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大湖断裂(4)-《原野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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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明顺老汉抱着琴儿不到一岁的娃娃坐在那个隆起的沙土疙瘩上的时候,他脑子清楚极了,似乎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所有思绪、所有情愫都集中在一点上,那就是世良是他的一切,而现在一切都将要不存在了。
琴儿阿妈是病死的,也可以说是气死的。琴儿三岁那年,她给明顺生了个儿子。儿子二十天不睁眼睛,二十天不哭不闹,到了第二十一天,猫娃子喊伴儿似的哭了几声,嘴一闭,气断了。啥原因?谁也说不上来。但明顺相信,儿子是知道了日月村的苦日子难熬,早早儿投别胎、转他世去了。琴儿阿妈病中来了气,或者说是气中来了病,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七天,魂儿就去阴曹路上撵那亡儿去了。先生说她得了"产后风"。明顺不相信,日月村的风大,怕风就别想活人。琴儿的奶奶生下他的第七天,就去地畔上挖苦菜了。要是不挖,半个月天气,满地塄苦菜就叫旁人挖光啦。
"琴儿阿妈是让亡儿叫走的,去旁一个世界上吃好饭、穿好衣、过好光景。她走时说了,等他们置起了家业,她打发儿子来叫我。到时候,我就去。"明顺老汉逢人就说。
"你走了,琴儿咋办?"有人问。
他稍一愣怔,很快道:"琴儿不走,琴儿不会走,琴儿是日月村的人。命定了,她要受日月村的苦,也要享日月村的福。"他说这话时,眼睛都湿润了。是的,琴儿不能走,她应该活到日白月清的那一天。
其实,说到明顺这一茬人,盼望日月村有那么一个日白月清的日子已经是老话头了。土改那年,他以为日子笃定不会再改变模样。有了土地就有了一切,有什么比土地还家更使庄稼汉们高兴呢!再说,他们压根就意识不到除了土地,他们还应该需要什么。那时,真是日也白了,月也清了。谁会想到,在明顺和琴儿阿妈结婚的头一年,就来了个大开荒。"镢头挖出粮食山,铁锨翻来小麦滩,千军万马齐上阵,誓叫粮食吃不完。"刚刚由村长成为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高清阳走到哪里,把这顺口溜说到哪里,就连每天晚上十二点给公社汇报当天的开荒进度时,也忘不了用这顺口溜表示明日继续大干的决心。集体化加上军事化,刚刚结婚的明顺连个和老婆亲热的机会都没有。偶尔,俩人一起回到家中,相处半夜,那也是倒头便睡。男人打呼,女人起鼾;你扯大觉,我有酣梦。各有各的劳顿,吃饭、走路都要打盹,身子贴到炕上那就更是连个翻身的心思都没有了。翻过一年,那苦日子便不期而至。开荒破坏了植被,先是山水裹石带泥滚下滩,后是滩土风吹雨涮离家园;再往后,表土流去,岩石裸露,庄稼不成了,温饱没有了,日月村的日月也消逝了。连气带病又无钱医治,明顺的媳妇也早早作古了。唯独党支部书记高清阳"带领日月村的群众",夺得开荒面积全县第二的锦旗,被上级提拔,成了日月公社的副书记。高清阳本不是日月村人,当初由城关抽调到土改工作队进驻日月村。日月村没有文化人,土改结束后,他便被留下当了村长。后来,大概是为了安心抓好工作吧,他将老婆由城关公社迁到日月村落了户。
是的,高清阳的历史也就是日月村的历史。他的所有骄傲的政绩,几乎都可以浓缩在小小日月山乡的土地上,房间里,人心中--他步步高升,日月村日益荒败。只是,在明顺看来,人的命运、生活的坎坷,都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的。他从未责怪过任何人,也包括高清阳。反而,由于高清阳似乎代表了老天爷惩治生灵的意志,在他对这位父母官的尊敬里浸透了莫名的畏惧。这畏惧使他甚至不敢和高清阳打个照面,如同他现在不愿和乡亲邻友打照面一样。
寂寞。这寂寞是谁造成的呢?
在整个日月村,在日月村里的所有正派人中,唯独明顺是跟大伙儿疏远的,至少在近半年内是这样。能说说贴心话的是世良,能让他笑,让他思,也让他哭的还是世良。别人,都不会给他的生活带来悲或喜。既然这样,自己干么要费心思去想着别人呢?干么要去串门,也干么要请别人来家坐?他不再求人了,腰里有钱,世良也会每个月给他买烟买茶。救济粮吃完了,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为第二天的一顿糠拌菜而整夜失眠。世良自然会搞来的。有时多,有时少,但从来没断过线。他知道村里家家都在羡慕他,连高清阳的媳妇也曾在他面前数叨过丈夫不归家,也很少带来什么好吃好喝的东西的悲苦。他听着,没等人家说完,便走开了。
"连你都要给我说这些,存的是什么心?"他想。他有的只是维持生计的那么一点吃的、穿的和用的,不会也没有本事给大家伙儿散点什么。腰里有钱,可那钱能大手大脚破费么?家中那房子看样子凑合不了几年了。还有,他老了。他的上辈人和琴儿妈蹬腿时没穿上老衣,没挺进棺材,他可不能这样。他要带着世良带给他的幸福去阴曹地府风光风光。
大概是他不愿意听别人数叨苦难的举动过分明显地表露了他心里的冷漠吧!渐渐地,很少有人再给他说起家景如何了,甚至连别的客套话也少了。村道上相遇,点个头,或者装作没看见,一晃而过。
"做啥去?"
