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女监水土与夜半跑马-《狱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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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笑着摇摇头:"逑事没有。"

    他察看了一下我脸上的伤:"先用凉水敷一敷吧。"

    我拧开水管,掬起凉水一捧捧扑到脸上,稍微冷却后,脸上的麻木逐渐消失,灼热的痛感弥漫了整个面部。我抬起头,镜中的脸已经成了猪头,黑紫,肿胀,惨不忍睹。

    王德智详细问了我田、孙二人的口气和态度,沉吟片刻:"不对啊,这老孙打岔打得有玄机。算了,你该干甚还干甚,该咋干还咋干,不要躲,也不要和任何人再提这件事。"

    我依计而行。当我扬着一张黑紫的脸在四监推车打饭、开门放茅时;当我依然如故进出办公室端茶送水、扫地铺床时;当我一如往常找人犯谈话、主持卖货时。我该笑还笑,该骂还骂(只是不再随便动手打人)。随着我的脸一天天恢复原样,老田始终没要我"滚回号子里去",我悬在嗓子眼的心也慢慢放下了。

    其他干事见我的模样后,总是先向王德智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不知道王德智是怎样汇报的,只知道几位干事或明或暗都向我表示了关心,尤其是孙干事,嘘寒问暖,还特别去取了半瓶红花油给我揉脸。

    此事逐渐平息后,我抚摸着仍隐隐作痛的腮,回想起老田的咆哮和漫天飞舞的四十八个军用耳光,进行了深刻反省--

    一、这事不怪佟威,不怪胡敬茂,甚至老田也没错,完全是由于我的得意忘形造成的。这顿打在某种程度上是好事,因为它在我犯的错并不足以使我滚回号子以前发生,警示我此后无论何时何地,都应提高警惕,如履薄冰,谨慎做人,做一个夹起尾巴的犯人。

    二、挨打之后,王德智的面授机宜相当英明。只有这样,才不会在我心慌意乱的情况下再惹出其他事端,才不会给别人落井下石的可乘之机。以后再遇到类似紧急情况,同样要冷静面对,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绝不能慌了手脚。

    三、自己现在是下判快走之人,遇到有钱有势想管帐的竞争对手,应该主动示弱服软,要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流露给对手"我马上就要走,我一走当然就是你管帐"的信息。

    ……

    耳光事件在我和王德智刻意的漠视中,似乎很快被大家淡忘了,甚至于后来我和胡敬茂的关系还处理得相当融洽--我告诫自己,比赛中对手肯定是全力出招的,这本身无可厚非,而搏弈之间实力的较量,更不应引起彼此的仇视。于是,胡敬茂一如既往开朗健谈,每天谝着港味普通话给我们讲奇闻趣事,而我也一如既往听得津津有味。

    老田见我如此老成,颇有点欣赏,特意找我谈了一次话,暗示只要我平稳交接,他就再也不会找我的茬。

    至于"导火索"或者说是"炮灰"佟威,我后来懒得搭理他,倒是九号的头铺为了替我出气,三天两头刁难他,直到他被拖出去"打靶"。

    只是,我有一点怎么也没想明白,孙干事为什么会在老田打我的时候闯进去?这明显犯忌啊,仅仅是为了给我解围吗?我真有这么大面子吗?

    转眼又快过年了。年底腊月根,我总是很忙,因为这时节总是有大量的人犯亲属来送东西,来往帐上打钱。

    我和王德智仍旧忙碌着截留中意的东西--号子里称之为"瓦","瓦"的本意是笊篱捞面。我们先在办公室暗着"瓦"掉一部分,之后还可以明着进号子再"瓦"一次。其实也不是我们贪心不足,而是人犯们一定要送给我俩,说过年了,这穿的用的,里里外外都应该换新的啊。于是这个号送日用品,那个号送衣裤,至于吃的东西那就更多了。我俩只好通通笑纳,其实人犯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在买货时多买几条烟。这得有劳我得去财务室疏通。

    小徐的目光已经很少与我对视,话语间少了娇嗔,多了些公事公办的官腔,但在进烟的数量上,小徐还是很满足我的要求,基本上我说要多少她就会给多少。

    谢谢你小徐,我在心里默默对她说,我可能卖不了几次货了,过完这个春节就会离开尚马街去劳改队服刑。保重,善良的好姑娘,祝你幸福!

