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灼灼桃花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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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后我才了解到,世上秘术师千百种,其中一种修幻术,称之为幻术师。颜安出身渝州幻术师世家,虽不是正室血脉,却因幻术修为极高,破例继承家主衣钵,在桃李年华,已无人能胜得过她。传说她生了一张极美丽的脸,却有一颗最歹毒的心。杀母弑父,又因嫉妒杀了她最亲的妹妹,而后叛出师门,从此再无踪迹。有人说她与心爱之人双宿双飞,有人说她作恶太多,遭了因果报应早已殒命,无论如何,这个姑娘在江湖留下的传说足以为世人传诵许久,毕竟世上能出一个有名有姓的女子实在难能可贵。

    倘若我没有猜错,流光剑里封着的,应当正是颜安的魂。

    手心不禁浸出冷汗,我在黑暗中向身侧摸索,窸窣之间抓住半片衣角,才略略放下心来。即使目不能视,可祁颜依旧猜到我心中所想,手臂微一用力将我揽进怀中:“别怕,有我在。”顿了顿,“在幻境里,她伤不到我们。”

    鼻息有淡淡的草木香气,已经顾不得害羞了,我仰起脸,低声问:“颜安是被封印太久,转性了吗?那日御剑而动,没有一刀砍死我们,竟然会同我们讲道理。”

    半晌,头顶响起沉沉嗓音:“先看看再说。”

    事关多起凶杀悬案,祁颜又是国君亲派的御史,想来不得不谨言慎行。我点点头,刚想再说些什么,地底蓦然亮起一点微光,鲜艳色彩自脚底升起,琉璃砖瓦竖起亭台楼阁,淮湖湖畔一夜花开,眼前霎时又是鲜活景物。

    我怔怔看着归一山庄的暮春之景,这幻境竟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吗?脑中思绪似猩红火光转瞬即逝,快得难以抓住。我揉揉额角,因事情紧急,也没什么精力思考其余诸事,只好凝神观看这一幕幻境,期盼能找到什么线索。

    眨眼间已是一月之后,颜家家主做客许久,本该告辞离开,可偏偏颜欢身体孱弱,被顾绍桓的幻术吓出了病,整日魂不守舍,不久便卧床不起。那一夜的阴错阳差到底没有瞒住,顾家家主听闻事情因果,当下便猜到是顾绍桓恶作剧,狠狠将他训斥一顿,又务必要留颜欢在顾家修养,并且让顾绍桓前去认错。

    可反观后者,除过日日策马钓鱼茶楼听戏,偶尔对抛来媚眼的良家少女报以暧昧一笑之外,似乎并没有道歉的意思。

    我原以为,颜欢这类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与我那小妹贺连慕也没什么不同,因从小身边人几乎百依百顺,偶尔遇到个不顺心的,多半也有人替她出手教训,并不会因此而难过很久。可招惹她的偏偏是顾绍桓,一脉单传的顾家少庄主,旁人打不得骂不得,她只能吃个哑巴亏。

    颜欢是家主夫人的独女。颜安却是小妾所生,出生时便被万般嫌弃,家主甚至不许她学习幻术。她只好日日偷学,某一日被家主撞见她施的幻术颇有章法,才终于许她入颜家学堂。此次前来归一山庄,说好听点是颜家的长女,其实不过是颜欢的看护。

    如今颜欢患病,家主自然要怪她看护不周,令她在颜欢的居所外忏悔,不足一个对时不许吃饭。像是习惯于此类责罚,颜安当日便跪在了客居外的门廊。隔了半堵白墙,屋内颜欢泣不成声,哭哭滴滴说是她害了姐姐。出入的医者家仆渐次而过,偶尔有欲言又止的,也被旁人匆匆拉走。

    “管她做什么,一个庶女,为她得罪颜家家主,多划不来。”

    “小姑娘家,怪可怜的……”

    “可怜的人多了,走走走,别惹事。”

    她连眼皮都未抬,像是早就习惯被责罚,手指却搭在袖间轻轻摩挲。细看去才发现是一管竹笛,不知是何时所做,上有浅浅刻痕。春来多雨,顷刻打湿落叶,她跪在廊下,衣襟被雨幕溅上深色水痕,却连半分避一避的意思都没有。暮色渐沉,园中静得再无人声,前方一块积水的洼地砸起水花,却在一个眨眼的间隙,蓦然不再落雨。水潭映出一柄竹伞,她的视线一点点移上去,雪白衣袍沾了泥泞,腰间流云玉佩泛出幽暗光泽,青竹伞下现出一张带着醉意的脸,此时他正迷离地看着她:“跪着做什么,站起来。”

    她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不着痕迹地将视线移开。

    “站起来。”顾绍桓索性弃了伞,一把将她拽至身前,雨水将衣襟淋得透彻,他却不管不顾,小心翼翼地抬起衣袖护住她肩膀,“分明是我的错,为什么罚你?让你认错你便认,你不知道反抗吗?”

    她甩开他的手,又跪下:“反抗?有些人,连出生都是错,用什么反抗?”

    他眸中震惊乍现,微微抬头,居高临下地看她一会儿,忽然撩起衣角在她身侧跪下:“既然如此,我陪你罚跪。”

    她略诧异地看他一眼,只将身子挪开两分,不置可否。

    入夜,雨幕见歇。偶有打着哈欠起夜的家仆经过廊下,倏然被吓得再无困意,哆嗦着夺路而逃。顾绍桓却视而不见,拧了把衣袍,又在膝前铺开,手臂轻轻撞了撞身侧不知跪了多久的人:“喂,你困不困?”

    仍不见回答。

    “我好困,借你的肩膀睡一会儿。”他像是困极,真就靠在她肩膀瞬息入睡。躲避已是不及,过了许久,她才僵硬地转过头。长睫在他俊逸侧脸投下半扇阴影,微阖的眼尾挑起,有淡薄笑意,竟是真的睡着了。

    很久之前曾听人说过,习武之人在睡眠时很是敏感,有个风吹草动便很容易惊醒,是长久居于厮杀环境中培养出来的直觉。可顾绍桓竟然睡得这样安稳,真不知过去的这些年都活在怎样的精心保护中。

    远处有春虫嘶鸣,屋檐漏出几缕水滴,裹着月色滴落。神器的世界真是神奇,连最强大的幻术师都化不出这样逼真的场景。我突发奇想,颜安记忆中的雨水,是怎样的温度?我抬起手去接,眼看水滴穿手而过,愣了愣,兴致勃勃地又去接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祁颜微微侧目,我才收了手,想了想道:“你说他俩在这儿跪一夜,归一山庄有那么多的大夫给他们瞧病不?”

    他抬头瞥一眼天色,似笑非笑摇头道:“未必。”

    我不知道祁颜所言的未必是指什么,才想问个因果,却见颜安亦跟着看了眼天色,揉着膝盖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回屋,徒留顾绍桓靠着墙壁睡得人事不知。

    我:“……”

    第二日,顾家小少爷陪庶女受罚的流言飞满了归一山庄。顾绍桓甚至扬言,错是他一人所为,颜安跪多久,他便陪她跪多久。颜家家主不好说什么,只好撤了颜安的罚,又道身为家主日理万机,不便再多留,留下一双姐妹在归一山庄,便连夜赶回渝州。顾庄主顿觉颜面尽失,怒极之下亲自从酒楼将喝得微醺的顾绍桓提了出来,扬言他若未求得颜欢原谅,以后再也不会认他这个儿子。

    于是第二日,穿戴整齐的顾绍桓陡然出现在客居,神色诚恳,俨然一副前来道歉的模样。只是无论他说破嘴皮,颜欢始终闭门不见。一连数日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顾绍桓耐心用尽,才想破门而入时,丛丛花树后,白衣白裙的颜安缓步踱出:“舍妹今日病情反复,高烧不退,如今吃了药正在休息,少庄主请明日再来吧。”一番话说得恭谨谦逊,可神态没有半分谦逊的意思,仿佛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琉璃瓦镀上落日金色,水色渐沉。方才还怒火冲天恨不得将客居活生生拆了的顾绍桓怒意渐收,细长眉眼染上浅淡笑意:“颜姑娘?”顿了顿,“那日我行为有失,害你被牵连,当真抱歉。”

    我摇头感叹,折子戏中一人分饰两角的伶人也做不到变脸变得这样快,瞧顾绍桓这副形容,简直不敢想象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副冷淡模样。

    她在暗淡残阳下看他一会儿,半晌,唇畔笑意疏离:“少庄主恐怕认错人了,如今躺在床上的小妹,才当得起少庄主一声抱歉。”大约是觉得同这样的人无须再多说什么,她轻哂一声转身离开。

    他却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侧,眉眼轻佻:“你要去哪儿?”

