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让湿润快些干爽-《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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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就知道天健牺牲的事?”
乌力图古拉闭上眼睛,点了点头。黄昏最后一片霞色被地平线吞啮掉,他也像被吞啮掉了似的。
“那……”萨努娅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再说了。她在回忆,那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是怎么过来的?一个多月,四十三天,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他怎样才能在别人面前掩盖他知道的一切,包括在她的面前?她想不起来他有过什么异常。他夜里没有披衣起来坐在客厅里,没有恢复已经戒掉的香烟,在走进院子的时候没有在台阶上迟疑一下,没有发愣,没有冲着她吼,没有揍孩子们。他一个月前咳嗽的那几声算吗?有一次洗脸的时候动作慢了一拍,那个算吗?
萨努娅在脑子里迅速地整理一个多月时间里发生在乌力图古拉身上的所有细节。她还是捕捉到了一个异常。有一天晚上,是9月初的那几天,外事办传达西藏自治区成立的有关文件,她回家晚了点儿。当她走进客厅的时候,看见他站在客厅里,客厅就像今天一样没有开灯,他站在黑暗中,听见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她把灯打开,放下包,脱外套,告诉跟进来的卢美丽,自己已经在单位吃过了,要她不要管她,早点儿去睡。然后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兴奋地告诉他,在西藏自治区成立大会上,张国华说了什么,阿沛.阿旺晋美说了什么,中央代表团团长谢富治说了什么。他站了一会儿,也坐下了,静静地听她说。她想起来了,他站在那儿,其实并不想坐下,并不想听她说那些话。他站在那里,站在黑暗中,他是对着那幅《**去安源》的绣像,他在凝视绣像上的领袖。现在她明白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一直在安静地等待,等待他的组织,等待他们告诉他有关他儿子牺牲的情况。他是那么地相信他的组织,他希望从组织那里而不是战友那里听到儿子牺牲的消息。他在安静的期盼中之中足足等了四十三天。
而他们却瞒着他,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告诉他,他的大儿子战死了。他们瞒着他这个和他们一道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出生入死、打了半辈子仗的老兵。
乌力图古拉没有去南方那座海滨城市,把天健的骨灰从水泥浇铸的墓穴里挖出来,带回武汉。他甚至没有去看望一下儿子。
萨努娅在提醒过乌力图古拉两次之后,知道劝不动,知道他和他的组织犟上了,知道他这条船被撞击得厉害,一时半会儿不会拉响汽笛驶出港湾,便向外事办请了假,安顿好家里,自己去湛江,去探望天健。
“不,”萨努娅严肃地对南海舰队的人说,“你们不用陪我,也不用你们派车。你们只要告诉我,孩子埋在什么地方,这就行了。”
萨努娅在一大片灰白色的墓群中找到了天健。她在那座刚刚建立起来,还没有来得及长出苔藓的坟墓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就下来了。她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哭那个光着身子和羊羔争奶头、不断地从她身边逃开、咬她的手、害怕从火车上漏下去、冲着公共汽车或者人吐口水、蹑手蹑脚地从后面过来把她摔倒在地上、不肯在床上睡觉、在星星的闪烁中慢慢挪到她怀里来的孩子,哭那个从小失去了生母的孩子。
“莫力扎……莫力扎……”她叫着他的名字,从他的生母那儿带来的名字。她想,这样的话,他就能听见两个母亲的声音了。
她从来没有这样心疼过,从来没有这样放肆地哭泣过。她哭了好一会儿,哭够了,去口袋里掏手绢,这才发现,她走得太匆忙,连手绢都没有带。她不好意思地揪起衣袖来,揩干净脸上的泪水,撑着冰冷的水泥地,站起来,打开随身携带的旅行袋,取出从家里带来的糖果,一粒一粒地检查,一粒一粒地放在墓前,把它们摆整齐。
“莫力扎,我给你带糖果来了。是你爸让我给你带来的。你爸他工作忙,这回没来看你,让我来看你。你爸爸他为你骄傲,他说你是他的好儿子,你是他头上飞翔的鹰,是他眼前飞奔的骏马。他要我告诉你,他骄傲,为有你这个好儿子,骄傲。”
她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乌力图古拉没有说这样的话。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她不知道她这样做对不对。她是背着乌力图古拉往旅行袋里装这些糖果的。她记得孩子小时候第一次吃糖果时的样子。孩子嘴里含着糖果,惊讶和紧张得要命。她不知道这样做有用没有。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反正她这么做了。
“莫力扎,你是英雄呢!他们对你说了吧,你是海军的英雄,是军队的英模!报纸上报道了你的英雄事迹,好多爸爸的战友都来电话,说他们看到了报道,被你的事迹感动了呢!莫力扎,你被评为革命烈士了。一枚英模奖章,一枚军功奖章,它们亮晶晶的,多么好看哪!莫力扎,莫力扎,你怎么做到的?你让我……你让妈妈骄傲呢!”
