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臣罪当诛-《天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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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连着吃了几个夹肉馒头,觉得力量恢复了几分,浑身也软软地直想倒下。用力太过之后往往如此,我站起身,走出门去,打了一路拳活动一下筋骨。

    “楚将军。”

    我听得廉百策在一边叫我,抬起头来看了看他,道:“伤亡清点出来了?”

    廉百策也已累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走到我身前,先行了一礼,道:“楚将军,初步清点,我军此役阵亡七百二十四人,重伤三百一十三人,轻伤未计。”

    伤亡果然在一千以上。我一阵气苦,道:“把阵亡的兄弟都清点出来,有家人的通知他们家人,没家人的,好生安葬,受伤的弟兄们好好调理。”

    廉百策点点头,道:“我已辟出一排空房作为医营临时驻地,受伤的弟兄都抬进去了,楚将军放心。”

    蛇人把东平城破坏得不成样子,路面大多翻起,不少房屋里连地面都给掘松了,大概是为了挖土运上城墙。廉百策为人极其精细,做事举一反三,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辅助人才,只是邵风观恼他不和自己共患难,只怕死都不肯放他了。我正要再说什么,边上忽然传来一阵哗然,火光和喧嚣冲天而起。此时各部都在城中搜斩蛇人,城门口的蛇人已全部歼灭,照理不该有这等声音的。我吃了一惊,道:“发生什么事了?过去看看。”

    循声走到城门口,廉百策忽然皱了皱眉,道:“是火军团。”

    毕炜与我颇不相能,我本不想多看,但见那儿的火军团士兵有些异样,个个身后背了一个大桶,每个桶上伸出一根长长的管子,从管口不时喷出一道火流。看到这番情景,我才恍然大悟,在城头火军团以火攻援助我们,拦住了蛇人,原来用的是这种武器。这多半是工部发明的新武器了,火军团有神龙炮和雷霆弩,再有这种火器作为近战利器,看来文侯对毕炜的确极为看重。我看得入神,道:“他们在烧什么?”

    像是回答我,从那些火军团士兵当中,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嘶吼,一条火柱猛地拔地而起,足有丈许高,又重重摔下来,“啪”的一声,摔得满地都是火苗,火军团的士兵们发出一阵哄笑。廉百策道:“他们在烧蛇人啊!”

    的确,那是个蛇人。那蛇人的尾部被钉在地上,已是动弹不得,被烧得满身是火,正在拼命挣扎。在战场上,蛇人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死敌,杀死它们根本用不着怜悯,可是看到这些火军团士兵简直是在以杀戮为游戏,我恍惚中又仿佛回到了高鹫城,看到那时我们屠城的惨象了。我抢上前去,喝道:“干什么!”

    我喊得很是大声,那些火军团士兵也吓了一跳,其中一个转过头,看见我,喝道:“没见我们正在烧死这妖兽吗?”

    他说话语气很是不逊,边上一个士兵借着火光看了看我,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那人脸上变了变,马上堆下笑来,道:“是横野军楚休红将军啊。小将火军团五营队官骁骑甘隆,见过楚将军。”他向我行了一礼,道,“横野军此番破城,锐不可当,楚将军勇冠三军,小将佩服之至。”

    他说得倒相当得体,我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廉百策看了看我,插嘴道:“甘将军,这些妖兽万死不足赎其罪,只是这般烧死,未免太浪费火器了,还是一刀杀了便是。”

    甘隆脸上红了红,道:“楚将军说得是,小将明白。”他将手上那管子一拧,搭在身后的桶上,道,“兄弟们,不要用火龙了,用刀子杀了便是,能省则省。”

    等他们散去,这一片空地上只剩下那具蛇人的焦尸。尸体被烧得发出一股恶臭,龇牙咧嘴的,甚是难看。我看着这具蛇人的尸首,喃喃道:“廉兄,你说上天为何要降下蛇人来?”

    廉百策被我一下问住了,道:“这个……恕小将愚钝,我也想不出来。”

    “若蛇人能与我们一同生活在这世界上,难道便不可以吗?这天地如此之大,为何一定要杀个你死我活?”

    廉百策嗫嚅道:“是吗?”他忽地叹了口气,道,“楚将军,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了。现在便是如此,若我们不杀光它们,那它们便会杀光我们。”

    “是吗?”我淡淡笑了笑,向城门走去。城门被我们斩为碎片,此时江风不住倒灌进来,艨舯斗舰在江面上排列如云,波涛之声中,隐隐还夹杂着金鼓之声,那是邓沧澜率水军团在追杀潜水而逃的蛇人。我道:“廉兄,当初在东平城外,我曾到蛇人营中住过一晚,也认识了几个蛇人。那时发现有些蛇人实在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只是些茹毛饮血的妖兽,甚至,似乎比有些人更有见识。上天既然造了蛇人,那它们难道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了?”

    廉百策叹了口气,道:“楚将军,我也不知你说得算不算错,但作为一个军人,我们能做的便是依令行事。令行禁止,虽误亦行。”

    “如果明知错了,还要执行,岂不可笑?兵法同样有云:‘乱命有所不从。’”

    我说得有些响,实在也是因为想不通这些事。我记得当初为解救二太子,我到了蛇人营中,那个为我送饭的叫米惹的蛇人,它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我们一样,走在大街上,看看我们的生活。这种愿望无论怎么说都不能算错,但又是绝对不可能的。廉百策被我说得无言以对,只是慢慢道:“可是,现在蛇人终究是我们的敌人……”

    “敌人?敌人难道不会变成朋友吗?当初共和军何尝不是我们的死敌,现在却是盟军。”我看着江面,长叹一声,“工部现在做出了许许多多新的武器,任何一种都杀人如草,威力无比。可是如果他们的才智不浪费在这上面,而是发明些更实用的工具,岂不更好?”