    她嗓音平淡:“修行。”

    他脚步渐急:“夜深露重的,你一人我着实不放心,万一再迷路该怎么办,不如我送你吧——”

    转过客居,她在垂花门前停下,瞥向仍有暖色的天幕:“不必。”连头也未回,“少庄主若真有心,还当请个靠谱些的大夫,早日医好小妹,我们也可早日回渝州。”言毕微微俯身穿过门廊,徒留下白衣公子愣在原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园景若有所思。

    往后,顾绍桓依然日日前来客居,说是道歉,其实大多时候都是去找侧厢房里读书的颜安,且以关怀客人为由,有时带几样点心小食,有时带几支玉簪珠钗,有时带几柄锋利宝剑,被她一一婉拒也不气馁,第二日依然寻来新奇玩意儿哄她开心,仿佛真如从前说过,只想要博她一笑罢了。

    即使再是客,也是寄人篱下,颜安不好得罪主家,只能由他肆意妄为也毫无办法。其实换位思考,若是我恐怕早就疯了,被人疯狂追求一次是惊喜,日日疯狂追求只能变成惊恐,说不定会把顾绍桓暴打一顿也未可知。可颜安到底是颜安,除过最初几次微微有些不耐烦,而后便能无动于衷,依旧修习幻术,晨起读书,深夜还在屋顶吹一会儿笛子。要说唯一的不同,便是经常会望着虚无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晨雾透出熹微朝光,小院一派春意融融,家仆来送日例时,不安地望着院外犹豫道:“外面的东西,是姑娘的?这样珍贵,姑娘可要收好才是。”

    她依稀猜到是什么,才想嘱咐家仆原封不动送去少庄主的厢房,略略瞥了一眼,目光倏然顿住。廊下一盒通体光洁的檀香木器皿盛了三条红白相间的锦鲤,其上浮着一盏素色睡莲,水面星星点点坠了白水晶,竟像九天上的银河。

    家仆见状,赶忙讨好似的将睡莲端到她身前。颜安若有所思地望着水面上倒映出的半张侧脸,指尖小心翼翼点在莲瓣上,像是怕惊扰到游鱼。水波漾起涟漪,鲤尾腾起水花,她怔怔看了一会儿,蓦地弯了弯眼尾。

    “真有趣。”她轻声道,慢吞吞接过木砵,像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新奇的玩意儿。

    一旁的家仆诚惶诚恐,飞奔着回去报信顺带领赏。据说,顾绍桓给阖府下了令,若谁能让颜家姑娘收一份礼物,便赏银千两。一连十数日顾绍桓送来的东西不乏珍品,可颜安唯一收下这最不起眼的,实在令人费解。

    有道是万事开头难,大家都觉得,颜安既然收了第一份,便会收第二份、第三份……于是第二日,数丈宽的抄手游廊,摆满了各式器皿,从琉璃到金器一一不等,大小也各异,盛着万千姹紫嫣红的花盏。

    主居内,大病将愈的颜欢趴在窗边,脸上仍有些病后的苍白,浓黑的眼却溢出熠熠神采:“姐姐,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归一山庄布置了这样多的花?”

    许多奴仆战战兢兢站在一旁,像诚惶诚恐等待行刑一般,颜安隔窗看了一会儿,仿佛失去兴致似的抬手关上窗:“请抬回去还给少主吧。”末了似叹息一声,“殊不知有些东西,独一无二才显得珍贵。”

    我曾以为,以顾绍桓的风流程度,在追姑娘这桩事上,多少会有些不同见解。可如今看来,与市井上的纨绔也没什么不同,还不如祁颜的灼灼桃花来得有新意。进而悟出一个道理,世间但凡深陷情爱,哪怕再自谓不俗,也终究会归于平凡。不过话说回来,顾绍桓年轻时的形容,简直比纨绔还纨绔。

    而最令我担心的是颜安这类姑娘,自小没有感受过亲情温暖,遇到一点关爱,实在太容易视若珍宝。联想故事开端,不禁猜测之后发展,多半是顾绍桓风流成性,将颜安追到手后,不出几日便朝三暮四,颜安深受打击,因爱生恨,自此走上了成为女魔头的不归路……

    其实位高如秦昭,聪慧如颜安,她们所求不过是一个唯一,可惜世人大多不懂,以为金山银山便是珍贵,其实这又哪里比得上一颗真心。有时真想写一册《论如何追求女子》的教程,兴许可以挽救世间九成的痴男怨女。

    日落月升,时光重复更迭,在我以为顾绍桓就要无休无止追求下去,已经做好迎接悲剧准备的时候,却蓦然看到一幅不大一样的暮景。

    彼时正是暮春时分,庭院里几株桂树缀满嫩色花苞,似凡间落下星河。一枝桂花伸进半开的轩窗,窗下的青玉案前,颜安一手执沾饱了墨的笔,一手托腮不知在想些什么。近旁“吱呀”一声轻响,笔尖墨滴在纸笺,洇成小小的一团。她抬起眼,与顾绍桓隔窗相望。虽未置一言,可那副神情分明在说——怎么又是你?

    “才练完剑,路过客居听到笛声,便顺路来瞧瞧。”顾绍桓额角挂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全然没有打扰人的尴尬,将剑抛给身后的家仆,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这种时候,你难道不应该递块帕子给我擦擦汗?”

    颜安冷冷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跟随的家仆颇有眼色,忙递上手帕,顾绍桓没接,只是挑眉向窗里望了望:“你在写什么?给我看看。”

    还未等看清,她五指轻轻拢起,纸张霎时消失不见,想了想,又从纸摞中重新抽出一张,边写边道:“少庄主可读过《论语》?”

    大约是颜安第一次主动同他说话,顾绍桓受宠若惊地看她一会儿,墨眸含笑:“自然。”

    她依旧低头写字,未几,收笔,微微偏头带了疑惑神色:“卷六,颜渊第十二,其中一句我不大明白,少庄主可否告知一二?”

    他眸中笑意更甚,自窗前接过纸笺铺开:“对你,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尾音消失在清晨的鸟鸣中,素色薄纸上赫然写着四个俊逸大字——非礼勿视。笔力不若寻常姑娘娟秀,力透纸背,别有一番韵味。

    身旁家仆“扑哧”一声低笑,被顾绍桓眼风一扫,吓得仓皇告退。晨光透过花树投下稀薄树影,他对着阳光晾干墨迹,细心将纸笺叠好拢进袖中,全然没有半分恼意:“你怎么总是冷冰冰的,多学一学你妹妹好不好。”将双手撑在窗边,定定看她,“其实我今日来,是带来了你最想要的东西。”

    她微挑起眉,神色疑惑:“哦?少庄主知道我最想要什么?”

