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菊花饼与绿豆汤-《大清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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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应熊回到京城的时候,菊花已经凋谢了。然而建宁还给他留着菊花饼。
老管家战战兢兢地打开雕漆提梁的玫瑰食盒,苦着脸说:"这是格格专门吩咐留给额驸的,可是……"
可是那些饼早已发了霉,垫在盒底作为装饰用的菊花瓣更是灰黯稠秥,发出**暧昧的气味。
而吴应熊的脸色比霉菊花更要灰败,他接过盒子,仿佛接过一道圣旨--事实上,格格的意志就是命令,格格的赠予就是赏赐,不容拒绝。皇上可以赐人一瓶剧毒的鹤顶红,格格当然也可以赐他一盒发霉的菊花饼。格格要他吃掉这盒发霉的菊花饼,他又怎能不吃?
于是,老管家颤栗地眼睁睁看着吴应熊拿起一只菊花饼,一口一口,艰难地咽下去。他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哽咽着:"公子,我去给你泡杯茶……"
"不用了。就水吃,会吃得更慢。"吴应熊的唇角露出一丝苦笑,他的婚姻,从结缡那日起已经注定是枚苦果,发霉的菊花饼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主一仆,就这样忍辱含恨地吃掉了那盒格格赏赐的菊花饼,并把它看作是一种惩罚,对吴应熊不告而辞的报复。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建宁留给吴应熊这盒菊花饼,不过是因为她觉得好吃,所以特地从宫里带出来,交给老管家好好保存,要留给额驸共享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想过额驸会归来得这样迟,迟得连菊花都谢了,糕点也霉了,更没有想到,老管家仍然会留着那盒饼并把它交给额驸,而吴应熊则会当作她对他的折辱而把它接受下来,吞咽下去。那盒子里的菊花,是她亲手采下来,一朵一朵地排列好;而那梁上的丝带,也是她亲手结系,还仔细地打了个蝴蝶--蝴蝶,是她心底最痛的伤,最温柔的爱。没有人懂得。
没有人懂得建宁不同寻常的爱情。它被收藏在玫瑰提梁盒的底层,在暗无天日中,不为人知地一天天独自凋萎,发霉,再被吴应熊咬牙切齿地吃掉。
吴应熊一口一口地吞咽着发霉的菊花饼,一口一口吞咽着建宁那温柔沉默的爱意,每一口吞咽,都叫他更加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婚姻的不幸。在他心目中,建宁的赐饼之举,就跟下令要马夫与马成婚,就跟砸烂洞房里的每一件瓷器,以及要砍掉园中的梅花树一样,都是出自一个天性邪恶的满洲格格的挖空心思不尽情理的恶作剧。
那些发霉的饼在他的腹中胃里不住作呕,而他用尽全身心的意志不允许自己呕吐。他对自己说:这婚姻至少可以带给自己一样好处,就是进宫方便,从而也就方便为大西军送信,为明红颜助力。为了这些,为了红颜,他要忍耐,即使建宁给他更多的羞辱,他也必须忍耐。
就这样,那盒贮满了建宁温柔的爱与期待的菊花饼,在吴应熊刚刚从柳州回到京城的第一天,就在这对新婚夫妻间筑起了一道高高的菊花墙,使他们关系的解冻近乎成为了不可能。
而就在这时,绿腰宣召来了。"额驸,您回来了。"绿腰盈盈下礼,"格格等着您呢。"
"请格格恕罪,我换过衣裳就来见驾。"吴应熊冷冷地说,同时背过了身子。
绿腰知趣地退出,而在退出前的一刻,忽然觉得那傲岸的背影好触目。她同建宁一样,入府这么久,还没来得及与额驸相处过呢,要到这一刻,在久别重逢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姑爷主子有多么潇洒挺拔,风神俊朗。她用心地再看了一眼那背影,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绿腰回到上房时,看到婢女红袖正在侍候格格妆扮,往她的两颊补上脂粉。建宁今天似乎格外紧张,抱怨着:"这粉真不好用,扑少了看不出颜色来,多扑两下又浓了,跟台子上的花旦差不多。"她一眼瞥见匆匆走进来的绿腰,惊讶地说,"绿腰,你也扑粉了吗?脸上怎么这样红?"
"想着要回格格的话,走得急了。"绿腰掩饰地说,并赶紧转移话题,"额驸说要更衣后再来见格格,这样才够恭敬。"
建宁点点头,不自信地看着镜子,问绿腰:"我今天好看吗?"
