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艳龙(1)-《原野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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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尕财噗哧笑了:"你才明白?"
高通达觉得再没有必要和这些死不开窍的钝猪老肉商议,便凝神笔端,取马步蹲式,尽量夸张地摆出一副气度非凡的架势,悬肘抖腕,写出几行飘逸清俊的行草。无奈院社们不识货,只觉得那横横竖竖、撇撇捺捺不过是几个墨疙瘩的随意拼凑,凡识字的便能如此。高通达没听到叫好声,扫兴地摇头,忽听院门一响,传来一阵异样的脚步声。他扭头,愣了。
院门口闪进两个穿警服的人,用锐利的眼光扫视着院内。经验告诉几个老城百姓,干公事的人大都是千里眼、顺风耳。这两个警察的出现定然与他们刚才对公家大不敬的议论有关。穆狗保眼疾脚快,哧溜一下窜进了自家房门。高通达不肯丢去长者风度,心里发怵却没有挪动脚步。至于穆家婶子,她倒希望这两个人带来一点麻烦,因为最先招祸的自然是要嚷着立旗杆的老尕财。她巴不得看看热闹。老尕财也联想到了自己刚才说的话,但为了面皮上好看,只好扮出一剐童蒙无知的模样,傻傻地朝来人打声招呼。警察不理他,面朝高通达问道:"谁是李观保的家长?"
"呀,干锅坐在灶火上,忘了添水。看我这记性。"高通达支吾着。上前撕下那张公楷书就的请愿书,朝家中闪去。
老尕财掩饰不住紧张地问道:"你们找的是谁家的观保?这条街上,院院有观保,马观保,牛观保,赵钱孙李,周武郑王,姓姓有观保。"
"就是这个院北房里的观保。"
一个警察说着就要进房,老尕财跳过去挡住:"我儿子不在家。"
这时,北房门吱地一响,观保走了出来。两个警察似乎认识他,上前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胳膊。
李观保被来人带走了。老尕财呆愣着,突然撵出院外,朝儿子喊一声:"馍馍,带几个馍馍。"
"公家管饭哩。"观保在两个警察的夹缝中回头道。
直到这时,南房高家,通达爷儿的孙娃高见河始才放下手里的一本旧小说,来到院中,若无其事地看看天色,信步踱到穆家房檐下,隔着窗户,问那心里七上八下无着落的穆家婶子:"尕存姐来?"
"死丫头,谁知道做啥去了。"
见河转身朝院外走去。他爷儿在家门口问他:"哪里去?"
"街上浪一圈。"
"要浪早不浪,快吃黑饭了,回来。"
见河停下脚步,倒不是他要听爷儿的话,而是看见尕存姐从院门门洞里走了进来,他没理她,低头回到家中。
老年间,西宁这地方常常瘟疫蔓延、人畜同病,儿女们夭折的多,人们也就有了将儿女交神佛保佑的愿望。李观保便是这愿望实现的结果。他姓李名观音保。起这个名字,那一定是老尕财两口子花本钱去灵鹫寺观音殿中焚香点烛、献贡跪拜了一番。也有没钱买祭品的,或者不愿儿女早夭的心情并不迫切,便创造了一个去繁从简的办法:娃娃降生满周年之后,选一个天朗气晴的早晨,父亲怀抱娃娃开门上街,迎着东方照直前行,碰到对面走来的第一个行人,便要跪地磕头,为娃娃拜认干亲。那人若姓马,这娃娃男的就叫马家保,女的就叫马家存。穆家姑娘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她的赐名人姓张,张家存便成了她的名字,为叫来亲昵,父母又常呼她尕存子。随着长大,院社中的同辈人又称她作尕存姐。只是亏了穆家掌柜的。他父亲抱他出门认干亲时恰巧碰见一条狗,父亲只好给狗下跪,又称儿子为狗保。好在前辈人已经为这种事创造了一种抹去羞辱的说法;动物中,狗是狼舅舅,辈分高;神界里,狗是山神爷的犬子,有小山神之誉。要是你知道有人因为叫了鸡保的名儿,便把鸡也划入了神仙行列的事,就会明白,西宁老城人是造神的天才,至于老尕财这个名儿,全是由于年龄使然。他原名李财,年幼时唤他作尕财,尕财即小财,是他的奶名,习惯是称谓的法律,久而久之,奶名成了官名。但他现在老了,再叫尕财,与那一脸皱纹的老半茬样子不相称,便被人改名为老尕财。在这个四合院里,独独南房高家三代的名姓与鬼神财无关,以昭不俗之气。通达二字出自《大学》,除了证明起名人是个读书人之外,还能说明一种处世哲学。儿子高润田的名字则有诗为证:"西宁本褐地,天高不润田。"诗作者便是高通达。他刻意反比,想说明朱子巷地处江南,自然是银河淙淙,金水潺潺,春风化雨,稻海惊波。孙娃见河的名字取意却极为单纯:不见黄河心不死。整日与黄河的支流湟水厮守在一起,心早已死了,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归南京朱子巷。这叫知其不可而为之。高通达乐得这样。