    郜忠祥也下判了,只判了四年,他倒卖的可是案值八百万的假烟啊,真是讨了大便宜!可他照样上诉,嫌判得重了,也在等裁定,每天嘻嘻哈哈玩世不恭,还抽神秘入境的**片。几天后,他的裁定下来了:维持原判。他于是乐呵呵地提前去了东大岭入监队。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腊月二十这天,王德智也突然取保候审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连他自己事先都不知道。家里只托人告诉他,快有结果了,案子跑得不错。他还以为怎么也要过了年吧,没想到会在年根底把自己放出去,他欣喜若狂,孩子似的雀跃欢呼,所有个人物品全都不要了,和我们一一拥抱道别后,潇洒走出了尚马街的高墙电网。

    离别总是伤感的,望着王德智匆匆远去的背影,我不由得浮想联翩,想起了我们同在五号时嬉笑嗔骂的快乐时光;想起了春雨中我们一起顶在南墙上挨罚;想起了他总是偷偷拿出出高二女儿的照片仔细端详;想起了我刚调入六号后他对我的照顾;想起了他炒菜、我帮厨,做好饭后先让我在厨房里偷偷吃一碗荤菜;想起了我们一起快乐的跑号、快乐的大肆"瓦"东西……

    王德智,我的良师益友,我的忘年交,祝你健康快乐,永远不要再踏进尚马街半步!

    大年三十下午,大兵是要例行入监查号的,但我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当跑号大拿这么久了,我不仅同四监的六位干事关系非常融洽,还和房顶巡逻的大兵们也混得很熟,平时他们抽的三五、万宝路香烟,他们军犬吃的火腿肠、肉包子,基本都是我友情提供。墙上当值的大兵会告诉我大概几点才查到四监,而我只需提前半个小时,拎了篮子,挨号让头铺把他们的违禁品交到我这里,包括指甲刀、半导体、电动剃须刀等等,至于现金,有信得过我的就交由我代为保管,认为和我关系不铁的就自己想办法,毕竟炕洞里可以大有作为。

    我把满满一篮违禁品放到我的库房,门一锁,钥匙往干部办公室一挂,静候大兵们检查。  不大一会,涌进来七八个大兵,带队的仍是个小个子上尉,我与他热情洋溢地握手,互相拜年后,我躲进六号,他则率领兄弟们仔细将各号彻底翻一遍,当然平安无事。

    大兵们走了,过年的气氛刹那间降临到了四监每个号子里。我拎着篮子,把各号的违禁品一一递回去。一边递着,一边还得不时仰起头,和房顶上的大兵闲谝几句。

    各号子里人声鼎沸,因为是寒冬,每扇窗户都闭得很紧,所以即使里面很吵,声音传到外面也不大。透过玻璃,我看到有打扑克的,有下象棋的,有弹脑门的,死刑犯们也乐滋滋参与其中,镣铐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我在四监院子里徘徊,从东头到西头,再从西头到东头。我踱进干部办公室,抚摸着这一年多来我每天都要收拾的床铺被褥;抚摸着脸盆、毛巾、脸盆架;抚摸着桌椅板凳、墙上的警棍;抚摸着我详细登记每个新收人犯基本情况的硬皮本……

    这些都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点点滴滴,转眼我就要离它们远去,我的嗓子眼有点堵,脑海里乱七八糟的。

    我推开办公室向外的那扇门,整个尚马街静悄悄的,偶尔传来的"叮当"的镣铐声,也破坏不了这安静祥和的气氛。墙上大兵溜达过来,枪尖刺刀一闪一闪,竟然也有些喜庆色彩。

    "小洪,一个人在这想啥呢,想家了吧?"大兵友善的语调让我浑身暖阳阳的。

    "没啥事,就站一会,过年好啊!"我向大兵拱了拱手,他也呵呵笑着回了句"过年好",吹着口哨离开了,口袋里的半导体里传来孟庭苇欢快的歌声,"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慢慢地同时凋零同时盛开,爱情的手啊抚过她的等待,我在暗暗惆怅,竟不曾将她轻轻摘……"歌声中,我把目光投向了远方,想起了娇小的小徐,想起了温柔的杨梅,想起了我曾经的她……

