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湖断裂(2)-《原野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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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四百斤,加上你这一布袋,算你四百三十斤就已经让你占尽了便宜。"
"好!好!我们吃亏吃定了,凑个整数,就算四百五十斤。"
金库执拗地摇摇头:"四百三十斤,多一斤我不要。"
"不要算了!买主满天下,满天下都有我老马挣钱的地方。"
"算了就算了。鱼我不要了,明儿一早你把车子给我送来。"金库说着,扭身就要走。
马存德看着,突然"噗哧"一声笑了,接着又长叹一声,上前拍拍金库的肩膀:"快人办快事,拿来。"
"四百三十斤?"
"行!依你。"
鱼贩子"嘿嘿"笑了,撩起衣襟,从裤腰带上拽出一个牛皮烟袋,拉开袋口,从里面撮出一叠脏腻的钱来,数数,递给马存德:"你点点。"
马存德将钱举到眼前瞅瞅。他不能点,有风,还有身后的同伴和他那双此刻盯死在钱上的眼光。他想着,毫不迟疑地将钱塞进了衣兜。
一直呆然不动的程世良突然尖声叫道:"点点,你怎么不点一点呢?"他上前捅捅马存德的胳膊,又向鱼贩子投去不信任的一瞥。是的,他此刻并没有觉察马存德的微妙心理,只是从刚才鱼贩子的言行中感到:这个人不老实。他觉得冰鱼的斤量放在那里,是多少就是多少,怎么能依鱼贩子说了算呢?他没拉过一架子车冰鱼,但他从村边河滩里拉过石子,多重的东西使多大的劲,这个他明白。
"怎么,你不相信我?"这时的马存德更加确信,身后的这个同伴实实在在是个包袱。"我少给你一个子儿,我就……我就是四条腿养的。"他误解了程世良的意思。
程世良愣了。他猛然意识到不管马存德以后分给自己多少钱,但刚才老马脑子里是有过多贪多占的念头的。这个老实巴交的穷惯了而从未产生过非分之想的小伙子,突然感到,那种他在胆战心惊中怀揣了一夜的欣喜和激动,那个他尽最大努力渐渐靠近了的从天而降的希望,已经变得渺茫了,迷蒙了。他也火了,嗓门骤然变得粗壮起来:"你少给我一分,我就告你!"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马上又变得哀婉起来,似乎马存德已经少给了他许多,"我哪样比你差?你让我大风里头守冰面,我守了;冻得直跳,直抖,直恨亲娘生养时没给我披一张狼皮,我也忍了。想你是个公平人,不讲村社邻友的情面,也得顾顾天地良心,可你……"他说不下去,气得两片厚重的嘴唇直哆嗦。
"嗐!"马存德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算瞎了眼,领了你这条疯狗来……"要不是听了金库的话,他还想狠狠地骂几句。
"你手里怎么还有两条鱼?"金库冲程世良道。
程世良一愣,眨眨眼,又看看自己的手:"放不下,布袋子里都装满了。"
"那你放车上去。"金库的下巴朝架子车翘翘。
程世良朝架子车走去,突然又侧过身子来:"你还没给钱呢!"
"钱?"
"你不是说一车厢加一布袋一共四百三十斤么?你没把这两条算在内。"
"哦?"鱼贩子金库愣了一下,突然朗声笑起来,笑罢,对马存德大声道: "这个年轻人,鬼机灵,好!有出息。"他又拍拍程世良的肩膀,"这年头就得这样。"说着,手伸进腰里,从那牛皮烟袋中抽出一张两元的票子来:"拿着,这是我奖给你的,鱼你带回去,让家里人尝个腥。"
程世良接过钱来,牢牢捏在手心里。但他还是走到车边,将那鱼摞在了上面,然后低着头,来到了马存德面前。
"存德大哥……"他已经不再生气了。
马存德"哼"了一声,掏出钱来,数了七十元,递给程世良,又道: "三个人平分,你点好。"
"三个人?"
"你把琴儿忘了?"
"琴儿……"程世良自语着,不禁感到酸酸的一阵难受--给琴儿钱的,应该是他程世良啊!他愣怔着,半晌,道:"把钱给我。"
"啥钱?你写状子的纸墨钱?"
"纸墨钱?纸墨才值几个钱?拿来,琴儿的钱。"
"你自己挣去。我可没欠你的。"马存德冷冷地说着,又提醒他道:"你快点点你那份吧!"
