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湖断裂(5)-《原野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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剽悍的晨曦舔尽了小米粒似的星星。混沌的远方,沉重的雾岚,阳光从浑朴的山巅弯弯曲曲地爬上了冰面。清梦中的青海湖一片旷古的阗寂--湖浪消逝了,豪风驻足了,银色天涯,连太阳光也失去了灿烂的金黄。
高原湖面上的冷凉变作了无数纤针细刺,毫不留情地扎向三个遇险人裸陈于空气中的皮肉。
寒冷,又加上了饥饿。而这深广的亮色,这奥博的大湖,这野性的空气,这厚实的云翳,这粗犷的高天,又使三个遇险人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能。早晨带来的希望又被早晨带来的悲哀轻而易举地代替了。
大概是黧黑夜色的推动和撮合吧!两个营垒之间的对峙,在天亮之前,就似乎已经无形中被取消了。由于亮色大大咧咧地走来,由于高原大湖苍茫,神奇的景观赫然呈现于眼前身后,当惨白的太阳的光柱打向冰面的时候,冰上人冷冻的痛苦稍稍有了减轻。
程世良和高清阳有意无意地坐到一起,互相说了两句关于气温的话后,马上又变得沉默了。谁都知道,这多半是由于浑身无力,懒得说话--对饥饿的恐惧不期而至了。
第一个对饥饿忍耐不住了的高佩莲异常急躁地在冰面上跺着脚,两手下意识地抓着自己的衣胸。高清阳哀哀地望着女儿,突然站了起来,冲程世良吼道:"他们以为我们死啦!"比起程世良来,他对饥饿的忍耐,当然不会持续更久的。
"死了也得打捞尸体啊!草木百姓,小命值不了几个钱,可冰上还有你,你是县长。他们总不该忘了你啊!"程世良这半天一直在想着如何侥幸脱险,他突然想起了飞机。他想,如果飞机从天上吊下一根长绳来,他可以在几秒钟之内将自己的身子捆住,像捆一头待杀的猪一样结实,然后……
高清阳又坐下了,有气无力地道:"我们恐怕要饿死了。"
"饿不死。我听人家说,人可以七天不吃东西。"
"可那样难受啊!"
"难受?饿肚子怎么会难受?我们常常饿肚子,感觉很舒服。"程世良又要挖苦了。往事总像一个幽灵,挥之不去,招之即来。但他马上打住了自己的话,站起,抬眼看看前方,缓步走去。没走多远,他便看到了一条被渔郎在惊慌中遗留下来的冰鱼。他用脚踢踢,然后拾起,解开自己的衣扣,隔着衬衣,将冰鱼揣了进去,又慢腾腾走到高清阳跟前,坐下了。过了好一会,等他觉得自己的皮肤既冰凉又湿漉漉的时候,才将冰鱼取出。那鱼身上的一层坚硬的冰壳已经可以用手掰开了。在高清阳吃惊的凝视中,他将冰壳一点一点掰去,然后把鱼递给了高清阳。
高清阳显得更为吃惊了。
"吃呀!童子鱼。"
"这……这能吃?"他说着,又摇摇头。
"咋不能?这是鱼,比我们那时吃草叶草根不知好到哪去了。"
高清阳接了过来,用手捏捏,又还给了程世良:"啃不动。"
"这样。"程世良将鱼尾塞到嘴里,用牙齿咬紧了,再用手一扳,"咯噔"一声,鱼尾便脱离了鱼身。然后,他紧抿嘴唇,将鱼尾用舌头舔了片刻,便大嚼起来。