    他两指抵在下颌,若有所思:“古往今来的幻术师,无不将《千法书》视为最高秘法,传闻只要拥有就能变成世间最强。”四下环顾一会儿,确认无人,他才从胸口摸出一册灰白封皮的古籍,献宝似的捧上前,气息擦着她的耳郭,“这本秘法,我替你偷来了。”

    她诧异地瞥他一眼,似乎思索良久,终于将手从袖间伸出来,指尖莹白。风过,几枚落花垂在书册,像是荡起层层涟漪。她倏地顿住,皱眉看了一会儿,在顾绍桓满怀期待的目光中,“啪”的一声关上了窗。

    顾绍桓:“……”

    摊在掌心的古籍仿佛被撕碎的薄纸,霎时碎成万千碎片,原来只是他化出的幻影。顾绍桓望着空荡荡的掌心,全然没有被识破的恼意,低低轻笑一声,转身推门而入。

    客居陈设简单,小几熏了檀香,木钵中锦鲤静得如入画中。他缓步行至她身侧,手指搭在木钵边缘:“听父亲说,你的幻术天赋极佳,在颜家同辈的子弟中已无人能胜得过你,可你妹妹却分毫不通幻术。”缓缓搅动澄澈砵中水,“让我猜猜,颜欢是颜家家主的掌上明珠,修习幻术夙兴夜寐,又怎会舍得让她吃苦。可正因天生娇惯,所以才会受了惊吓,许久不见痊愈。”

    她不紧不慢地收拾书案,闻言略略一顿:“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凑近她两分:“幻术又有什么好学,除过自保再无用处,还不是要受人欺凌。不如,我教你使剑,虽不能速成,可好歹也能防身,如何?”

    她双手撑在扶臂,抬起眼冷冷地看他:“少庄主还是先顾自己吧,舍妹病情反复,若是再不痊愈,少庄主恐怕连顾家的剑都摸不到了。”

    仿佛提到了什么洪水猛兽,顾绍桓闻言皱起眉:“他们都觉得我纨绔,不成器,整日只知道花天酒地,连你也这样以为?”

    纸页沙沙轻响,她的容色氤氲在袅袅青烟中,看不大真切:“少主能有今日的肆意妄为,享尽常人所不能享,全因身在顾家。倘若有一天,没有顾家相护,少主,又该如何?”

    隔了半张长案,他死死盯住她:“你是觉得,我能有今日,只是因为少主的身份。没有顾家,我就什么都不是?”

    她没有说话。周遭像是结了冰,一寸一寸冷下来,半晌,他嗤笑一声:“我对你是什么心思,这些时日你总是知道的,可接连拒绝我,是觉得我这样的纨绔,配不上你吗?”

    她不知望着何处:“少主的心意,颜安诚惶诚恐。”

    他自嘲似的摇头,撩起衣袍向门外走去,只是走到门槛处堪堪停下来,远目白墙外的湖光水色:“你希望我做的事,我会去做,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希望你顺意罢了。求你妹妹原谅不易,求我原谅却简单。倘若哪一日我生气了,你就吹一曲笛子给我听。”

    脚步声渐远,她怔怔望着窗边,许久,才从袖中摸出张信笺,正是她方才正在回信的那一张。信上寥寥数语,是颜家独有的密函:“家主欲将大小姐许给顾家少庄主,还请姑娘多多帮衬。”短短一行字,她却看了很久,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看清楚。锦鲤倏然游动,带起一尾水波,她才回过神来,手指却像被烫到似的松开,信笺飘进洗墨台,字迹晕开,像戏子哭花的脸。

    不知顾绍桓是否真的将颜安的话听进去,而后接连几日,他再不曾来她的厢房,而是日日前往客居。庭院狭窄,一墙之隔外,间或响起一两声脆生生的笑,颜安写字的手停在半空,许久,又漫不经心写下一捺。

    关于哄女人开心这回事,世间恐怕再也找不到比顾绍桓更擅长的人,单看他对颜安的种种行径就不难看出他是此项高手。哄不好,不是他不会,而是他不愿花心思。往后只剩急速淌过的岁月,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只是颜欢病后初愈,常缠着顾绍桓带她去市井游玩,像只百灵鸟跟在他身后,用婉转的嗓音唤他一声“桓哥哥”。

    颜家想跟顾家联姻,这事顾庄主知,就连家仆小厮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唯独顾绍桓不知。也可能,他只是装作不知。听家仆说,顾绍桓不再去花魁楼中喝酒听戏,反而转性似的日夜钻研铸剑相剑之法,顾庄主深感欣慰,表示顾家终于不用衰败在他手里,也算是后继有人。

    有句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以顾绍桓的性子,他不想娶颜欢,谁都劝不了他。他对颜安动了心思,同样谁都劝不了。夏末时,淮湖开遍睡莲,客居厢房在一日午后收到请帖,说少主邀颜家姑娘赏莲,被颜安婉拒。

    而婉拒了顾绍桓的颜安在几日之后,趁夜在临水的游廊置了张乌木矮几,温了壶薄酒,独自一人在湖边自斟自饮。由此可见,她不是不想赏莲,只是不想与顾绍桓同赏罢了。可世间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就当真能逃掉。

    湖风清冽,颜安兀自望着水中花盏出神,恰好碰到从宴席上醉酒而来的顾绍桓。他抬手屏退小厮,步履不稳地在她对面坐下,手指点了点搁在一旁的竹笛,嗓音带了些薄薄醉意:“从来没听你吹过笛子,今夜吹给我听,好不好?”

    她瞥他一眼,自顾自斟了一杯酒:“你日日去青楼,还没有听够吗?”

    近旁停了一只小舟,随水波荡荡悠悠,船桨搭上一叶绿荷,微风拂过,似有千里荷香。他俯身靠近她,眼中的迷离褪了两分:“你吃醋了。”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她轻嗤一声:“少庄主说笑了。”

    他看她半晌,恍然大悟似的点头:“也是,你又怎么会真的在意我。”抬手去拿桌上的酒壶,奈何颜安抱了独自赏花的心,只准备了一副酒具。他就着她的酒杯喝了半盅温酒,累极似的靠在雕栏处,“那些女子都太聒噪,连你妹妹也是,还是你这样安安静静的好。”抬头仰望漫天星辰,墨眸像落入星河,“有时候会想,你妹妹不原谅我也好,你们就可以一辈子都住在庄里。”

    她的目光自酒杯边缘移开,微微讶然看他:“颜家门生毕生只为修习幻术绝学,父亲……”话却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眸色一暗,“父亲他又怎么会允许我们一直借宿在别人家?”

    “吧嗒”一声,酒盅搁在几案,他将视线移至她月影下没什么表情的脸,像是真的在思虑怎样才能让她留下:“你曾说《千法书》才是世间幻术绝学,若得到它,是不是再不需要这样辛苦?”又喃喃自语,“那倒简单,待我继任时,带你去剑冢拿便是。”

    她愣了愣,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你可知唯有家主夫人才……”

    “是又如何?”他倾身靠过来,单手撑腮抬起她的下颌,轻佻一笑,“你这样说,是想让本少主娶你,做少主夫人?”

    她偏头躲开,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我身世卑微,担不起少主厚爱。”

    他挑高了眉:“哦?那是不想让本少主娶你?你可知道,天下间想嫁本少主的人何其多,错过了,可要悔恨终生的。”

    她脸颊渐渐烧起来,天边一轮孤月高悬,她皱眉看他:“你一向是这样说话的?”

    “话可以同很多人说,但想娶的人,只有一个。你嫁给我,是堂堂的少主夫人,谁还敢说你身世卑微。”几只水鸟点水而过,激起阵阵涟漪,他定定望进她眼底,墨色眸子似落了熠熠星河,是难得认真的神色,“你好像,很喜欢睡莲?”就近掐了一朵别在她耳畔,“只是这睡莲再美,也不及你。”

    起初我以为,顾绍桓喜欢颜安不过是一时新鲜,可当我看到他果真去向顾庄主求娶颜安时,我才明白是我果真不懂情爱。自古姻亲讲究门当户对,顾绍桓是未来的顾家庄主,颜安只是旁支的女眷,可想而知会遭到激烈反对。顾绍桓则表示,颜安、颜欢都是颜家千金,既然要联姻,娶谁都一样。事实上,怎么可能一样,顾庄主被气得不行,不惜动用家法,可顾绍桓像是铁了心一般,硬生生挨了几十鞭连哼都不哼一声。

    毕竟是亲生骨肉,还等着他继承家主之位,到底不能真的打死,顾庄主面色铁青地扔了鞭子,冷冷丢下一句“我没有你这样不孝的儿子”,便拂袖离去。

    颜安奉命来探病时,顾绍桓正趴在床榻上上药,背部几乎无一处完好,脸色因失血过多泛出不自然的惨白,额角渗出冷汗,口中死死咬着块布料,牵扯到伤口就狠狠地“嘶”一声。传说这代家主治家温顺,打出的伤却鞭鞭见骨,可想而知动了多大的怒。