夜色来临,西风淡荡着,无限清光映照出参差错落的房影。高见河背着爷,悄悄来穆家。北厢房里只有尕存姐。她坐在炕上,正信手翻一本破旧的电影画报,一双穿肉色丝袜的脚翘在炕沿上。穆狗保曾指责这袜子是骚情袜子,禁止女儿穿。尕存姐说:"我可莫用袜子骚情过谁,偏穿。"她穿啥袜子的确无关紧要。对异性,至少对见河,她的线条比色彩更能勾人,更能叫他产生冲动。遗憾的是,她不能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些,一盒香音神护肤霜,一条冒牌牛仔裤,一双高跟皮鞋,对她也是望尘莫及的。
"坐唦,见河。"哗地她把电影画报扔出老远。
见河脸上郁郁的:"我有事要问你。"
"问哪。"
"出去。"
她痛快地答应了。
街道长长的,两边不时地分蘖出条幽深的小巷。巷内是院门和赭色的高高的土墙。寂寥在巷中像人一样孤独地伫立。而在巷口,在街灯下,却总有些人影晃荡,或闲聊,或笑骂,不近午夜就不会散去。他们是西宁老城的少年,摆脱了大人的严格管束,又没有自己所迷恋的人和事,就在这里靠这种方式打发每一个夜晚。即使飘风飘雪,他们也会吸溜着鼻涕,裹着前襟操着手,愉快地完成他们每夜的必修课。当然,必修课中还会出现更有趣的事情。每晚一过八点,过路的行人就稀少了。偶尔有一男一女走过.巷口路灯下的少年们便会冲他们唱野调,或是干脆喊几句粗俗不堪的话。路人要是回头训斥这些少年,一定又会引出阵阵开心的大笑,不知他们笑啥,却又笑得情不自禁,真所谓为不知所为,行不知所行。而真正的恋人却乐意听到少年们的歌声甚至粗话,权当作对双方心中隐秘的揭示,当作互相交流感情的媒介。情侣中的他会含羞低首,然后悄悄瞅瞅身边的她漫散红晕的脸蛋。有时,他们中的一个也会借题发挥,顺势把自己最最不要脸的要求说出来。还有听到歌声后跑开的,跑到前后无人的黑暗处,一个拽住一个,说:"别跑了,我乏了。"一个也说:"乏死我了。"于是他们便站立着身靠身、手拉手地歇起乏来。西宁老城的少年的歌调,醇厚热辣的俚语,没有它,就会让情侣们失去许多倾诉感情的机会。当见河和尕存姐走在街上时,遇到的正是这种情况:
喜鹊喜鹊喳喳喳,
我们家里来亲家,
亲家亲家你坐下,
抽袋烟了再说话。
你的丫头不梳头,
你的丫头不洗锅,
吃饭是个胀八肚,
你的丫头不洗脸,
……
这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陪伴他们走出百步之外。
尕存姐红了脸:"你走快点。"
"怕莫有,他喊我们也喊。"
"你肚子里莫词儿。"
见河转过身去,扬起脖子拉喊:"把你们这些马皇后养下的狗东西,人的不是。"
那边有人回嘴:"好我的兄弟哩,马皇后正是你的亲阿妈。"
见河还要喊,尕存姐拉转他的身子,又拉他往前疾走,等听不到了少年们的声音,她便问:"马皇后是啥人?是你的亲阿妈?"
"你莫听你阿大说过?"
"莫有。"
"是个野鸡。"
"你阿妈是野鸡?"
"谁说我阿妈是野鸡?"
"你自己说的。"
"你才是野鸡。马皇后是古代皇上的婆娘,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好好好,就你知道的多。"
"那当然。我还知道观保的事。"
他倏地扭过脸去审视她。她低头不语。这使他越发怀疑。
"你和观保到底做了些啥?"
她叹口气:"学跳舞,破庙里学跳舞。"
要真是学跳舞,破庙倒是个好去处。老城自有老习惯。为了不把老年人的鼻子气歪腿气折,四合院里万万不可有舞蹈行为。坦坦荡荡的西宁土地上,把跳舞合法化的只有新城那些广厦楼影林立的地方。但他们是粗街陋巷里的待业青年,莫钱莫资格去那里,只能因陋就简。那破庙原先是西羌大寺灵鹫寺的一个属寺。破四旧的那年月,西宁来了一帮外地的学生娃。他们不仅捣毁了佛像,而且在庙里男女杂居。于是,在人们的猜测中,那儿便成了一处腌臜之地,不独佛门不再重光,民众也已生厌。神去庙空,却美了西宁后人。
"光学跳舞,公安局也抓?"
"其实你爷儿早给你说了。"
"他怎么知道。"
"他相跟着我们。观保听到响动,一蹦子跳出去,见他就在破庙窗跟前立着。"
见河怔怔的,想着这几日爷儿不叫他跟尕存姐接触的古怪举动。
月光下,街巷延伸到朦胧,延伸到消逝。空漠漠的天上,到处都是冷冷的耀斑。
"见河,往回走。"
见河转脸瞅她:"你对老天爷发誓,你莫和观保胡来。"
"老天爷才不管人的事。"
"那就对我发誓。"
尕存姐苦苦一笑:"其实,这种事情相信了就有,不相信就莫有。"
"我相信。"
她扭过头去,紧紧咬住了嘴唇。见河的心尖颤颤的,绷大的眼睛和星空一样迷蒙。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恼怒得直想把她抡起来甩进黑暗,可一用力,却让她撞进了自己的怀抱。她哭了。他不由自主地抱住她。几乎在同时,不远处传来爷儿寻孙娃的声音。
"见河,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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