"饭吃啦?"
"进家坐坐?"
等等。这些相延了几辈辈的问候语,就在短短几个月中,从明顺老汉嘴上消逝了。当别人面对他的时候,也从他们嘴上消逝了。他在有意疏远别人,但他没想到别人也会有意疏远自己。因为他总以为人家跟他主动搭话是想要他帮忙,对方那眼光也一定在自己腰间扫来扫去。他虽然觉察到,已经很少有人来光顾他那狭小的院落,也感到了一点清冷和孤独,但伴随着孤独而来的,不是他的悲伤和难过,而是高兴和放心。
那天,村北头的杜瞎子拄着拐杖来到门上,竟然毫不客气地说:"我饿了,你的饭给我吃一口。"
明顺迟疑了一下,便从蒸笼里拿出两个杂面馍馍,塞到瞎子怀里。
"听说,回销粮又来了。" 瞎子又道,"你手头宽裕,匀出点钱来让我也用用。"
明顺一听,顿时来了气。这不是敲竹杠么?明要暗夺,大日头底下,竟会出现这种事。"好了,好了!你快走吧!我哪里宽裕,面柜是空的,不信你摸,锅里是凉的,不信你……"他上前,拉起瞎子的手,真的让他摸了摸锅沿。不是吃饭的时候,谁家的锅会是热的呢!瞎子眼瞎心里明,当然不会受骗,道:"你那宽裕,我知道,都揣在腰里……"
"嗐!我的腰比你的还要细,你快走吧!"
瞎子失望地叹口气,出门去了。可是,明顺没想到,当自己的亲人遇险时,竟是瞎子跌跌撞撞地来告诉他这个消息的。别的人呢?行动不便的瞎子知道的事,全村人都知道,可就是没人来通知他,宁肯抢先来到湖边。他发现,日月村已有许多人在湖边了,可他们怎么不过来?难道遇险的不是他明顺的女婿?难道他们没有看到他的老泪?难道他们不清楚,冰水遇险不被淹死也会冻死,世良是注定不会回来了?
世良死了,可他还活着。他还要活下去?一个人,守着那间破房子,守着那座破院子……不!他可以出去,去村道上晒太阳,去别人家串串门,可人家会让他进院子么?他还能听到别人数叨他们的苦难么?他还会有机会把钱散给旁人么?没有了,世良走了,钱也走了,光景也走了,人情也走了。他也许只会去孤独地感觉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出气吸气,自己的眼睛一眨一眨……想到这里,他就再也想不动了,身子一歪,倒了下去,掉在地上的娃娃哇哇地哭起来。金库大叔赶紧跑过去说:"老人家你怎么了?"没有回音,再也没有回音了。金库大叔把娃娃抱了起来,满脸肌肉不住地颤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嘴唇麻木了,眼睛也模糊了。他揉揉眼,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人堆里的琴儿。这一眼使他变得有点紧张。他看到这女人已经不哭了,似乎也不要自己的娃娃了,脸上的表情趋于平静,步子也变得义无反顾。
他机敏地奔了过去,两手从身后抱住扑向湖水的琴儿,使劲往后拽着。这时,已经有几个人跑了过去。
"快!把她送回去。"有人道。
"送哪?"
"送……"
"她家里没有人啦!送回去得有人看着。"金库大叔大声道。
"送县上。暂时交给公安局。"
几个人拖着乱踢乱打乱喊的琴儿朝高清阳乘坐过的小车走去。司机已经将小车后门打开,自己钻到驾驶座前。这时,一脸惊慌的马存德突然出现了。他颠到司机跟前,小声道:"送她回村,我去看着她。我是她乡亲。"马存德说着,急转身,来到已经不再挣扎了的琴儿面前,"走!回去吧。"
琴儿失神地望望马存德,任他拉住了自己的胳膊。可是,没走几步,就在金库大叔认出马存德而急速赶来时,琴儿突然悲叫一声,眼睛火辣辣地扫着马存德,朝前扑去。她两手不住地挥动着,也不管打到了他的脸上,还是身上。金库大叔赶忙上前,死死地将琴儿拉住了。
"你说,"琴儿大口喘着粗气,"是不是你把冰块推到湖里的?你说呀!你为了得到我,就故意不去报告?你说!"
金库大叔没让琴儿说下去,在别人的帮忙下,死拽硬拉将琴儿塞进了汽车。
汽车疾驶而去。
金库大叔回过身来,这才走向马存德。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抬眼看他,低着头闷闷地立在马存德面前。
马存德下意识地朝后挪挪。
"琴儿说的是实话?"好一会,金库大叔才问道。
马存德神色黯然地低下了头。
"你真的把冰块推到了湖里?"
"我没推,我推得动么?那冰块有多大你知道么?半里路宽。"
"半里路宽?哼!"
"你不相信?冰裂时我就在湖边,亲眼看到的。"
"那冰的裂缝开始有多宽?"
"开始只有一拃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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