    一旁等候差遣的家仆接过补品,恭谨地递上热茶,被颜安拦了下来。她略略表达颜家家主的关心之意就准备离开,榻上原本连挨鞭子时都一言未发的顾绍桓,忽然松了口中的布料,连声喊起来:“疼——疼疼疼疼疼——”

    大夫慌忙站起身检查伤口,诚惶诚恐地捏着药膏,不知该如何是好。三步开外的颜安凉凉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拿过药盒:“我来吧。”

    窗棂前的白玉花瓶里面,一簇芙蓉开得正好。内室静得无半点人声,只是间或响起一两声低低的抽气,可颜安上药的手却连停都未停,相反,下一次会更用力地涂在他伤处。

    明知她是故意为之,顾绍桓却连半分不满都没有,虽然疼得整张脸都扭曲,唇边却挂了丝不易察觉的笑。在她起身换药时,他忽然道:“我已求了父亲将你许配给我,顾家在江湖中尚且还有些分量,只要他首肯,往后,你再不用担心你的身世。”

    她垂着眼不说话,将白底釉蓝的瓷盒托在手心,在他起身去看她时低声喝止:“别乱动。”

    他果然不再动,盯了会儿床边垂着的素色帷幔,忍着痛意道:“父亲只是一时生气,不会真的与我断绝父子关系,你想要的《千法书》,我一定会让你得到。”

    许久,身后响起轻轻的一声:“你本可以不必这样。”

    “世人皆言我是顾家的小少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出生时便拥有一切,可我从来不觉得欢喜,只因那都不是我真正喜欢的。”她冰凉的指尖覆上他肩上伤口,被他反手一把握住,“可我喜欢你,颜安,我想得到你。那日父亲问我,顾家,剑冢,品剑大会,绝世宝剑,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我怎么回答?”

    “是你。”他微微偏头,眸中似落了星河万千,却只能看到她鬓角的墨发,“颜安,最重要的,是你。”说完这些话,他想到什么,匆忙从枕边摸出一样物件背着身子塞到她手中,“过几日是七夕节,原本想带你去放河灯时再给你的,如今这样,恐怕是去不成了,只好提前送给你,你喜不喜欢?”

    三足香炉溢出袅袅青烟,她慢吞吞摊开手,是一柄通透玉笛,笛尾刻了重瓣睡莲。他将脸埋进瓷枕,许久,闷闷出声:“你连我身子都摸过了,可是要对我负责的。”

    上药的手一顿,耳畔响起她似羞似恼的嗓音:“无赖。”

    九月,金桂飘香,待顾绍桓伤势好转,第一件事便是修书一封递到颜家,求娶颜安。十日后,颜家命人来接大小姐颜欢回渝州,却对颜安丝毫未提,像是已经默许这桩婚事。

    临行前两夜,许久不曾见过姐姐的颜欢蓦然出现在客居厢房,怀里抱着瓷枕,一双眼熬得泛红,几乎要哭出来:“姐姐,我做噩梦了。”

    小山屏般的帷帐渐次掀开,只着了内衫的颜安看着几欲落泪的小妹,掀开锦被空出半张床榻,叹了口气:“来我这里。”

    在颜家时,姐们二人也经常同床共眠,原本是件稀疏平常的事,只是在将睡未睡时,颜欢忽然低声问了句:“姐姐,桓哥哥对你好不好?”

    侧身而睡的颜安在夜幕中缓缓睁开眼睛,枕边人像是梦呓,窸窣翻了个身,继续道:“他待你这样好,姐姐,你要好好待他。”语声飘进浓浓夜色,仿佛屋外的飒飒秋风。

    事情到了这一步,像是已经尘埃落定,可联想之后种种,又像一切都不曾发生。为何顾绍桓记不起他夫人的面容,为何颜安背叛师门成为女魔头,基本都没有解释。至于颜安的想法,从幻境初生,她似乎都没什么想法,仿佛只要颜家家主让她做什么,她便会去做什么,至于她是否真的喜欢顾绍桓,实在难以判断。

    但在这桩婚事中,她的喜欢与否都不重要,像从前也从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只是宛如人偶一味听命罢了。

    来年便是品剑大会,顾绍桓也比寻常更加忙碌,连客居都很少现身,只窝在铸剑室潜心研修,偶尔来探望颜安,也是带着一身疲惫。唯有见到颜安时,他才会提起几分兴致,兴致好时,甚至会教她几招简单剑式。大多时间颜安都在读书或修习幻术,夜风习习,顾绍桓着一身尚未换下的褶皱衣袍撑腮坐在一旁喝茶,烛火幽微间偶尔抬眼望向她专注的身影,宛如一幅恬静隽永的水墨画卷。

    转眼已是冬月,繁茂枝叶渐枯,呈出灰败的颜色。这样不祥的季节,我握了握祁颜的衣袖,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表示担忧。祁颜偏头看了看我,表示我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你还记得顾绍桓成亲时,无父无母吗?”

    我一愣,才要说什么,眼前幻境却再次被火焰蚕食,簇新的瓦片落上新雪,映出天边的惨淡绯红。这一夜,归一山庄潜入一队刺客,行迹整齐划一,像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只是在熟门熟路摸到剑冢时被发觉。见事情落败,寻常刺客早该灰溜溜逃开,可这些刺客却叫来了更多的刺客,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意。一场盗窃变成火拼,四周皆是杀伐之声,夹杂着妇孺的哭喊,我与祁颜立在屋顶,远观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厮杀却毫无办法。

    五更时分,杀戮初歇,双方两败俱伤,刺客无一生还,反观顾家,亦是死伤无数,已铸了九成的宝剑被毁,顾氏夫妇命丧当场。顾家虽早已低调行事,可到底是树大招风,自己不惹事,不代表别人不会眼红。如今遭此劫难,多半是有人想毁了顾家原本准备在品剑大会上参赛的宝剑,哪想到被人察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企图杀人灭口。

    繁茂竹林被刀剑所砍,露出大片空地,顾绍桓以剑点地,单膝跪在已经凉透的尸身前,剑身仍有鲜血淌下来。白衣像是在血里浸过一般,流云玉佩溅上点点血迹,他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是肩膀微微颤抖。家中长辈摩挲着下巴上前,眼底透出几分精光,试探着问:“绍桓,如今这样……”

    凉薄月色透出稀疏的影,映出一地杀伐血腥,宛如暗无天日的炼狱之境。他从暗沉黑幕中缓缓站起身,却没有回头,留给众人一道孤傲背影:“封锁消息,秘不发丧。品剑大会在即,顾家的荣耀,绝不能轻易被他人觊觎。”语声不容置疑,没有从前纨绔的半分影子。

    有人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在看到顾绍桓时堪堪停住,踌躇许久,才战战兢兢走过去,附耳道:“颜……颜姑娘她……不见了。”

    玄月当空,他僵硬地一寸一寸抬起头,眼眸里写满错愕:“你说……什么?”

    顾家遭此大劫,当夜在山庄做客的颜家庶女不知所终。

    归一山庄外布奇门遁甲,除非有人先一步在阵中破阵,否则如何能做到不惊动任何人而闯入庄中,刺客对山庄如此熟悉,必定是有内鬼,再加之颜安无故失踪,房间却整洁如初,显然不是被歹徒掳去,很难不让人产生怀疑。尽管顾绍桓力排众议,用性命担保颜安与此事无关,可一个纨绔少主,他的话又有多少分量。顾家其余人大肆搜捕,终于在与庐陵相距十里的方寸山将颜安抓回归一山庄。

    新丧才过,山庄一派沉寂肃穆,颜安被关在铸剑室,手脚扣上厚重的铁链,素白衣裙沾满血迹,大约是被上过重刑。铸剑炉下的火焰爆出噼啪轻响,饶是冬季,仍熏得一室燥热。室外铁门发出沉闷声响,脚步声渐近。

    “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

    有人逆光而来,在她身前两步驻足,身姿挺拔,白袍如雪,抬手拂过她微乱鬓发,唇边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你是不想嫁给我,所以才会趁乱逃走,是不是?”嗓音柔得似乎在与久别重逢的爱人互诉柔肠。

    没有人回答,他上下打量她片刻,视线在她腰间停了停:“我送你的玉笛呢?”