"当然好看,格格是金枝玉叶,月里嫦娥,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看的。"绿腰乖巧地回答,同时开了妆台上的首饰匣子,拿出几枝珠花和钗子建议,"格格头上的蝴蝶簪太小了,要不要换一支凤钗?"
"不,我喜欢这簪子。"建宁拒绝,但又妥协地说,"或者加一枝珠花吧。"
绿腰立即选了枝嵌翠珠花替建宁别在鬓角,又不告自取地顺手将一支步摇插在自己头上,并向红袖挤挤眼睛。她早已摸熟了建宁的性格,完全了解在什么时候可以小小地放肆一下,要求赏赐甚至顺手牵羊,而在什么时候必须谨小慎微,顺从服帖得像一只没有主见的羔羊。
建宁一生拥有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在宫里时,除了那点可怜的俸禄之外,一切都是别人的,无论格格还是侍女,都一样要有无数的规矩要学,要守,并没有真正的自由,甚至可以去到的地方都不多。
皇宫虽然大,然而建宁的天地不过是东五所里小小一间卧房,然后是往绣苑或者书房上课,往慈宁宫请安,偶尔往畅音阁听戏,得到特别准许时才可以去御花园游玩或者往绛雪轩面圣,如果想去建福花园玩一会儿就得跟嬷嬷说尽好话,出宫更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至于御膳房,御茶房,御医院,御书房,上驷院,其他嫔妃或是阿格的住处,尤其是乾清宫往前那么大的天地,她都没有机会去到。她可以见到的,不过是一堵又一堵的高墙,耀花人眼睛的琉璃瓦,守在每道院门前的侍卫,走来走去的太监和宫女,还有那无处不在呕哑叫嚣的乌鸦--皇宫的记忆,不过是这些,虽然她在那里生活了将近十年,可是完全没有家的感觉,直到来了额驸府。
来了额驸府建宁才算是拥有了自己的地方,才算是拥有了"拥有"的感觉,这感觉包括发号施令的权力,随心所欲的物质要求,兴之所致的看戏、吃点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还有,想赏赐谁就赏赐谁,想赏什么东西就赏什么东西……这些,都是她以前不曾有过的。如今一旦拥有,当然要迫不及待地使用,并借着一次次的使用来证实这拥有。这番心理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绿腰却是洞悉入微,只是由于狭隘与自私使她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至于其他的家人,则完全错会了格格的心意,把她所有的行径都归罪于乖谬而叫苦连天地承受下来,并且不自觉地引导她向更加荒谬的绝境里走去。
从来没有人规范过建宁的行为,就像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和理解过她的心思。她从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权力,同样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爱情。她的爱憎是这么强烈,可是却没有明显的区分,于是当她辞不达意地表现出来时,就只剩下"任性"二字,往往得出与初衷相反的结论。绿腰是她真正"拥有"的第一件礼物,因为是皇帝哥哥亲口"赏赐",而不像其他的宫女那样只是"分配",这让她切实地感觉到了一种拥有。她把绿腰完全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来疼爱纵容,却忽略了那也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人,也有着自己深藏的意识与思想。因此,当她散漫无拘地向绿腰布施自己的爱与亲密时,其实是在无知觉地培养她的恨与疏离。
就像此刻,当建宁与绿腰主仆两个一齐对着镜子理妆时,建宁想到的只是自己即将见到小别胜新婚的额驸的喜悦,却没有理会绿腰也在期待人生的另一座舞台,另一个起点,更没有想到绿腰的表演远远比自己来得直捷、成功。
原因很简单,在吴应熊眼中,顶着妻子名份的建宁没有丝毫的亲近感,反而是身居奴位的绿腰和他的身份更加相似,都不过是建宁拥有的两件"赏赐"罢了。因此,当绿腰为他打起帘子,并故意用汉人的称谓娇滴滴地通报着"新姑爷来了"的时候,他先郑重地向她点了点头,然后才屈膝向建宁请安。
这微妙的细节建宁是注意不到的,然而绿腰却心领神会--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和建宁面前,先跟她打招呼。虽然只是那样微不足道轻描淡写的一个招呼吧,然而已经很可珍贵了。从前人们都是将她忽略不计的,只把她当作建宁的一个附属,宫廷最底层的卑贱奴婢,可有可无的角色。这是第一次,有人把她看成完整独立的个体,对她的态度比对建宁更加亲切,这是第一次。她为了这个点头而感恩戴德,于是以更加郑重的姿态走上前,双膝跪下,端庄而娇媚地施了个大礼:"绿腰给姑爷请安。"