高清阳看着,不禁"咕噜"一声咽了口涎水。他欠身从程世良手中叼过鱼来,张大嘴,用了好大劲才啃下一块,胡乱嚼嚼,便朝下咽去,接着。他又啃下一块,才将鱼恋恋不舍地还给了程世良。程世良当仁不让,勾着头,又认真啃了一会。等手中只剩下半条鱼的时候,他抬起了头,朝不远处一直在独自徘徊的高佩莲喊了一声。
高佩莲懒懒地走了过来。可是,还没走到跟前,她就怔住了。撞入她眼帘的,是两张饿鬼饥不择食的丑陋的脸,是两张冒着唾液和血水的殷红的嘴--冰渣和鱼骨将他们的嘴唇、舌头全都划破,而他们竟然毫无知觉。
"过来呀!"程世良晃晃手中的鱼。
"鱼?这鱼能吃?"她嗫嚅道。
"佩莲,你也啃几口,总比……"
没等高清阳说完,女儿就扑了过来,抓过程世良手中的鱼,一下塞到嘴里。终于,她啃下了一小块,而嘴里的血水也随之流了出来,顺着下巴,滴落在冰面上。
然而,这条除了冰水还不足四两重的"童子鱼",能解决多大问题呢?由于胃囊受到刺激,由于唇舌划破而出现的阵痛,使他们愈感饥饿而又不想生食冰鱼了。三双眼,巴巴地望着空荡荡的冰面,出现了一阵可怕的死寂。
"童子鱼……"高清阳一再重复着这个词儿,竟使自己使劲咽了几下涎水。脑子里闪过的是他曾为之得意的"关于童子鸡的报告"。
那时,他还在公社任职。民政干事送来一份材料,竟是《关于重点救济日月村贫困户程世良的报告》。
他惶然了。因为报告中旁敲侧击地指出了日月村类似程世良这样的贫困户有三分之一,其原因在于长期以来公社对救济款在全社范围内平均分散使用……说真的,他对程世良的贫困现状是不了解的,只知道,他刚刚和明顺的女儿结过婚。但在看完材料之后,他便断定:"此报告言过其实。"因为他觉得自己对农民还是熟悉的。农民,也就是说都是些吃了一锅说一碗,吃了一碗说一口的具有高明装穷本领的人。
他火了,一摔材料:"我不信!"
过了几天后,他抽空带着一个秘书去日月村亲自作了一次调查。他们是中午吃饭时间去的,连门都没敲,一声干咳之后,便一步跨进了房门。
"哟!"他吃惊地叫了起来。只见程世良在炕上盘腿而坐,就着低矮的炕桌,瞪眼咧嘴地啃着一条鸡腿。琴儿在厨房里,循声出来时,那嘴里也憋了一嘴似乎怎么也咬不烂的肉。
"好啊!吃鸡啦?这么大一点……还是童子鸡呢!这下可叫我抓住了。"
被公社书记一行二人的破门而入弄得惊慌失措了的程世良夫妇,压根就没听到高清阳惊喜的唠叨。一个连鞋也没穿,光脚板跳到冰凉的地上,一个连忙拿起毛巾将炕沿那一绺磨出了坑窝的横木擦擦。
"高……书记,坐,快坐……"程世良道。
"不坐啦!你们吃。"高清阳笑道,"我说得不错嘛!"说着,他扭转了身子,朝秘书摆摆手,抬脚走了出去。
"……现在的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大批判带来了大提高、大发展。我说这提高,不光是指思想觉悟,还有群众的生活水平。就拿日月村来说……"
这是一次高清阳在全公社生产队长会上的着名报告,不知是恭维还是戏谑,人们当着他的面,称这次报告为"关于童子鸡的报告"。
"什么童子鸡哟,那是一只黑老鸦,也就是乌鸦。"
两个月以后,当那位秘书忍不住提醒他时,高清阳着实吃了一惊,但他马上转惊为笑:"老鸦肉也许比鸡肉还要好吃。"
"老鸦肉是酸的。你知道,这里的群众宁肯吃老鼠也不吃老鸦肉。"
"不管是酸是甜,只要能做到不给党的形象和社会主义国家抹黑,不给国内外的阶级敌人以可乘之机,我们就算尽到了职责,就可以说是问心无愧了,那心里也应该是甜的呀!"