    她终于抬起满是血污的眼,脱力似的看他。

    他笑了笑,擦掉她嘴角的血渍,缓缓从腰间摸出一柄玉笛,笛尾刻了重瓣睡莲。她浑身一怔,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语声却压得轻柔:“这是昨夜我在剑冢捡到的,是你不小心落在那儿的,是不是?那些刺客,与你毫无关系,对不对?”

    他说出那些替她辩解的话,可贴在她脸颊的手却在颤抖。

    许久不曾饮水,她的唇色泛白,却固执地望住他:“不是不小心。行刺那夜,我在场。”

    他仍是笑着,尽管那笑意几欲破碎:“杀手是何人所派?”

    她轻轻摇头:“我不能说。”

    “如今又去了何处?”

    “我不能说。”

    他眸光骤现冷意,手指捏在铁链上,铿锵一声,指尖都发白,嗓音却越发轻柔:“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不说,大家只会认为凶手是你。”

    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色平淡:“事到如今,你还相信我是无辜的?”露出讥诮神色,“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你能天真至此。”

    伪装的平静终于被残忍的话语撕碎,他狠狠闭了闭眼,死死捏住她下巴,强迫她看着他,沙哑嗓音从喉咙里一字一字挤出来:“所以你背叛了我。”

    她微微皱起眉,像是真的疑惑,偏过头问他:“幻术师弃情绝爱孑然一身,又何来背叛?”

    他猛地怔住,唇畔几乎要贴上她的耳侧,嗓音像是恨不得要一刀杀了她:“我的真心在你眼里,就如此廉价?”

    “真心?什么是真心?”她抬眼望着黑漆漆的房梁,不知是回忆起什么前尘往事,神色渐渐空茫,“我是小妾所生,从小族里没有人愿意与我交好。五岁的时候,在山里捡来一只白狐,它陪了我整整五年。后来有一天它不见了,那晚父亲命人给我炖了肉汤,我很高兴,这是父亲第一次关心我,直到我喝完,父亲才告诉我,这就是那只白狐炖的肉汤。我不相信,他就把白狐皮扔在我面前。”她眸中陡现痛苦神色,狠狠闭上眼睛,一滴泪混着血淌下来,不过一瞬,睁开时又是一副淡然模样,“我哭得几乎昏厥,他在一旁冷眼旁观,忽然蹲下身问我,想不想成为最强大的幻术师。

    “他说,如果我想,就要记得现在的痛苦。失去得越多,越知道人最渴望的是什么,最希望看到的是什么,自然能化出最美好的幻术。”

    原来,他以为她爱的是九天银河,殊不知,她喜欢的只是一尾有生命的锦鲤罢了。在幻术师眼中,没什么不能用幻术化成,换言之,世间没有真,亦没有假,真假难辨,对错难分,又如何能相信真心,付出真心?

    “那时候,其实我心里很开心,父亲终于认可我,我终于能像其他的颜家儿女一样学幻术……”本该是欣喜的话,可她眼底却毫无喜色,半晌,淡淡道,“可后来才知道,他都是骗我的,他从来没有把我当作女儿,从来没有。”

    顾绍桓眼中垒满疲惫,捏着她下巴的手颓然垂下:“所以,你是故意接近我?骗取我的信任,破掉阵法与刺客里应外合……是谁派你来的?是我那表叔,还是一直觊觎顾家地位的沧州霍家,还是,为了剑冢?”

    四周弥漫着灼热气息,她拖着铁链,在手腕上印出猩红血痕,却轻而易举地从他手中抽出玉笛,一寸一寸移至唇边:“你不是,想听我吹笛子给你听吗?”

    倘若你惹我生气了,就吹一曲笛子给我听,是他曾对她说过的话。他撑住额头,闭眼低笑一声:“你不必这样……”

    话却被高亢悠扬的笛音打断,几个铿锵的转折过后,紧紧拴在她手腕上的铁链忽然“轰隆”一声掉落,平地掀起狂风,将一室铁器吹得七零八落。他猛地睁开眼,原本被铁链捆得毫无挣脱可能的颜安像从天际流云走下来,白衣白裙没有一处完好,染上层层叠叠的血污,被风吹得扬起来,仿佛皑皑白雪中绽开铺天盖地的红梅。

    他面色骤变,几步抢到她身侧,却被狂风吹得无法靠近。隔着风沙,她的面容渐渐模糊,语声却清晰:“若说身上那些伤痕让我学会了什么,那便是知道信任和爱这种虚无缥缈之事,是世间最靠不住的东西。”

    意识到什么,他陡然变得惊慌,嗓音沙哑颤抖,响彻在狂风中:“颜安,今日你若走了,从此之后,你便是我顾家的仇敌,我顾绍桓,此生都不会原谅你!”

    天地间裹上厚重浓雾,极轻的几个字伴着呼啸风声飘入耳中:“忘了我吧。”

    瞬息风止,红梅消失在虚无,若非一地狼藉,平静得简直像无事发生。

    被狂风吹得几乎跌倒的顾绍桓喘着气撑着墙壁,不可置信地望着毫无生气的铁链,半晌,咳出一口血来。他怔怔看着掌心的嫣红,一贯风流的眼底只余颓然,忽然扬起讥诮笑意:“连你也背叛我,我才真的是一无所有了。你们接连离我而去,我,当真如此不堪?”

    炉底火焰照进他的眼眸,映出原本墨色的瞳孔,一只如洗掉墨迹,褪成浅淡琥珀。

    异瞳究竟是吉是凶,自古皆无定论,我忍不住去问祁颜,他沉默半天,忽然说:“我倒听说,异瞳之人,或是双魂之召。”

    古籍有载,双魂症,即体内仿若有两个魂魄,不知何时哪个魂魄侵入意识,便不再记得另一个魂魄所为,行为举止犹如完全不同的两人。

    我不能明白异色瞳究竟预示着什么,可经此变故,顾绍桓果真是一无所有,上天看似给了他全部,却在某一天突然收回,简直不能再残忍,与其这样,还不如从未拥有。

    彼时距品剑大会不足一年,历任顾家家主即位时,皆能拔得头筹,也是让众人心服。可原本炼了九成的剑却毁在初冬的那一夜,如今赶制已是不及。顾家原本被旧时的家主牢牢握在手中,旁人不是没有想法,而是不敢有想法。眼下,只余顾绍桓一个,又能成什么气候。庄里人心涣散,各旁支皆开始精炼私藏宝剑,想在品剑大会一显神威,谋夺家主之位。

    反观这位年轻的继承人,除过在葬礼那一日披麻戴孝,行三跪九叩之礼,之后的日子都将自己关在铸剑室,苦心钻研闭门不出。

    之后江湖莫名生了几桩争端,皆与幻术有关,不知怎么渐渐就有传言,说颜家的庶女修炼幻术时走火入魔,从此堕入邪教成为不可一世的女魔头,连颜家家主也出面宣告,颜安已被他逐出颜家,从此再无干系。

    腊月初八,落雪压弯竹梢,天边薄云惨淡,许久未见人影的铸剑室破天荒迎来访客。家仆领路到门前便躬身告退,一身黑色斗篷的颜欢几番犹豫,终于下定决心似的重重叩响门环:“桓哥哥,桓哥哥,桓——”

    厚重铁门陡然推开,她脚下踉跄几步,被人一把扶住。待站稳看清来人,她又蓦然低下头。几夜不曾阖眼的顾绍桓上身赤膊,手里拎了柄已成废铁的剑,正冷冷看她:“你来做什么?”