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这回她不用衣袖了,衣袖不够用,她得用衣襟才能堵住它们。她把它们堵住。她为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她让自己努力起来,在脸上露出笑容。
“莫力扎,你是一个好孩子。你不光是烈士,不光是英雄和英模,你还是你爸爸和我的好孩子。我们爱你莫力扎。你爸爸和我,我们爱你。当然,你不光是孩子,你还是你弟弟妹妹们的哥哥,他们都要向你学习呢。他们都爱你。”
她真的笑了。她脸上的笑容在深秋的海洋性暖气流中洋溢开。她甚至把沾着泪水的手伸出去,像抚摩孩子毛茸茸的脑袋似的,抚摩着沁凉的墓碑。
“我会再来看你的莫力扎。我会给你带好吃的糖果。我会带毛笔,还有宣纸,我要看你的毛笔字练得怎么样了。你要答应我莫力扎,你答应了我才高兴。你的弟弟妹妹们他们也会来,他们会来和你说话。他们都长大了,就像一群长大的鸟儿,唧唧喳喳,唧唧喳喳,可会说话了。你爸爸也会来。他一定要来。他非常想来。你是他的大儿子,是他的鹰,是他的骄傲,他怎么能不来呢?”
萨努娅那天在天健的坟前待到很晚。她带了新毛巾。她找来水,用新毛巾把整座墓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她用另外一块新毛巾扇风,好让湿润快些干爽,以免风吹来的尘埃沾在墓石上。然后她重新坐下,坐在地上,陪着她的孩子。
烈士陵园的管理人员来过几次,提醒萨努娅,天太晚了,他们得关门了,他们已经推迟了两个钟头的关门时间。萨努娅向管理人员表示抱歉。她请他们原谅。她说实在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她和他们商量,几乎是乞求,那些美丽的大白兔奶糖,能不能,她是说,可不可以在坟前多放上两天?孩子喜欢吃糖,一时半会儿吃不完,她不愿意孩子吃得太急,那样会长虫牙。
萨努娅走出烈士陵园的时候,看见南海舰队的人站在陵园外的台阶下踱来踱去。她明白过来烈士陵园为什么会推迟两个小时才关门。她突然有了一丝愧疚。她觉得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也是一种使命。穿上军装,人人都有了使命。但是萨努娅在愧疚之后,并没有离开自己的丈夫。不管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样的理由,她必须和自己的丈夫站在一起。
“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还是得拒绝你们。我不能留下来休息。也请你们不要送我。我自己去火车站,这就去。谢谢你们了,谢谢。”
乌力图古拉知道萨努娅去了什么地方,去干什么,可在她回到家里后,却一个字也没有问。萨努娅也没有向乌力图古拉提起她在湛江郊区那个打扫得十分干净的烈士陵园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好像她哪儿也没有去,什么事也没有做过。只是在当天晚上的饭桌上,乌力图古拉吃过两大碗干饭,喝下一大碗汤,放下汤碗,很随意地,就像告诉她院子里的一只鸟儿飞走了似的告诉她,他已经把老三送到部队上去了的时候,她才惊讶地抬起头,看自己的丈夫。
“天时?”
“对。”
“他人呢?”
“走了。”
“走了?”
“走了。”
“可他才十四岁,还不到入伍的年龄呀?”
“十五岁。”乌力图古拉纠正萨努娅的算法,“想一想,我十五岁在干什么?你十五岁在干什么?没有入伍的年龄,根本没有。”乌力图古拉干脆地说,然后推开碗,起身离开饭桌。
乌力天时是从寄宿学校回到家里来的,然后乘轮渡过江,去了黄浦路的兵站,在那里和1965年秋季征兵中应证入伍的新兵一起,乘上军列,去了贵州。
因为家里孩子太多,乌力天时从小就离开家,被送去寄宿幼儿园,再从那里去了寄宿学校,这一次回家也没能多待,匆匆忙忙吃了一顿饭,洗了一个澡,换了一套衣裳,背上一个挎包就离家了。直到他离开家,他的书包和从学校拿回来的行李卷儿还放在客厅的地毯上。乌力图古拉不许家里人送乌力天时,也不许基地的车送过江,只许家里人送到院子门口,基地的车送到军港码头,然后乌力天时自己搭船过江,再从汉口的接驾咀码头乘公共汽车去黄浦路兵站。
“为什么不送送他?你不送,军机呢?天赫呢?天扬呢?小禾呢?稚非呢?他们总可以送一送吧?”萨努娅心里一阵绞痛,无法接受这个已然成了事实的事实,“当年红军、八路军、解放军还有老乡送,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他自己的亲人,为什么就不能去送一送?”
“送什么?能送到贵州去?能送到他当将军或者当烈士?他兜里有三块五毛钱,他想到天上去都能乘宇宙飞船,他是大富翁了呢。”乌力图古拉的口气充满了嘲讽,也不知道他是在嘲讽谁。
萨努娅觉得乌力图古拉太不近人情。天时是她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他的头腹子啊!她不能决定这个家里的老大和老二与她的子宫无关;她不能阻止乌力图古拉在她的头腹子三岁的时候就送他去寄宿幼儿园,七岁的时候就送他去寄宿学校,十四岁时就送他去当兵;她无法做到在孩子去远方之前提前回到家里来,和孩子好好说几句话,在三块五毛钱之外再多给孩子几块钱,让孩子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之后,没有了家庭照顾之后,能好好地照顾自己,自己照顾自己;可她总应该知道孩子要去哪儿,去做什么,他总该事先告诉她吧!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是告诉你了嘛。”
“我是说事先,事先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有必要吗?”
“我是孩子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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