"
平湖注视着顺治,这个伤心欲绝、万念俱灰的男人,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皇帝哥哥吗?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伤心"二字,已经完全将功名情欲置之度外,虽然还没有正式受戒,却早已当自己身在佛门了。她知道,不论同他说什么,他也不会听得进去的。惟一的方法,只有以毒攻毒。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皇上自名"行痴",请问何者为"痴"?"
果然顺治闻言一愣,抬起眼来。这句机锋,原是佛法教义,向与诸法师时常讲论的,遂随口回答:"不知无常无我之理谓之痴。"
平湖又问:"再问皇上,何为"无常",何为"无我"?"
顺治道:"刹那生灭,因果相续,谓之"无常";六根清净,四大皆空,谓之"无我"。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是谓"法印"。"
平湖又问:"皇上自谓皇上,遂有"玉玺";皇上自谓和尚,可得"印玺"?"
顺治张了张口,忽然结舌。所谓"印玺",指的是佛教之真正教义,为学佛人一生追求。他参了这许多年佛法,遍访名僧大师,昼夜讲习拂法,自以为即使未得三味,已相去不远,岂料竟被平湖三两句话打败,不禁茫然若失,垂首道:"吾自问见识疏浅,不能看破,故名"行痴"。"
然而平湖仍不放过,又接连问道:"再问皇上,何为"三毒"?何为"六根"?"
顺治道:"贪、嗔、痴,谓之"三毒";加上慢、疑、恶见,谓之"六根"。"
平湖又道:"然则,皇上因董妃之死恋恋难舍,是谓"贪欲";怨天尤人,谓之"嗔怒";不能顺天应命,谓之"行痴";轻视天下感受,谓之"傲慢";既欲追董妃涅磐而去,又不舍皇太后亲情牵绊,是谓"犹疑";决之不下,遂生幻灭,谓之"恶见"--皇上之悖离佛旨,何止"行痴"?实是六根皆不净,四大总未空,更不能了悟"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之法印,岂非枉称佛门弟子?"
一番话,说得顺治如醍醐灌顶,冰凉彻骨,由不得双手合什,诚心诚意地道:"谢仙姑指教。"
这个瞬间,他竟然在幻念中将平湖视作了长平公主。而平湖就在那一声"仙姑"的称呼下如被雷亟,她不能确定:皇帝哥哥这样称呼,究竟是在恍惚中一时口误?还是他已经在参禅中得到了某种知识,对自己的真实身份有所勘破?倘若是那样,她的身份之谜还能维持多久?她好不容易才取得的皇太后的信任岂非付之东流?而她扶子登基的大计还有可能实现吗?
顺治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甲午,顺治帝重新临朝,虽然面色苍白,却神智清爽,颜容和霁,命秘书官宣旨道:"自端敬皇后董鄂氏去世,数月以来,宫中办理丧仪,诸凡吉典皆暂停止。朕念诸王臣民哀思未已,是以驻跸南苑,间幸郊原,聊自宽解,以慰臣民。今已数月,尚守服制,吉事概未举行,臣民咸有惨然未舒之色,朕心反觉不安。"遂令礼部传谕:"除朕在宫中仍行期年之礼外,其郊庙、视朝、庆贺诸大典礼,俱著照旧举行,诸王以下至军民人等凡吉庆等事亦照常行。"又决议自明年正月初一日起,停止蓝笔批复,重新改为红笔。
此谕传出,群臣欣然,都以为皇上终于恢复正常,不再为过度思念皇贵妃而逾制异行了。所有人都知道这必定是容嫔娘娘劝谏得值的功劳,却想象不出她究竟用什么办法取得成功的。人们可以确定的,只是佟佳平湖即将重新得宠、成为宫中除太后外最有权势的女人,而当朝廷传出晋升容嫔之父佟图赖将军为一等公的消息时,这预测就更加确定无疑了。
远山等贵人又开始想方设法地巴结平湖,想要借一点机会分泽皇恩了,而平湖则一如既往地淡漠,轻易不肯见人。但是这一回,再没有人向皇太后抱怨她的冷淡、傲慢、独擅专宠,却争着有意无意地向太后暗示,自己是容嫔娘娘的好姐妹,对于容嫔游说皇上的事,自己是有份参与意见的。
