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湖断裂(2)-《原野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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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茶,浓到发苦。这苦味来自丛生在村道阳沟、田野地畔上的苦艾和野蒿。在深秋的拉锯川风不住地吹打下,苦味儿随风播向村庄、农家和远方。

    日月村的一伙庄稼汉们偷偷摸摸地离开村庄.互相小声吆喝着,脚踢脚,肩并肩地朝湖边走去。尽管原野宽广,大路朝天,但这样挤成堆儿走夜路,似乎心里更踏实些。谁都害怕把自己落下,更害怕自己走到前面去,别的人打退堂鼓返回村庄。这样,自个儿不就成了出头的椽子么?他们是要去冒一次险的--上冰岸、淘冰窟、捞冰鱼,挣几个糊口钱。那年头的农民怕"官",怕"管"成了习惯,纵然日月村还算风平浪静,但雷响天下闻,别处那种为挣几个钱丢掉命的事儿,他们可没少听说过。程世良是个人家杀鸡,他怕掉头的货色,自然更要靠别人借他个胆子。不过,他靠的不是大家伙儿,他单靠马存德。马存德外号"马大胆",上过台子,挨过板子,戴过帽子,年年出去捞冰鱼,又是他给大家伙儿出的点子,鼓的劲儿。其实,对程世良的依靠,马存德自己也觉得好笑,他的胆子也大不到哪里去。不过是五八年开荒,人家要求千军万马齐上阵,他一个嘴上无毛的尕娃,却藏到阳坡土窝窝里睡大觉去了。再就是场面上做贼:集体打一斗,个人揽一捧;集体打一捧,个人也要揪个麦穗儿。他就是这样一种信条。从六零年饿肚子开始,偷到今年一九七二年,偷了十二个年头。台子是公社叫上的,板子是工作队队长高清阳亲自拍到大腿上的,帽子是地、富,反、坏、右之外的另一种廉价贷,叫个"挖社会主义墙角分子"。既然帽子廉价,也就可以随便扔了。他不情愿戴,别人也不可惜扔。风头一过,他马存德仍然是社员一个、汉子一条、贫农一户。隔壁邻友笑他,他还说;"你想上台子,不配,你想挨板子,小人一个,人家队长不会亲自出那个力气、瞪那个眼珠子。"

    这天夜里,要不是程世良缠着他要和他吃用不分,搭伙做伴,他早就跟村里人一堆走了。他清楚程世良是根没用的烂心杨木,实在不想背这个包袱,可又甩不掉。程世良对他像给尕妹妹表忠心一样,竟说出了"跟你上天,跟你下海,跟你回来"的话。

    "日奶奶,你把这些骚情话教给我做啥?"他笑骂道:"让我给琴儿说去么?"

    程世良不会开玩笑,顿时憋红了脸,嗫嚅道:"啥叫骚情话?你比我大几岁,将来琴儿就是你兄弟媳妇。"

    马存德摆摆手,嘎着嗓门笑笑:"你少给我说这些,琴儿是你嫂子,还是我兄弟媳妇,老天爷还没降下圣旨来。"

    程世良不言语了。

    "琴儿嫁给你,你不怕把人家辱没了?你这个人……哼!要去打鱼,还不知鱼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马存德回身从门背后提起一个装干粮的口袋来,忽地一下甩到背上。

    两个人一前一后朝村外走去。

    说实在的,马存德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个"一对儿辫子长,两眼儿水汪汪,脸蛋儿红朗朗"的琴儿。琴儿是他从狼嘴里叼下来的。那时,琴儿才是个十一二岁的尕丫头,跑到河滩里挖蕙菜,一扭身,看见十步远的地方一只狼正朝自己吐舌头哩,惊得她丢掉篮子,细声细气地尖叫着,返身就跑。那狼先是不追,愣愣地看她跑到了河边,才倏地扬起了四蹄。这时从河那边的青杨林里,突然冒出个光膀子光屁股的肮脏少年,飞快地蹚过河来,一把将琴儿拉到没膝深的水里,拣起一块卵石,没头没脑地朝狼砸去。那狼大概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崽儿,一见石头飞来,忽地停住,一甩尾巴,也将那锐气甩得干干净净,瞪眼在河边滩地上踱了几步,腰一扭,慢腾腾悻悻而去。那个吓得半呆半傻了的琴儿,始才从水中站起,忘了那少年还光着屁股,硬缠着要他送她回家。少年很有气派地挥挥手,表示不屑一送,然后蹲下身子,躺到河中,让混浊的水流遮住了自己的下身。这少年便是马存德。打这以后,他不仅在琴儿幼小的心灵上有了地位,村里的男男女女对这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调皮尕娃,也另眼看待了。尤其是憨厚老实的琴儿阿大,想着自己活了这一把岁数.好几次都是见狼就抖、就喊、就跑,而这个尕娃,竟然敢向吃人的狼抛掷石头,更把他看着是琴儿的救命恩人。老汉在村道上拉他到家里,又是称赞,又是倒水,大拇指头伸了三次,树叶拌苦艾的茶水续了三次。

    "我把琴儿给你说成媳妇,你要哩?"