    她双颊羞得绯红,连看他一眼都不敢,将头压得低低:“桓哥哥,你是不是还在怪姐姐?姐姐,姐姐她……有她的苦衷。”

    “苦衷?”他冷笑一声,转身走进室内,“事到如今,她还会有什么苦衷?”将烧得赤红的铁器浸入冷水,霎时腾起水雾,“你千里迢迢从渝州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没什么事就走开,不要打扰我铸剑。”

    她摘掉兜帽,紧紧跟在他身后:“我听说桓哥哥的宝剑被毁,来不及重铸,今天来,是替桓哥哥出主意的。”

    他抬眼看她。

    她像只受惊的小兽,惴惴直视他冰冷的目光:“父亲说,从前我与桓哥哥的联姻仍然算数,还愿意献上宝剑一柄,供桓哥哥参加品剑大会。”

    “哦?”他漫不经心把玩一柄废弃铁剑,唇边携了若有似无的笑意,指尖划过剑柄,嗓音淡淡,“条件呢?”

    她眸色一暗,嗓音低了几分:“父……父亲要《千法书》。”又鼓起勇气仰头看他,“桓哥哥,我知道你心系姐姐,可眼下情况危急,不如先答应了这门亲事,待到宝剑铸成,再……再退婚。”

    熔铁的火焰嘶嘶作响,他随手将铁剑扔进隔间一角,目光淡淡扫过垒得几乎一人高的铁器,低低轻笑:“你是让我用别人铸的剑去争品剑大会的头筹?”言罢起身欲走,“颜大小姐,若无事,请自便吧。”

    她急急拽住他手腕,生怕他真的将她赶出顾家:“这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桓哥哥愿意眼睁睁看着顾伯父的心血被旁人夺去?”

    提及亡父,他果然顿住脚步,转身上下打量她一阵,半晌,嗤笑一声:“你愿意嫁给我?”

    她颊边红云烧得更甚,轻轻咬住下唇,笑容明艳得像盛开的花盏:“愿意的,桓哥哥。”

    颜欢说得不错,整整一月,顾绍桓没有铸成一把利剑。何况,即使铸成,也需等十年后再用凉山生铁再次浇筑。品剑大会在即,又哪里有十年肯等他铸成宝剑。

    正月初十,颜家与顾家结为姻亲,正月十六,颜欢携流光剑前来归一山庄。有了颜家做靠山,其余人想要轻举妄动,也要再三掂量。

    彼时距品剑大会不足一月,看起来,顾绍桓只需将流光剑千锤百炼便可完成作品。流光剑本就是举世闻名的绝世宝剑,大家只闻其名未见其身,如今当真现世,霎时让躁动不安的各旁支心惊胆战。毕竟已有良好基础,再加上千锤百炼,不知会做出什么惊人的宝剑。

    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从前以为命运如行在颠簸山涧,披荆斩棘后总能拨云见日,可孰知拨开云雾后,眼前是座更高更险的山。

    流光剑重铸失败了。

    自从爱慕颜安后便再不饮酒的顾绍桓,却在那一夜喝得酩酊大醉,颜欢在他常去的酒肆中找到他,市井静得悄无人声,偶有几间作坊仍有灯火透亮,他伏在桌边,身上有淡淡酒气,手里还拎着尚未喝光的酒瓶。

    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的颜欢不知所措,仓皇地拉起他复又跌回原处。这番举动好歹让昏睡过去的顾绍桓找回些许清醒,他眯了眯眸,像是要竭力看清眼前的人,许久,挑起嘴角笑了一声:“我失败了,造不出绝世宝剑,顾家家主之位,恐怕要拱手让人了。”

    颜欢的手仍搭在他肩膀,闻言错愕地看他:“失败了?桓哥哥你这样厉害,又怎么会失败?”

    他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向店外走去,她赶忙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街市苍凉,他懒懒靠在门栏,远目天边月色,半晌,喃喃道:“她离开是对的,我这样的人,又能给她什么?”

    第二日,颜欢留下书信请辞,听闻笃意山上有座佛寺极其灵验,她愿在佛前祈求少主铸剑大成。世人在走投无路时总会仰赖信仰,其实到头来都不如信自己来得实在。

    而今次,走投无路的顾绍桓似乎当真迎来柳暗花明,品剑大会的前一夜,冷清许久的铸剑室陡然异光大盛,待顾绍桓披了外衫从卧房赶来时,院内已经围了不少的人,皆是被这响动惊醒。在顾家驻守三代的剑仆“扑通”一声跪下,朝着剑冢的方向拜了三拜,膝行至顾绍桓身前,激动得痛哭流涕:“恭喜少主,贺喜少主,流光剑,炼成了。”

    之后所见,皆如先前传言,顾绍桓凭流光剑在品剑大会大放异彩,震惊一众铸剑世家,令族内心服口服。四月初一,天边流云惨淡,日光稀薄,被剑气所毁的竹林长出细细竹尖,肃穆祠堂燃起袅袅青烟,是家主继任的那一日。宗堂上,受了各旁支跪拜的顾绍桓本该去剑冢参拜,却在典礼后屏退众人,独自一人闭目撑腮倚在宽阔乌木椅上,望着空无一人的广阔庭院出神。

    天边云霞暗淡,几只鸟雀落在庭前,被脚步声惊得扑腾而起。繁复裙裾擦过高高的门槛,贴着冰凉的黑砖走到他身前。堂上悬了幅泼墨山水,在佛堂住了月余的颜欢穿了素净衣裙,未着粉黛的面容有些苍白,沉沉看他许久,抬手轻轻描绘他俊朗容颜,举止间似乎仍有庙里檀香。

    他在这轻抚中缓缓睁开眼,她的手停在半空,淡笑一声垂在身侧。他连姿势都未改变,眸色沉静如水:“回来了?”

    她微微颔首:“回来了。”双手叠在腰间欠身行礼,“恭喜顾庄主炼出绝世宝剑,继承家主之位。”

    他端起一旁的茶盏,漫不经心地拨了拨盖子:“说起来,还要多谢你为我祝祷。否则,我也不会有今日。”

    她直起身来,含笑看他:“一定是我的诚心感动了剑灵。”顿了顿,垂下眼,“不论为绍桓做什么,我都愿意。”

    茶盏停在唇边,他极慢地抬起头,若有所思端详她许久,微微眯眸:“你叫我什么?”

    她怔了怔,轻轻握住他的手,眼底眉梢皆是笑意:“桓哥哥。”

    而我却想起一桩至关紧要的事,前尘镜中皆是秦昭此生难以忘怀的回忆,照理说流光剑中也该是如此。可为什么,颜安不见踪影,之后的记忆皆被颜欢替代?

    若说剑中是顾绍桓的记忆,可刺客行刺那夜与我交谈的,分明是个姑娘的嗓音。

    难道……

    此情此景越发扑朔迷离,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得难安,连手心都沁出冷汗。

    品剑大会告一段落,顾绍桓顺利登上家主之位,却没有退婚。也许是不愿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也许是日久生情被颜欢感动,总之不过半年,顾家在顾绍桓的治理下逐渐恢复昔日繁荣,将顾氏夫妇妥帖安葬后终于与颜欢完婚。

    若说顾绍桓真的忘了颜安,可顾家发去江湖的悬赏令从未有一日断过;若说他没有忘记,却能与颜欢日日品茶下棋,仿佛曾经说过只想娶颜安一人的话,都是戏言罢了。岁月更迭,若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知己,只是相处的每一幕看上去都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终于想起这些画面如今已被顾绍桓一一画出来,挂在归一山庄的每一处墙壁,是对亡人难以自持的思念。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颜安显然是有备而来,骗取顾绍桓的信任,再利用他的信任,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动过一分真心。他若仍忘不了她,简直不能令人相信。

    我不禁有些唏嘘,可又不知该唏嘘颜安的冷血无情,还是顾绍桓的情难长久。

    世间多少情深,皆难共白首。

    原以为这段往事渐渐现出原貌,像藏在深海的冰山一角浮出水面,可事实证明我再一次想错。

    彼时距流光剑铸成已有一年,寺中佛祖灵验,却有许愿需还愿的说法。岁末年初,冰消雪融,颜欢收拾了几件冬衣,启程前往笃意山,原本只带了两个婢女。去书房请辞时,顾绍桓从书卷中抬起眼,道了句“山路曲折,绍桓陪夫人同行吧”。

    颜欢微微讶然,在他的温和注视下,柔柔应了声是。

    每逢初一、十五,寺庙香火旺盛,青烟薄雾拢上巍峨庙宇,庙前置了鎏金香鼎,落满燃尽的香灰。佛堂上金身神佛庄重威严,颜欢双手合十虔诚跪在莲花软垫上,恭恭敬敬叩首。几步外,顾绍桓抱肩倚在朱红门柱,漫不经心地望着殿中那抹清沉背影。

    与供奉香火的小师父简单交谈几句,颜欢提着裙摆走出来时,顾绍桓正立在一株高大的红鸾树下,手里握了两条同色丝带,听到响动,回身牵过她的手,将丝带放在她摊开的掌心。

    她接过来低头打量半天,眸色复杂:“这是姻缘树,祈愿月老保佑与爱人长相厮守,桓哥哥你要……求这个?”