而建宁格格和容嫔娘娘的友谊是众人皆知的,人们原本就知道吴额驸是皇上最宠的臣子,如今又多出容嫔这个靠山,那还不赶紧有多巴结就多巴结、要多卖力便多卖力吗?而"逍遥社"里何师我、陆桐生那些公子哥儿更是借着起诗社、送戏班的名目,隔三岔五地上门献殷勤。
然而向来好热闹、爱虚荣的建宁格格这次却一反常态,对万事都有些懒洋洋提不起兴致,自从绿腰和吴青进府后,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老了。
建宁今年只有二十岁,生平足迹只踏过盛京与北京两地,不在宫中就在府中,未识民间疾苦,不知饿为何物,稼穑耕织更是闻所未闻,五谷不分,六畜不近,生于绮罗丛,长在脂粉地,寒着棉,夏穿纱,从未为生计略萦于心。然而她却觉得辛苦,彻夜不能安眠,片时不可解颐。
二十岁的女子,心心念念惟有一个"情"字,而独独在这个字上,为她一生所欠缺。早在幼时已经父母双亡,所亲近者只有一个皇帝哥哥,然而福临九五至尊,日理万机,又能拨得多少情分在她身上?后来结识了香浮、平湖、四贞、远山这些个闺伴,她们却个个心事重重,城府深沉,所言所行,只教会建宁一件事,就是爱情的辛苦。然后,她自己的爱情来了,果然是好事多磨,深不可测,经历了许多误会、隔阂、疏冷、宽恕、乞怜、垂慕、患得患失、忽冷忽热之后,如今表面上看起来似乎风平浪静了,却是以她的一再退却包容来换取的,是一樽盖着华丽锦袱、打碎了又粘起来的精美玉瓶。
她知道,那樽玉瓶看起来仍然很美,但须珍藏密敛,轻拿轻放,不堪一击。碎的玉瓶永远不可能真正恢复完整,她余生都将带着这伤痕辛苦下去,除了再碎一次,别无选择。于是,在这含辛茹苦与委曲求全之中,她老了,在这如花似锦的双十华年里,不等盛开已经略见凋萎。
这夜,已经熄了灯,忽然绿腰低低地在窗外咳了声,问:"格格睡下了吗?"
建宁原不想理会,却听得窗外又是幽幽的一声长叹道:"绿腰自知罪不可恕,然而对格格的忠心却从未动摇的,若不是为了格格与额驸,也不敢半夜打搅了。"建宁听到"额驸"二字,由不得应了一声:"有话进来说吧。"
红袖早已在外间侍候动静,听到吩咐,忙重新掌灯,拉闩开门,请进绿腰来。绿腰请了安,便在床边矮凳上坐下,觑着颜色问道:"额驸今儿没在府上,格格可知道么?"
建宁果然不知道,听了倒微微一愣,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绿腰脸上一红,垂头道:"额驸今儿没来上房请安,绿腰只怕格格以为是被贱婢绊住了,所以特地来格格面前剖白真心。"
建宁不耐烦地挥手止住道:"绿腰,你我从前何等好来,这些年虽有许多误会芥蒂,终不至于连句真心话也说不得了。你有什么话,便直说罢,不必这么吞吞吐吐的。"
绿腰笑道:"瞒不得格格,自从格格许我回府,绿腰敢不小心侍候?既知额驸不在上房,又不曾往贱婢房中去,便替格格留心查问,方知额驸今儿并未回府来。这在从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最近却不是第一次了,格格白想想看,近来京城里正在宵禁,额驸不说深居简出,反越往外走得频,这可不是有蹊跷?昨儿匆匆忙忙慌里慌张的一大早出去,又不叫一个人跟着,又说不是上朝,焉知不是在外面有了什么人呢?"
建宁听了,愣愣地出神,问道:"依你说,咱们却该怎么着?"
绿腰听到"咱们"二字,顿时喜上眉梢,浑身轻得没有二两沉,更加凑前了计议道:"格格要知道真相也不难,只要派几个得力的人跟着,少不得查出额驸去了哪里,同什么人见面。若不与娘儿相干便罢,若是果真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咱们到时再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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