秘书呆愣了片刻,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记住,办任何事情,都要讲究个工作方法。**不是有一篇文章么?题目就叫做《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
"你今天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秘书的话说得毫无感情色彩,这使他稍感不快。
天空变得高朗透明了。难得有这样一个能见度清晰的时刻。冷漠的阳光送给三个冰上人的只是三条似乎是拖累的影子,而不是他们最需要的光射的热量。身边是冷凉气温的肆虐。远方呢?已经漂向大湖深处的浮冰,使他们除了开阔的湖面上青色的地平线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凭着记忆,凭着对青海湖的熟悉,他们也用不着去猜,去想。缓缓起伏的大山涌动的奔势,在山峰中抖动着的放荡不羁的雪线,凝固了皑皑白雪的稳实而高傲的山巅,以及山下那荒古的冰土带上龟裂的缝隙,缝隙两边低矮而密集的黄灿灿的牛毛草,一切,哪怕一只冬眠的早獭,也都成了令人心旌摇荡的生活的诱惑。诱惑在死寂中折磨着人的灵魂。这死寂持续得那样久,直到太阳偏西,每天下午都会光临的豪风吹来的时候。打破这死寂的,是突然出现在他们头顶的一阵"嗡嗡"声。
"飞机!"程世良大喊。
但他马上后悔了,因为他刚才就曾把一片云当作飞机瞩望过。他生怕他的这种由希望而产生的幻觉,会使另外两个冰上人在极度兴奋之后陡然陷入极度的绝望,而这绝望也许会使他们失去在冰面上度过第二个寒冷加饥饿的夜晚的勇气。
程世良的担心是多余的,那真的是一架飞机。飞机盘旋着,越来越低。
"飞机!"他又喊了一声,再望高清阳父女时,只见高清阳扬着头,满脸通红,激动得不能言语了。而高佩莲却呆愣着,如同她在昨天浮冰飘离湖岸时不能马上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一样,此刻,她也没有意识到飞机的出现将意味着什么。
冰面上又一次出现了一阵沉默。
飞机越旋越低,冰上人可以看到飞机上的人影了。突然,高佩莲一声尖叫,叫声刚落,冰面上就出现了一声沉闷的响动。高佩莲双手将脸捂了起来--这个高傲的大学生,在这种被死神掐住喉咙而又突然感觉到死神将要松手的时候,竟然会想到,那掉下来的东西,会是飞机上的人。半晌,她才将手从脸上拿掉,再望空中时,飞机已经朝东飞去了。冰面上骤然出现了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那是被掉下来的两包东西砸开的,空投物资也已沉入水中。她发现父亲和程世良飞快地朝前面一个蓝色的包裹跑去。她稍一迟疑,便也像他们那样跑起来。
包裹被三个人抢着解开了绳子,又被三个人六只手撕开了。一件皮大衣,一双翻毛皮鞋,一包饼干,赫然出现在三双瞪大的眼睛面前。几乎在同时,三个人忽地扑向了那包饼干。高清阳离饼干最近,等那两双手伸过去时,他已经拽住饼干盒,顺势爬到冰面上,用手抓,用牙咬,三下两下撕开包皮,大口吞食起来。
程世良急了,一步跨过去,又一脚踩到高清阳的手上。可高清阳连一声哎哟都没有顾得上发出,用嘴一口又叼上一片饼干,嚼两下,又要去叼。这时,饼干盒猝然离开了他的手,在冰面上滚了几下,便被程世良拣了起来。程世良正要吃,可他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高佩莲哀婉的面孔。他愣了一下,紧抓着饼干,扭身就走,那嘴也随之凑了过去,一块饼干倏地一下进了他的嘴。他嚼都没嚼就往下咽去。
高佩莲哭了。
程世良的脚步也被这哭声拽停在了冰面上。他回过头去,定眼看看佩莲,又看看手中已经被自己捏碎了好几片的饼干,突然重重地哀叹了一声:"我……我还算人么?"他看到,那个已经从冰面上爬了起来的高清阳又要朝自己扑来,忙后退几步,吼道:"谁也不能抢!"
高清阳怔住了。
片刻,程世良缓缓走了过去,嗓音低沉地说:"高县长,这饼干由你来分。"
"我?"高清阳大吃一惊。
"由你来分,分成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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