吴应熊有些错愕,作为格格的贴身侍女,绿腰的礼未免太重了,他被动地伸出手去:"绿腰姑娘请起。"而绿腰趁势搭着他的手,柔若无骨地站了起来。那舞蹈一般的姿势让人不由得有一种错觉,仿佛她是被吴应熊俯身拾起的一瓣落花,并在他的掌中袅娜地盛开。他虽然贵为世子,自幼见识颇丰,却是一直在男人堆里长大,不是从父作战,就是随君伴读,生平走进他心里的女性就只有两位:第一个是父亲的爱妾陈圆圆,第二个便是明红颜,都是见识超群胆略过人的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像绿腰这样完全是为男人而生的女人,他竟是第一次遇到,就像风第一次拂开春天的花蕾,而那朵花便为他开放一般,风忍不住就停留下来,为那朵花的芬芳沉醉。
他凝视绿腰,有片刻的失神。绿腰立刻对他展开了一个毫无保留的微笑,仿佛花朵从心底里开放出来,一层又一层,直到将花心完全暴露,香气弥漫。
而这一切,建宁都是看不到的,她就只看到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心,她按着自己的心意随口说:"你可回来了,连重阳节都错过了。"
"重阳节"三个字对吴应熊而言,就意味着刚才那盒发霉微腥的菊花饼,他仿佛听到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那赤裸裸的无休止的羞辱!他声音僵冷,表情木讷,恭顺而冷淡地回答:"谢格格爱惜赐饼,应熊已经吃了。"
"是吗?好吃吗?"建宁毫无机心地笑着,"是我特地从宫里带出来的,你觉得比府里的怎么样?"
又一声鞭子破空抽响,这真是最明白的挑衅与讽刺,吴应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答:"滋味很特别。"
绿腰暗暗吃惊,她立刻意识到这里面出了极大的纰漏,额驸竟然吃了半个多月前留下来的菊花饼!那怎么能吃得下?格格从来没吃过变质的食物,不识稼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严重,然而绿腰是知道的,她看着吴应熊铁青的脸,不由地想他这时候可有多难受呢。
果然吴应熊又略回了两句话,便再也忍不住,匆匆说了句"格格恕罪",转身便往外冲去,刚到门前老槐树下已经支持不住,抱住树身翻江倒海搜肠刮肚地呕吐起来,仿佛要把心肝也吐出来一般。
建宁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跟出来,吃惊地立在屋檐下,看着吴应熊痛苦到扭曲的脸,惊慌地问绿腰:"额驸这是怎么了?"
绿腰心知肚明,在这一瞬间对两个人的心思洞若观火,她同时知道了格格心里有多么在意额驸,而额驸的心里却有多么憎恨格格--只有打心底里的憎恨才可以给一个人力量,让他竟然宁可吞咽发霉的食物也不肯谢罪求饶从而解除误会,他甚至都不肯当面问一声格格自己做错了什么。
而这个误会,绿腰不打算帮他们解开,这可是她走近额驸的最佳契机。她只是简单地回答:"额驸长途跋涉,大概是疲劳过度吧。不如让奴婢送额驸回去歇着。"
建宁纳闷地点点头,只得说:"你叫管家找个大夫来看看额驸,然后再来回话。"
当年,庄妃大玉儿用一碗人参汤劝降了洪承畴;今夜,婢女绿腰则用一碗绿豆汤招安了吴应熊。
绿腰无疑是聪明的女子,在她的浅薄的头脑里也许没有多少可以真正称得上是智慧的思想,然而她却有着女人最灵敏最本能的嗅觉和意识--比如,当她看到吴应熊近乎同情的眼神时,她虽然并不明白什么叫同病相怜,却知道这是一个女人与男人离得最近的时候,也本能地意识到这是自己与主子的地位靠得最近的距离。
虽然在宫中所有关于邀宠的努力都随着建宁的出嫁而枉费心机,然而那几日的攀龙梦,已经让她开拓了眼界,看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她是人还没有飞起来,心却已经高瞻远瞩的。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虽然天生是奴才,却不代表要一世做奴才,只要有机会,也一样可以做主子,做夫人--而那个机会,就是男人。
因此,她决定不让建宁知道额驸食物中毒的原因而任由他们的误会结得越来越深,决定不执行格格的命令让老管家去请大夫--她知道那不需要,民间对付吃坏东西的人有着最简单可行而行之有效的土方法,就是绿豆汤。她来到厨房,亲自看着厨子熬了浓浓的一碗绿豆汤,又亲自端着来送给吴应熊,温柔而怜惜地说:"姑父,喝口绿豆汤吧,解毒最有效的。"然后舀起一勺汤,在自己唇边轻轻吹凉了,再亲手递到吴应熊的唇边去,不由得他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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