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紫罗兰-《斑斓:毕业了,当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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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师回湘之后,我们没有见到牙哥。据说他休假回山西了。我跑到连部的值班室,仔细看了一下那张一比五十万的中国地图,终于知道牙哥和梅子的家乡原来就挨着我们执行任务的靶场。彼时天涯咫尺,此刻阴阳两隔。天意难测,造化弄人,温柔贤淑的梅子还没来得及当一个真正的军嫂就撒手人寰,而刚满二十四岁本该享受大好青春、品味新婚甜蜜的牙哥张大福却要经历生离死别,或许还将背负着沉重的愧疚和悔恨度过余生。想起这些,让人不禁唏嘘不已……
李瑞火急火燎地跑上来,说是连首长宣我。
“普——连长找我又有啥事?”
“这次不是连长,”李瑞上下打量我一番,眯着眼回应道,“是指导员。”
指导员依旧端着那副送财童子的笑脸,招呼道:“夏拙,来,坐坐坐!”
连部的凳子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坐?我嘴上唯唯诺诺却丝毫不敢大意,军姿挺拔得如指导员床头的挂衣架。
“叫你坐你就坐嘛!来喝水。”说话间指导员已经从饮水机上接下一杯白开水来。
看着那杯白开水我第一时间想起了港片里廉政公署的咖啡。我吓得大气不敢出,不知道又有啥事落在他们手里了。
我一半屁股放在凳子上,一半悬空着,随时听候指导员的发落。
“夏拙啊,不错!”这句话像是表扬我,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当兵第一年就执行了重大发射任务,平时表现积极,又是大学生,高学历,很好啊!”
我诚惶诚恐,等待着指导员的下文。
“连里准备年底给你报请三等功,旅里面原则上已经同意了,并且准备把你树为重大典型。”
“啊?!”我极不成熟地惊叹一声,刚端起的开水洒在了军裤上,把我烫得差点跳起来。指导员脾气极好地没有在意,他笑眯眯地看着我,问道:“夏拙你觉得你作为一名普通士兵,能取得现在的成绩,是为什么呢?”
我沉吟片刻茅塞顿开,朗声回答:“其实我作为一名普通士兵,特别是一名列兵,还有许多不成熟和有待学习的地方,如果说取得了一些小小成绩的话,那么首先要归功于组织对我的培养,特别是您和连长对我的关心、栽培、指导和帮带——”
“很好!”指导员打断了我已经备好的长篇腹稿,“到底就是大学生,素质就是不一样。去吧!”
“去吧?!”我愕然。
“去机关,政治部宣传科找杨干事。”
“杨干事?”
“新调来搞新闻的,准备给你搞一个系列报道,关于大学生携笔从戎建功立业的。”
“哦……”指导员瞪了我一眼,我立马改口,“是!”
“对了,”在我转身出门的一刹那,指导员叫住我,“把这个带着。”
说话间他的手伸向抽屉,掏出两包“蓝芙”。
“一包给他,另一包自己揣着,随时发烟,这家伙是个老烟枪。”
“明白。”我咽咽口水,把烟收起,分别装进两个裤兜里。
“有火吗?”
“啊?”我又一次犯了傻。
“打火机!”指导员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我,顺带扔给我一个打火机。
“有点眼力见儿。随时记得为领导点烟。”
“是。”我满脑混沌地走出了连部。
到了机关,就不由得想起那句“侯门深似海”。门口戒备森严,有警卫连二十四小时站岗,门内曲径通幽,几十个科室让你摸不清方向。好不容易才爬到四楼,找到了政治部宣传科,结果被告知要去新闻办,也就是西边靠右的办公室。
看到“新闻办”的牌子时,我已是满头大汗。
稍稍整理一番军容,我敲门打了“报告”。
“进来!”
“是!”推门进屋,首先被一股烟味熏住了。
“找谁?”穿过重重迷雾,我隐约看到了一颗伏在案头没有抬起来的头颅。这是一颗造型凌乱毛发稀疏有谢顶趋势的头颅。头颅两侧是一对一杠三星的肩章。右边是一个大海碗一般容量非凡的烟灰缸,里面的烟头林立,如同插在草把上的冰糖葫芦,左侧是一个同样造型霸气的茶杯,里面看上去至少有一半是茶叶。
这颗头颅慵懒地抬起:“找谁?”
我幡然醒悟,立正敬礼:“报告首长,我是一营二连的夏拙,找杨干事。”
“嗯,”他点点头表示自己正是,然后翻动着他那似乎化了烟熏妆的眼泡,“坐吧。”
我赶紧走上前去递了一根烟,又把火点上。
他深吸了一口香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问道:“大学生?”
“是!”我赶紧起立,回答。
“坐坐坐,”他摆摆手,“随意点。又不是连队。”
“是。”
“什么学校?”
