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木三分《墙头记》-《戏里戏外》
山东地方戏的故事一般都是小猫吃小鱼——有头有尾,实实在在,一看就明;结局基本都是好人有好报、有情人终成眷属之类的大团圆;调子也大都以欢快、温馨、祥和见长,很少有讽刺、讽喻或幽默的东西在里面。唯有《墙头记》是个例外,它是幽默的、讽刺的,且幽默得深刻,揭示得辛酸,讽刺得辛辣。
《墙头记》根据蒲松龄的俚曲改编,说的是年近八旬的张木匠两儿不孝,两媳不贤,遭百般虐待,处境艰难,老朋友王银匠弄清原委,以其父藏有防老之银为由,诱使两个儿子争相侍奉,最后墙倒被压,受到惩罚的故事。
看过吕剧《墙头记》,再看由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拍摄的山东梆子《墙头记》,仍觉震撼。戏一开始,张木匠长子大乖的开场白是:“自己的戏法自己耍,自己的算盘自己打,为人若不向自家,不是憨来就是傻。”其妻也称其会算计:“是皮笊篱捞面——汤水不漏;我主内,他主外,弯刀对着个瓢切菜。”这个弯刀对着瓢切菜是句歇后语,以瓢或葫芦为案板切菜,还就得用弯刀才能切得下来,相配相称、一丘之貉的意思。由此也可知,这一对男女是何等样人。
次子二乖呢?也不愿奉养父亲,常常怨恨“老爹爹今年八十五,何不死在圣贤年”。他说的这个圣贤年,是指七十三、八十四——圣贤去世的年纪。该孽子粗通文墨,喜欢臭拽。
一个年迈体衰的老人,依靠这两个孽子养老,其情其境,可想而知。该剧的核心唱段“老来难”即反映了他真实的处境:
老来难老来难,老来无能讨人嫌。一辈子当木匠流尽了血汗,为拉拔儿子我忍受辛酸。长子送去学生意,次子学堂读书篇。想当初我待儿子如珍宝,到如今儿待我不如猪犬。两个儿子不养老,一对媳妇更不贤。我吃不饱来穿不暖,一家半月乱倒换。早晨等到天将晌,饿得我头晕眼花心似油煎。
中国的传统文化里面,孝和悌是紧密相连、高度一致的。不孝则不悌,我还没见过一个不孝之子,能跟兄弟姊妹处得和睦、融洽的。大乖、二乖这两个不孝之子,即因赡养父亲之事,斤斤计较、互相指责,比着赛地看谁更不孝、更狠毒。
终于因月份的大尽小尽问题,张木匠被精于算计的大儿子撮到二儿家的院墙上了——当然也因为二儿装聋作哑,拒不开门,并言道:“你要掉往墙里掉,掉到墙外可没人管饭。”
这个将老爹撮到墙头上的细节特别真实,特别辛酸,也特别幽默,既符合那两个孽子的性格,也符合蒲松龄作品一贯的入木三分的幽默风格。
可以给幽默下若干定义,比方智慧用不了才幽默,有话不直说拐着弯儿说就是幽默等。幽默又有多种表现形式,有立意的幽默、情节的幽默、语言的幽默。还可以给它分分颜色,比方灰色幽默、黑色幽默等。我认为《墙头记》即是立意与情节的幽默,是一种内在的幽默,有黑色幽默的味道。
张木匠骑在墙头上的那几句唱,特别令人心酸,让人唏嘘:“骂声大乖太不该,撮我上墙你跑开,墙头是我亲手垒,想不到成了我的望乡台。见过七十二样死,没见过墙头这一灾。”
多亏张木匠年轻时的好友王银匠打此路过,见其昏倒在墙上,即将他救了下来。弄清原委,王银匠又气又恨,遂埋怨张木匠:“这都怨你啊,从前惯得他们不通人性,你四十多岁抱娃娃,冬里枣夏里瓜,秋里葡萄春麻花,两个乖乖会骂娘,喜得你咧着大嘴笑哈哈。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枉费钱财养冤家。”之后即出一计,他先到大乖家,又到二乖家,都以要账为名,叙说当年张木匠怎样在他的炉子上化银子,暗藏防老,还没给手工费哩!于是,一场“争爹战”开始了。张木匠的处境也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两年过去,期间,二孽子争相对爹大献殷勤,都希望爹能把藏银留给自己。张木匠生活好了,内心痛苦却增加了。他不愿在欺骗中生活,不久即抑郁而死。弥留之际,张木匠言道:“一阵阴来一阵阳,抬头观见那堵墙。死后不把别人想,难忘好友王银匠。”
在王银匠的监督下,二孽子料理完了老爹的后事,遂要其说出父亲藏银子的地方,王银匠决定再一次戏弄他们,让他们掘地刨墙。结果墙脚挖空,整堵墙轰然倒下,将二孽子夫妇压在了瓦砾中。王银匠即感慨道:“墙倒了?哈哈,以后当爹的就不用再上墙了。”那四人连喊救命,王银匠又戏弄道:“我管墙上受苦的爹,不救墙下无义男;男不养老女不贤,留给后人作笑谈。”
毕竟是世界短篇小说大王蒲松龄的原创,该剧故事严密、情节幽默、细节真实、语言精巧,汲取了大量的俗语、歇后语,既十分的生活化,又十分具有文学性,单是读剧本,即十分地享受。就地方戏创作而言,高人一筹。
蒲松龄故居曾挂过许多楹联,有一幅郭沫若先生的楹联,让人过目不忘,叫“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俚曲《墙头记》是刺虐的,是入木三分的。其成为传统剧目的经典,并被许多剧种移植,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