程世良这才将钱凑到眼皮底下数起来。他激动了,双手搓揉着那票子,不时地抬眼感激地望望马存德。
夜色沉沉的湖中冰上,重归一片死寂。
古高原是古海底。那豪迈的簪满了枯黄沙芭的沙丘,那沙丘底下卵石层层的沉积岩,蕴蓄了历史的富有,也流溢出现在的贫乏。坦荡的湖边沙滩上丑陋的坑窝里,裸露着的青色、白色、灰色的石块,揭示出高原湖畔、青海滩头独有的大自然对色彩的追求。高寒带景观的格调,便是壮美悲剧的格调。那旋律则是沉重的缓进加上沉重的疾驰,就像此刻,湖波威武的晕散拍击沙岸的声响。
等马存德来到湖边时,已经有许多人围在那里,瞩目湖水深处了。四散而去的渔郎们又从四面八方聚拢到这里。那些来追撵渔郎,没收冰鱼的县上的干部们,也都和渔郎们混同在一起。而他们的核心却是那个渔郎们都认得的金库大叔。
金库大叔也是连夜赶来的。就在高清阳参与了县公安局对他的长达两个小时的审讯,又将他身上的六千多元钱全部没收后,他被拘留了起来。第二天,他又被意外地放了出来。那个等在门口的人说:"马书记叫你去一趟。"
"马书记?我不认识他。"金库大叔还是那句表示他轻蔑某人的话。
但他还是去了。草木百姓,无所希求,只不过是想把光景过得好一点罢了。谁审问他,他都不怕,反正挣的钱已经尽数交出,他已是一个一贫如洗的农民了。
在那间明亮的办公室里,马文骅让他说说他们挣钱的详细经过。他说了。他在等待下文。这种等待使他的怨怼多少有了一点平息。因为从他对这位书记的察言观色中,他已经意识到,高清阳口口声声的"县委"和马书记(他已经开始尊称对面这个老头为马书记了)说的"县委"不是一码子事。可是他等来的却是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和渔郎遇险的消息。
"我是老渔郎,我有办法。"就在马文骅当即要通了长途,把这消息汇报到行署后,金库大叔突然道。
"好!你去吧!"马文骅朝他挥了挥手。
金库没有想到书记答应得这样果断。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只不过是想知道谁在冰面上、遇险的人是死是活罢了。此刻,他蹲在湖边那冻得硬邦邦的沙地上,给琴儿细声说着什么。
琴儿面朝湖水,跪在那里,面前是由她抠起来的一小堆松软的沙土,沙土上插了几根细细的沙蒿的枝干。她没有祭湖的馒头,也没有拜龙的香火。一堆沙土,几根蒿杆,权充了牺牲。她已经跪了很久了,双膝早已失去了知觉,无数次的磕头使她的前额沾上了一层冰凉的黄沙,脸颊上的泪道道泛出一层白色来,琴儿压根没有想到,这头应该是磕向人的。她想到了小时候从阿大明顺老人那里听来的传说。这传说大概是那些老辈人中最没有想象力的人编造的,贫乏得不能再贫乏了--青海湖里有五个龙女,一个司风、一个司雨、一个司水、一个司鱼,还有一个当然是管冰的。这五个龙女是极其善良的,为人排难解忧、祛灾去祸,如此而已。她知道,有个自己从未见过面的老人在对自己说话,可她却连一句也没有听清,听到的只有风声、水声和她想象中的世良的呼唤。
金库大叔叹声站起,呆望了一会湖面和蓝湖深处那一丝依稀可见的白色。那就是浮冰,遇险人暂时赖以生存的方舟。还好,风不算很大,不然,浮冰会很快看不见的,或漂向湖心,或被掀起的湖浪撞成碎块。是的,此时遇险人的生命全系在这风上,金库大叔又朝离琴儿不远的那个一直翘着头抱着娃娃的老人走去。
"怕没有,今儿风小。"
明顺老汉慢腾腾侧过脸来:"你说,他们会出来么?"
"会,过去也有隔到湖中又出来的人嘛!"
明顺摇摇头。
"不信?我就被隔过一次。"
"哦?"明顺老汉的眼睁大了,闪烁出一丝亮色来。
"只要风不大,冰就不会破。一两日后,又会冻出新的冰岸来,和他们那块浮冰接在一起。"
明顺老汉点点头。突然,他也和自己的女儿一样跪下了,紧抱着娃娃发狂了似的喊起来:"世良啊!龙啊!天哪!保佑……"
金库忙将明顺扶起,拉前几步,摁到一个隆起的沙土疙瘩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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