    他若有所思地把玩手中丝带,闻言略略投去一瞥:“你不是一向喜欢这些,今日怎么没什么兴趣?”

    她怔了怔,眼底涌上轻快笑意:“不是的。只是怕你……等我太久。”

    巨大树冠开满淡色小花,似坠了雪的枝头绑着五色丝带,善男信女虔诚跪在树下低声祝祷。寺院深处响起礼佛声,树下僧人递上笔墨,两人分立长案两边,低头各自默写下祈愿。顾绍桓先一步写完,将写了字的丝带绑到略有些空隙的枝头,又绕到颜欢身后,视线越过她肩头,被她急忙侧身挡住。

    他低笑一声,她回头狠狠瞪他,提笔飞快写了些什么,踮脚举了半天也没摸到枝头的边缘。花树投下斑驳日影,她在清冷日光下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盯着足尖,小声道:“桓哥哥,你来帮我一下,好不好?”

    他好整以暇地看她一会儿,接过丝带轻松系上。同色缎带随风飘摇,他的笑声就响在她耳边,伴着僧人若有似无的唱经声,带着虔诚:“我求月老,愿得一人永世白首。”微微偏头,贴上她耳郭,嗓音近乎呢喃,又有几分探寻,“你呢,写了什么?”

    风起,落花似秋雨飘零而下。她在花树的巨大阴影中缓缓垂下眼,嗓音多了分难以言喻的低落:“不能说的,说了就不灵了。”

    自从笃意山归来,不知是否沾染了青灯古佛的气息,颜欢行事越发沉稳,连笑都甚少露出,某次连顾绍桓都不经意问她,怎么近来话少了一些。

    她看他的眼神一如初见时,带了两分羞赧三分怯意,只一瞥便垂眸绞着裙角,低声道:“娘常说我太过顽皮,以后定然嫁不出去。姐姐却生性沉稳,很招人喜欢。果然连桓哥哥也……还是比不过姐姐啊。”

    他眸色沉了沉,不动声色地转开眼:“你本就很好,何必与别人比较。”复又看向她,若有所思地问,“你姐姐现下,身在何处?”

    她仓皇摇头:“姐姐失踪后再未回颜家,连父亲也不知她究竟去了哪里……”顿了顿,嗫嚅道,“桓哥哥你,如今还恨她吗?”

    他视线在她眼底停驻一瞬,凉薄笑意自眼角漫开:“我平生,最恨背叛。”

    之后的景幕,与归一山庄的画像如出一辙,假若撇开顾绍桓有时若有所思的神色不谈,两人的确可称作伉俪情深,自觉没什么稀奇,才想拉着祁颜去剑冢附近转转,天幕却突然落起雨来。我与他双双回头,就见惊雷照亮半边夜空,原本在院中练剑的顾绍桓剑势顿收,足尖点地,几个起落间人已身在半里外的游廊。

    冷雨荷风,如珠的雨幕将淮湖里才开的睡莲砸得瑟瑟发抖,游廊尽头一点微弱烛火,是等在那里煮酒看书的颜欢。他拍干身上雨水,行过去时她递上刚温好的新酒,动作从容行云流水,俨然看不出半点世家千金的样子:“刚从槐树下挖出来的梅花酒,本想凉着喝,可夜深露重又逢急雨,还是喝点温酒去去寒。”

    他未落座,一手提剑一手将酒盏送到唇边,却没有饮下,只是垂眼漫不经心地拿在手中把玩:“今日的药粉,是不是下得少了些?还是觉得我练了许久的剑,夜里应当睡得沉,不必下那样多的药?”

    她怔在原地,手还维持着递酒的姿势,蓦然觉得眼前寒光闪过,未收鞘的流光剑却像是不听使唤直逼过来。“哗啦”一声,壶中酒如天幕凉雨四溅,她扔下酒壶闪身避开,剑势却如游龙急转,下一瞬,剑尖比在她咽喉,割破细白肌肤,留下极细的蜿蜒血痕。她吓得动一下也是不能,浑身抖如筛糠,惊慌失措地看着他:“桓哥哥?”

    大片乌云遮住玄月,唯余剑尖泛出冷光,他面无表情地逼近一分,眼底漫上层层冷意:“你究竟是谁?”

    流光剑可破世间所有幻术。

    当顾绍桓举剑自她头顶劈下时,我以为“颜欢”必定命不久矣,或许血溅当场死无全尸。才想闭上眼睛,却见剑身扫过的地方,未见血腥,却有水波在半空浅浅漾开,如石子投进平静湖面,白衣白裙的“颜欢”在水波荡漾间,如剥皮抽骨一点一点换了一副模样。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

    失踪两年的颜安,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顾绍桓面前。

    同那夜如出一辙的暴雨倾盆,游廊外睡莲渐次花开。她淡然站在他身前,即使身份被揭穿,极漂亮的眉眼依旧没有半分不适,俯身扶起偏倒的酒壶,嗓音凉薄:“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剑尖点在桌案,被顾绍桓反手握住。他蹙眉盯着掌心纹路,像是不知哪里是真哪里是幻:“你从前看书时,常将喜欢的部分折页,方便日后做抄录。喝酒时会在酒盏下配一副托碟,下棋爱用黑子,从不吃点心蜜饯,穿衣向来只穿素色。”抬起眼,挑唇笑了笑,“你真觉得,你化作旁人,能瞒得过我?”

    她的眸光扫过自摊开书册上浅浅的印痕上,扫过明显不属于同一副酒具的酒盏和托碟,扫过未曾动过的莲花酥,低头看了看身上染了酒渍的白裙,忽而问道:“那颜欢呢?”

    他眯眸看她:“你说什么?”

    她目色坦然:“那颜欢的喜好呢?你又记得多少?”莹白指尖托起下颌,她微微偏头,像是满腹疑惑,“你既从不喜欢她,又为何答应娶她?”

    他唇边泛起一丝难辨笑意,却转瞬即逝,眨眼间依旧是意气风发的顾家小少爷:“因为我早知道,那是你。”

    她眸中闪过震惊神色。

    “从你叫我绍桓的那一刻,我便知道,那不是颜欢,而是你。与我品剑下棋的是你,与我祈福祝祷的是你。”雨势渐深,将烛火吹得飘摇,忽明忽暗的微弱烛光里,他蓦然凑近她,姿势暧昧犹如相拥的情人,“连与我洞房花烛的,也是你。”话罢,他直起身,眸光自她绯红颊边扫过,挑起一边嘴角居高临下地看她,“我一直想看看,你为了骗我能做到什么地步,原来,你连自己都愿意舍弃。”

    他凉凉望尽她眼底:“你用幻术易容取代了颜欢,那她呢?现在人在哪里?”

    她被逼得动弹不得,视线却望向他手中的剑,许久,嗓音听不出情绪:“祭了铸剑炉。”顿了顿,“不然你以为,当真是佛祖佑你,助你登上庄主之位?”

    “咣当”一声,铁器应声落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逼她的?为了取而代之,连你亲妹妹也要杀害?”

    她不说话。

    他握着她下颌的手骤然用力,却只惹得她狠狠皱眉,连哼都未哼一声。

    “起初我只以为你冷血无情,谁知你竟心如蛇蝎,世间怎会有你这般狠毒的女人!”