    尕娃脸不红,心不跳,大大咧咧、痛痛快快地说:"要。"说着,还特意望了望站在炕边已羞得低下了头去的琴儿。

    "啥时候要?"

    "等她会养娃娃的时候。"这时的马存德已经有十四、五岁了。他的话既算不得憨言傻语,也算不得诚心实意。而对琴儿的阿大明顺老汉来说,他问马存德的话,倒还透着几分真心。要不是几年后,马存德有了那顶不知是红是黑的帽子,老汉的愿望是注定要变为现实的。

    "马存德名声不好。"

    明顺老汉知道,琴儿没忘记他对马存德说过的话。随着她的年龄的增大,她的那种莫名其妙的羞涩已经变成了一种寄望。家道不好,光景贫穷,穷得锅里没盐,身上无衣。她的寄望也就在于:自己的出嫁给这个家庭的苦日子带来一点转机。马存德虽然背了个坏名声,但他有本事,做庄稼一把好手,搞副业有门有路。过光景要靠本事,靠名声?屁!程世良的名声不好么?可他是案板上的肉,随人割,虽然老实得人人都说好,但也穷苦得人人都挠头。自家活得窝囊,还想拉扯上一个女人跟他一起一辈子窝囊。出于这样一种想法,只要阿大一提起"马存德名声不好"的话题,琴儿总是借故走开,或岔开话题,或故意将手里不怕摔的东西掉在地上。

    的确,明顺老汉是瞅上了程世良的。你说他穷,日月村的人谁家富裕?程世良家睡的是光板,我们家睡的就是炕毡?你说他不会过日子?不对!不是人家不会过日子,而是这日子就没法过好。即使像马存德那样生出第三只手,也偷不来个顿顿吃干、岁岁有钱的日子。他给琴儿当了十六年阿大,十三年阿妈,只要琴儿嫁个老实人,他对天、对地也就有了交代。

    程世良和马存德朝村口走去,当那几棵高大的枯了枝子的青杨朝他们扑来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程世良的心倏地悬了起来,不禁浑身一阵颤栗,望望神情坦然的马存德,忙回过头去。只见身后黑暗处急急撵来一个人影,粗声大气的喘息仿佛使整个夜色都"呼呼"地动荡起来了。程世良的手紧紧攥住了马存德。这时,马存德也回过头来,定眼看看那个移动而来的黑影,一下甩开程世良的手,就要隐进路边树后。谁知程世良的手飞快地伸过来,又一次牢牢地扽住了他的衣襟。

    "你不能丢下我,我一个人……"

    "我背你这一个包袱就够了,再背一个,我还做不做活啦?"

    程世良没听明白,忙又道:"上面来追查了,黑锅总不能翻过来让我一个人背呀!"

    马存德"噗哧"笑了:"你看那猫个虾腰轻手轻脚的样儿,能是公社的人?"

    马存德不再躲闪了,手叉着腰,稳稳实实挡在明顺面前,发出一阵"嘿嘿嘿"的干笑。

    "世良!可撵上你啦!"明顺不理马存德,冲程世良道,"你要走,咋不来家说说?"

    程世良不知作何回答。

    "你老人家也想去发冰鱼财呀?"马存德问道。

    "发财?没想过。"明顺又将脸扭向世良,"我跟你一起去,给你做个帮手。"

    程世良没有吱声,异常为难地看看马存德。

    马存德又是一阵轻笑:"成啊!不过,你这么大年纪,怕经不住摔打。这样吧,你说一声,也就算你跟我们上了冰岸。你去热炕头上等着,就算是蛇娃子跟着鸟妈妈啦。鸟下一双,你吃一对,我们挣多挣少都亏不了你的。我姓马的名儿就叫存德,天地良心要紧。"

    "对,对!"世良附和着。

    明顺是个老实人,听人家说得诚心,也便打消了去冰面的念头。再说,他准备去受那天寒地冻无热饭的苦,多半是想冒险为琴儿挣几个陪嫁的钱,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成全他世良。