    就在这时,忽然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恰好似玉龙鳞甲舞,长空白絮飞。

    我冒雪回到四监院子,像在自己领地上巡视的狼王一般转悠着,从各个号子热气模糊的玻璃窗里看进去,光头蹿动,人声鼎沸。恍惚间,我想起了南城巷,想起了我刚入监的那一夜,那时的我看到号子里的光头真是惊恐万分,而现在看到这些光头,却让我倍感欣慰,就像目睹着自己的兄弟,我突然笑了--我无力改变环境,但我很好地适应了环境。

    我踏雪进了库房,开了灯,这是我的工作间、办公室,墙边堆满了成箱的方便面和大量的袋装食品,摆放着开启铁皮罐头的改锥、手钳、刨刃等工具,土炕上整齐码放着好几箱水果、牛肉、午餐肉罐头,这是我的办公桌,我在上面记帐做报表,或随手写些文字以消磨时间排遣孤独。炕角则堆满了我"瓦"下来的明信片、香皂、牙膏、衣裤等等,可惜啊,这些东西我只能带很少的一部分去劳改队,我突然顿悟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突然明白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的佛家箴言是很有道理的。

    我打开院墙顶头的大库房门,大库房里灯光微弱,但没有了以前的阴森恐怖。这个大库房早已被我在有限的空间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只是后面小山一样的遗物太占地方,又不能扔)。脚镣按轻重整齐悬挂在墙上,地上铆钉、铁砧、斫斧等也摆放有序。我不相信唯心的说法,说哪条脚镣吸了多少人的血,我坚信它们仅仅是专政的工具而已,我对使用了一年多的它们还是怀有一定感情的,我的指尖从它们身上一一掠过,感觉钢铁的冰凉、坚硬与厚重。

    除夕之夜,我就这样在四监的雪地里踯蹰了很久。

    初一到初五,四监每天上午饺子下午肉菜,可这些好吃食已经引不起我太多的兴趣。

    初六早上,我为老田端来漱口杯、洗脸水,洗漱完后,一向不苟言笑的他突然笑呵呵地对我说道:"小洪啊,还真有点舍不得你走咧。"

    我也笑着回答:"田主监,其实谁都能干好的。"

    老田说:"你脑子活,手脚麻利,卖货记帐就不说了,光服务干部这方面,真是考虑得周到咧。"

    我笑着端起脸盆:"田主监,您客气,只要用心,谁都能干好的。"

    老田叹了口气:"什么都不说了,小洪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犯人,生离死别咱们见得多了,我也知道你的案子多少是有点冤情的,一句话,这辈子你再也别踏进尚马街半步了!"

    我眼角一热,端着脸盆欲快步走出办公室,老田却又叫住了我,犹豫再三,终于开口:"小洪啊,我要和你道个歉,上次不该打你,还打得那么狠。不过,呵呵,一来我出发点真是为你好,我怕你当惯了大拿,去入监队后沉不下去;二来我也挨了罚,过完初八,你要管老孙叫主监了,我被免了……"

    我瞠目结舌,他下面的话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我顿时明白了"耳光事件"整个过程中,孙干事及时出现、事后给我红花油揉伤口、嘘寒问暖,这些偶然背后的必然……

    正月十六,大雪再次漫天飞舞,省高级人民法院终于对我的上诉下达了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和我预料中的一样。我把失落深埋心底,脸上堆出半真半假的兴奋和期待:十年,透他妈的也不算重!况且终于可以去劳改队了,终于可以挣分减刑了!

    我换上了臃肿不堪的灰色棉衣棉裤囚服,很有礼貌的向新任主监老孙、已经转正的小刘干事表示感谢,向接替我的新任管帐大拿胡敬茂移交了钥匙和帐本。后者表现得很伤感,在帮我收拾铺盖时,硬往里塞了一条软包的中华香烟,以及五百块钱。

    在老孙的默许下,我最后一次在四监院子里走过,跟每个号子的头铺以及所有的人犯一一拥抱握手。

    我抱起铺盖卷,踏着皑皑白雪,报数出了二道门,再报数出了大铁门。我猛然回首,看着熟悉的尚马街,心中蓦然升起无名的伤感--

    永别了,尚马街!

    永别了,呆了近三年的四监!

    再见了,各位板油、头铺、大拿、跑号!

    警车呼啸,载着我们一行七八个已决犯驶离尚马街,离市区越来越远。我明白,乱花渐欲迷人眼般的大雪中,前方目的地是东大岭入监队;我也明白,未来近七年的劳改生涯中,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我更明白,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我不是一条狗,而是一匹尖牙利爪的狼……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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