    平地乍起惊雷,连荷叶都发颤,她凝目注视他良久,忽然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拂了拂淋了几滴落雨的半边衣袖:“你识破了也好,我再不用日日装成她的样子,我本就不是她,也不喜欢变成她的样子。”

    他琥珀色瞳仁越发浅淡,高深莫测地瞧着她:“你从前对我弃若敝屣,如今肯回来,甚至乔装易容在我身边,”轻嗤一声,“是为了《千法书》吧。”

    又一道雷声,刺眼光亮将夜幕照得无处遁形,她面颊上的红晕倏然褪尽,语声却从容:“我的确伤了你的心,也的确是为《千法书》而来,你想杀了我,也无可厚非。”

    “哦?”他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片刻,“如今你却舍得死了?看来,你用性命护着的人,不再需要你了?”

    她容色越发雪白。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她的表情,分明是不在意的神色,说出的话却像利剑,一下下戳在她的心口,恨不能带出层层血肉:“可死是这个世上最容易的事,若只是这样,也太便宜你了。”言毕笑了笑,拇指擦掉她颊边雨水,嗓音压得极轻,“我会把你在意的东西统统毁在你面前,让你生不如死。你想走,我偏不让你走,偏要将你留在身边,让你日日望着剑冢,望着你想得到的《千法书》,望而不得。”

    他慢吞吞地从袖管里摸出一幅画像,握住卷轴一点点铺开,画中男子锦衣玉带,眉目俊朗清秀,唯有右耳郭缺了一角。

    “你化成颜欢的样子,每月初四都会在我的饮食里下药,只为了在淮湖畔与人秘密相会,想必就是你宁死也要护着的人吧。”他的视线自画卷移上来,眸中蓦然泛出几分冷意,“那个人,是不是他?”

    烛火幽微,照亮半幅画卷,只一眼,她面色倏然惨白。

    他露出了然神色,一把扣住她手腕将她拽至身前,紧紧贴着他,五指发力,捏出几道鲜红的血印:“我被你骗了一次,断不可能再被骗第二次。”末了松开手,她身形不稳晃了几晃,他却恍若未见,轻轻击了几下掌,凭空中跃下几个黑衣人,单膝点地跪在游廊前的雨幕。

    “将夫人带回卧房,严加看管。”言毕,他转身离开,复又想起什么似的顿足,冰冷目光自她泛出乌青的手腕扫过,唇边扬起凉薄笑意,“我竟忘了,夫人的幻术一向厉害,连铁链都锁不住,如此,只能重新想个法子了。”

    自古多少悲情皆是因爱生恨,有句话说,爱之深责之切,在顾绍桓看来,从前有多爱她,如今就有多恨她,他恨颜安因别人欺瞒背叛他,恨她在双亲俱亡时包庇罪人弃他而去,他恨她的冷漠无情,更恨她依旧能若无其事地陪在他身边。

    可这一切于颜安而言,却都无足轻重,一切缱绻柔情,在她的眼里,不过是一场可以化出的虚假幻境罢了。

    隐约记得有句诗是形容此情此景,话到嘴边又实在想不起来,我刚想去问身旁始终默不作声的祁颜,回头却见他正望着缓缓消失的景幕若有所思。天边冷光越发暗淡,黑暗自天地袭来,唯余眼前一片灰黑画卷,祁颜一身白衣风姿翩然,倒有几分谪仙的味道。

    大约是察觉到我的目光,祁颜微微偏头,恰好撞上我有些迟滞的神情。他眼底现出难辨神色,施施然打量我半天:“看什么?”

    我慌忙低头,掩袖干咳一声:“我才要问你,你又在看什么?”

    祁颜收回视线,沉吟片刻:“这人……”

    我问:“怎么?”

    他微微蹙起眉,良久,才道:“似乎有我师父年轻时的几分影子。”

    我怔住。

    白衣真人身份本就神秘,连祁颜亦无法说明他今夕究竟多大年岁,似乎从国君年轻时便是如今鹤发童颜的样貌,几十年过去,不变分毫。可算起来,顾绍桓还比国君小上几岁,照理说,与颜安相会的若真是白衣真人,也不该是年轻时的模样。想了想,我犹豫地问:“你师父他……有没有什么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还是差许多岁的那种?”

    祁颜眼风瞥过来,一副拿我没什么办法的神情:“即将位列仙班之人,哪里还会有血缘至亲。”顿了顿,同我道,“年幼时我在静水崖修行,曾见过一幅画像,印象中似乎与这人有些相似。师父当时与我说,那是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不过……”

    “不过?”

    他微微思量,又道:“不过师父年轻时倒与他如今的模样有些不同。”

    我想了想,说:“也许是修行后容貌有变?”

    祁颜听完不置可否,于是我也不在此项纠结,转而想起颜安方才所言,说颜欢以肉身祭了铸剑炉……

    古籍曾记载,每柄剑皆有剑魂,却未曾言明如何唤醒。而传说有一种上古禁术,是以肉身骨血祭祀宝剑,方能唤醒剑魂。只是正常人都不会尝试这种方法,且不说上古秘术极可能被反噬,就说要以命祭剑,又有几个铸剑师会心甘情愿,即使能造出名垂千古的宝剑,可命都没了,留名又有何用?

    自那日起,颜安便被关在卧房,她的十指扣上厚厚的铁环,再也不能结出漂亮的印。而许多年不曾干预江湖事的归一山庄忽然放出江湖暗杀令,只言若有画像中人的消息,赏千金,若将其项上人头献给归一山庄,赏万金。

    若说颜安此次易容归来只为了《千法书》,我觉得不尽然,得到《千法书》有千种万种方式,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最冒险的一种,其中究竟有什么缘由,还有待商榷。

    至于顾绍桓,对她仍是一如从前,出门时也时常将她带在身侧,连同族人商议大事,她依然坐在他身旁侧首,细长手指拢在宽大的衣袖中,没有分毫避讳。族内皆言顾绍桓十分疼爱妻子,乃是当世人夫楷模,却不知这楷模,私下竟是另一番模样。

    平时与常人无异的他,时常会在睡梦中将她叫醒,轩窗漏进几缕月光,映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他单手撑住瓷枕,不顾她睡意蒙眬,冷冷问她幕后主使的去向。或是在极冷的秋夜带她去淮湖湖畔,望着凋零荷叶枯坐整晚。他不舍得真的伤害她,就用这种方法折磨她。

    偶有几次,他归来时喝得酩酊大醉,就一言不发地坐在床头撑腮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出神,那神情倒有几分从前初见时,他常常隔窗看她读书写字的模样。有句诗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后头跟着的是一句何事秋风悲画扇。祁颜同我讲解时,表示这是表达人们美好夙愿,若一切都如初见时美好,大约也不会有后来的决绝伤害。

    却没有人想过,也许正是因为世人普遍都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抱有太高的期许,才会在不如意时伤心失望呢?

    传说剑冢里藏了数千柄神剑,每一任家主会从剑冢中挑出一柄最趁手的贴身佩戴,而继位前铸成的宝剑则会放入剑冢中,待数十年后下一任家主观摩挑选。族中不少长辈劝顾绍桓早日入剑冢,都被他一一拒绝,问其原因,他只漫不经心地说时日未到。可我却知道,是那个答应陪他一起去剑冢的人,如今再不能陪他一同进去。

    没有人知道颜安是不受宠的颜家庶女,只以为她是颜家的掌上明珠,时常与年轻的庄主出双入对如胶似漆,即使她依旧陪在他身边,即使在外人看来顾氏夫妇依旧恩爱,可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

    顾家虽沉寂多年,但隐埋在江湖中的势力却不容小觑,短短一月时间,已得了关于幕后主使的不少消息,只是每则消息均是只言片语,而真正的谜底,却越来越扑朔迷离。

    那一日残阳融断枯枝,闭门许久的颜安破天荒地去淮湖湖畔散步,回房途中想起酒具落在水廊,返回去找时,恰好听到书房未合拢的轩窗后,响起陌生的人声:“如今旁支的几房皆不安分,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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