    两个打鱼人匆匆告别了明顺,在老汉久久的瞩目中,悄然隐进了浓浓的夜色。

    为了避人眼目,他们绕来拐去,一直走到第二天黄昏。

    沙丘如月,护卫着坑坑窝窝的盆地。趁着黄昏时分明晰的亮色,人们紧紧张张做着安营扎寨的一切。有帐篷的扎帐篷,没帐篷的挖沙坑、罩布单,然后便是垒锅拣柴。唯独马存德不同,在盆地东西南北转了一遭,然后悄悄招呼世良快跟他走。

    他们两个人来到湖边时,西天的霞色已经燃烧到将尽而未尽的时刻了。淡淡的绯色的光柱打到玉色的冰上,形成了一种梦幻般迷人的彩色的行道。他们就是沿着这条彩色行道踏上冰岸的。程世良以为,马存德是来带他先捞几条今晚上解馋的鳇鱼的。谁想,马存德连打冰窟窿的意思都没有,倒背网具,将那根敲冰的钗犁横搭在肩上,来回走动着。

    "见了吧!这是一条鱼群早晚都要经过的路。"马存德指着冰面说,"我们两张网,明儿一上来,东打一个窟窿,西打一个窟窿,中间相隔至少得有一百步。三天过后,我保你……"突然,他不说话了,翘起下巴,痴望冰岸那边一个隆起的黑色大包。

    程世良禁不住问:"鱼也有路?这么大的湖,它哪儿不钻?"

    马存德没有吭声。而程世良也已经发现了他脸上异样的表情,双眼滴溜溜转向前方黑包,又转向马存德的脸。

    "鱼?"程世良喊道。但他并不明白,马存德的惊喜并非仅仅因为那是鱼,而是从天色已晚,四周无人而鱼堆赫然这情况中知道,那是一堆无主的鱼,或者说暂时无主,或者说,谁最先看见了谁就是主。主儿呢?走啦!被人撵走或被人抓走啦。肯定的。这年头,辛辛苦苦捞出来的鱼转眼就会变成自己的赃物。用马存德的话说,就是用几天挨冻受饿的辛苦换几年坐班房的保吃保穿的日子。

    因为冰滑,马存德只好用小碎步朝前跑去。程世良也快步跟了过去,只是他远不像马存德那样因为意识到了某种意外的收获而格外兴奋。等他来到鱼堆跟前时,只见马存德僵立在那里,两眼发直地瞪着前面,舌头不时地吐出来舔舔干裂的嘴唇,鼻翼轻轻颤动着。看得出,他有点不知所措。片刻,他眯起眼,冷笑一声,很有气派地朝身后这个呆愣着的同伴挥挥手,兀自上前,手伸进鱼堆缝隙,"嗐"的一声,整个身子朝后仰去。然而,他没有扳下一片鱼翅来,手一滑,屁股重重地坐到鱼堆下的冰面上。

    程世良赶紧上前扶起他,小声问道:"这鱼是谁的?"

    "我的!我们的!"

    程世良不禁打了个寒战,眼珠飞快地左右滚动了一下。

    马存德瞪了程世良一眼,吼道:"你是来看稀罕的么?就等着老子把钱放在你兜里呀!"

    程世良搓搓手,跑上前,也像马存德刚才那样扳起来。大概他扳住的正好是没冻结实的地方,"咔嚓"一声,两条粘在一起的冰鱼滚落到马存德脚下,发出一串金属撞击似的声音来。马存德低头看看,又用脚踢踢,高兴地冲程世良眨眨眼:"好!你就这样干着,我去铁路道班找个买主去。"说着,他从自己腰际撕出一条布袋,躬腰将几条程世良扳下来的冰鱼抬了进去,手拎着走了。没走几步,他又回来,脱下自己的棉衣,扔给程世良,"我再说一遍,冻死也不能离开。"

    程世良点了点头。

    他足足干了一个钟头,等夜色吞没了整个湖面,头顶闪现点点星辉时,马存德才领着一个拉架子车的老汉来到冰面上。这人叫金库,是道班的合同工,算是半个鱼贩子,一些没有门路出售冰鱼的渔郎常把货物卖给他。他白天干活,晚上将鱼提价零售给路过客车上的人。

    "你估估。"马存德将自己刚刚装好的一布袋冰鱼搭在车辕上,对那个满脸胡渣的金库道。

    "顶多四百斤吧!"

    "四百斤?哈哈!你把这话对世良说,他还相信,对我,哼!不过五百斤,我就姓骡子。"

    鱼贩子发出一阵狞笑来:"说大话不怕人笑,唾沫星子也当点灯油啦,山羊头上长鹿角,人比天大,天比人小,你咋不说一万斤?我这个车厢有卡码,多装一斤就往外溢。"

    "那就算四百八十斤吧!"马存德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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