“湘城大学。”
随后就是一些“为什么来部队”“参加发射有何感想”之类的貌似我已交代了一万遍的问题。与其说这是一场采访,我其实更愿意相信是一个嫌疑犯在接受例行公事的审讯。
大约十分钟后,他的问题戛然而止,“好了,你回去吧。”
我的傻劲又犯上来,反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他摁灭烟头,再一次仔细看看我,点头。
我敬了个礼,跨出了新闻办的大门。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值班排长正在组织我们看新闻,指导员兴冲冲地举着一张《东风报》跑进了俱乐部。
“同志们,咱们连夏拙同志的优秀事迹见报了!”
“真的啊!”“我看看我看看!”……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我双颊绯红,接过指导员递来的报纸,瞅了一眼。题目很长:携笔从戎竞风流——记某某部队一营二连大学生列兵夏拙。开篇第一句便是:从小,夏拙便有一个梦想,当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这人出息不大,小时候最大的梦想不过是长大后开一家南杂店,里面酸梅、红枣、薄荷糖、杏子干,应有尽有,想吃啥随便拿。
后面还有一句:临去部队前,父亲拉着夏拙的手,叮嘱道:“儿子,好好干,不立个功就不要回来见我。”我看到这里又笑了,笑着笑着禁不住心酸起来。可怜的夏跃进,如果不是在白泥湖监狱里,或许他真的会送我一程呢。
“哎呀,看把你乐得,我来给大家读一下,”风子抢过报纸,高声念了其中一段,“在点火的那一刹那,夏拙想起了指导员的殷殷嘱托,想起了连长的严格要求,想起了部队首长的关心栽培,想起了军人的神圣使命……”
“我说拙子,就那一秒钟你能想起那么些事吗?”班长们一个一个都笑了。我百口莫辩,在一旁乐呵着的指导员倒是帮我解了围:“他想起这些是他的觉悟,他想起这些说明我们的政治工作十分扎实……”
我讪讪地看着风子,不知该怎么解释。
随后,《夏拙日记》《夏拙战友访谈录》还有一些评论文章相继出炉、粉墨登场。特别幽默的是,那篇连载了三期共九篇的《夏拙日记》竟然署名夏拙,里面言辞恳切感人至深。我的祖母啊,小学三年级之后,我便再也没记过日记,更遑论里面那么多思想深刻信念坚定堪比雷锋名言的人生感悟。
我几乎无地自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周围的人,日记不是我写的,是机关的干事们坐在空调办公室里抽着“蓝芙”喝着乌龙熬着夜炮制出来的。无论我怎么辩解,连队的人看我的眼神发生了变化。透过他们的眼神,我看到自己的额头上似乎写着巨大的两个字:“虚伪”。
代理班长伍卫国提醒我,被子叠好点,“你可是上了报的典型。”
值班排长刘磊告诉我,训练的时候专心点,“你可是功臣,是大家学习的楷模。”
连风子的言语里也带着欲说还休的戏谑,“我可得隔你远点,不能坏了你的光辉形象。”
“你他妈有完没完?”我对着风子第一次发了飙,“如果你觉得我装逼觉得我虚伪,那我们绝交。”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我告诉你,那些狗屎一样的文章不是我写的,更不是我授意的,这些东西让我恶心,恶心!”
风子错愕地看着我,过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声,“哥们儿,我错了。别生气了。”
如果说,对我的系列报道是一把大火的话,那么普洱对我的任命无异于一桶汽油。它再一次将我置身于熊熊大火之中,让我接受“功利”的炙烤。
周四上午,政治教育时间。指导员组织全连“学习”发表在《东风报》上的关于我的报道。一千三百字的报道里面四次提到指导员的关心指导,五次提到连长的悉心帮带,把两位连首长哄得很是高兴。指导员号召大家要向夏拙同志看齐,学习他刻苦钻研专业理论、踏实干好本职工作的精神,学习他顾全大局、团结同志的精神等。普洱一高兴,顺便就宣布了由我担任二排六班副班长的命令。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编制序列中,副班长大概是所有职务里边级别最低的了。但无论如何,再低它也是个职务,再小它也是个“官儿”,都说不要拿豆包不当干粮,副班长好歹也算是连队“骨干”。
普洱的命令一宣布,队列里就嗡嗡响了起来。我细心听了一番,大抵是说这照顾大学生也太明显了,那么多老班长们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我的心中就像被猛地撒进了一包方便面调料,五味杂陈,手足无措。还有人说,就夏拙那破被子,能当班副?
部队里常说:班副班副,菜地内务。农副业生产和内务卫生是副班长最主要的工作,可是在连队的评比栏上,我的名字四平八稳地写在“内务卫生最差个人”那一栏几乎半年没见擦过。有不下五次,我们正在操场训练,忽然有那么几床被子就像降落伞一般从天而降。这时龅牙不假思索便叫我出列:“夏拙,连长把你被子扔了,赶紧去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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