    我知道这种想法实在有些离经叛道,平时我也不愿多说,但现在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刚说完,却有些后悔自己太多嘴,又道:“当然,现在也没办法了,蛇人就在眼前……”

    廉百策忽地转过头,低声道:“楚将军,你也觉得那是蛇人?”

    他这话似乎并不是在回答我,我见他神情有些异样,才知道他方才一直看着前面,根本没注意我在说什么,心中一动,道:“你说是不是?”

    “有些像。”廉百策又看了看身后,声音又压低了些道,“楚将军,是不是把陈忠他们叫过来,如果真是蛇人,我们两人不是它们对手。”

    真的有蛇人?我不禁按住了腰间的百辟刀。现在城中满是杀声,各部都在追击溃逃的蛇人,这儿因为是诸军进城的所在,照理不可能再有蛇人了。我顺着廉百策的目光看去,城门口用小船搭建起的临时码头正随着波浪微微起伏,雪已停了,码头上薄薄的积雪已被踏化,湿漉漉一片,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我想了想,道:“弟兄们太累了,让他们好生休息,我们先过去看看,别草木皆兵,闹出笑话来。”

    廉百策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话,却又没说出口。我拔出刀来,道:“小心点,别靠得太近。”

    蛇人在冷天战力大减,如果这么冷的天它们躲在水里,多半会冻僵,恐怕廉百策看错了。我又看了看廉百策,心中忽然一动。邵风观跟我说过廉百策这个人颇为势利,要我别太相信他。虽然我觉得应当用人不疑,说实话,我倒更相信邵风观一点。

    我只看了廉百策一眼,他忽道:“楚将军,那儿有块地方被江水打湿了,末将过去探探,请楚将军压阵。”

    我想了想,道:“好吧。”那儿的确有块地方湿了许多,但方才千军万马从城门口进来,有水溅上来打湿边缘实是平常之极。廉百策这人机敏之极,可能觉察到我有点不太信任他,才主动要过去看。我见他要走,又道:“廉兄,千万小心。”

    廉百策点点头,摸出腰刀,走到码头边,弯下腰看着,忽然伸手摸了摸地上的湿处,又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看看江面,扭过头来向我摇了摇头。

    哪知他刚转过头,我脚前木板忽地一阵响亮,眼前飞起一片水花,从我身边寸许远的地方,木板寸寸碎裂,一把长刀从中猛地刺出。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趁势脚一点,人猛然跃起,向后一跃,跳出数尺远。从这个破洞中,一个长长的黑影冲出,横着向我卷来。

    真是蛇人!我一跃而起,闪过这蛇人的一卷,廉百策也已听到这儿有变,转身要过来,却见他身后的水面突然像开了锅一般泛起水花。我大吃一惊,叫道:“小心身后!”脚又一点,廉百策极快地转过身,却见水花猛地溅起,又有一个大大的蛇人头颅从水里冲了出来。

    这蛇人手上握着一把短刀。这种三尺长的刀对于我们来说已不算短了,拿在蛇人手里却显得很短。那蛇人一冲出水面,短刀平平挥过,拦腰向廉百策砍来。我又惊又悔,心知错怪了廉百策,但我离他还有十余步,动作再快也不可能赶得及,却见廉百策将身一跃,忽地跳过那把刀。那蛇人显然在水里待得久了,动作相当迟钝,廉百策身体灵便,闪得轻巧之极。

    蛇人有两个!我悔恨莫及。廉百策跟我说有蛇人,我方才还不太相信,原来完全是真的。此时我的身体还在半空未曾落地,猛地将身体一转,只望能闪过这一击,但身子刚一侧,那蛇人的下半身已一下翻起,将我卷了起来。

    这蛇人显然比廉百策对付的那个厉害太多了,力量大得惊人,我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人几乎要晕过去。幸亏这蛇人因为身体浸在水中,僵硬了许多,力量大减,只怕这一卷之力要将我的肋骨都尽数卷折。身体失了平衡,眼中依稀见廉百策身子一折,反手已拔出刀来,正与那蛇人对刀。廉百策的箭术极强,没想到刀术也不弱。我心中稍稍一宽,已知廉百策暂时没有危险,猛吸一口气,不让那蛇人再束紧缠着我的身体,手臂一弯,反手将百辟刀砍向身后。可刀刚举起来,手腕忽地一紧,两手同时被扼住,耳边却听得一个声音道:“原来是楚休红将军,真是幸会。”

    这话语极其流利,而且似乎极为熟悉,我大吃一惊,一时也想不起来这蛇人怎么会认识我的,只待挣扎,但那蛇人的力量太大了,虽然浸在冷水中让它的力量大打折扣,我用尽浑身之力也只能让它微微有些松动,根本脱不开身。眼角看去,却见廉百策身体轻捷如燕,在码头边上闪躲,那蛇人屡斫不中,激得江水四溅。廉百策的力量虽远不及蛇人,但身法灵便,那蛇人在冷水中力量大减,一时竟斗了个旗鼓相当。只是他不时看向我,大概见我被蛇人缠中,极为担心。看他的样子,我不由得大为气沮。我本来还想救廉百策,没想到他自保有余,我倒落入了蛇人掌握。我被它缠得连气都快透不上来了,眼前金星乱冒,只是苦苦支撑。好在这蛇人力量虽大,现在却比我大得有限,抓住了我的双手后,它右手中的刀却也举不起来,只能拼命缠着我,它也知道一旦被我挣脱,那死的便是它了。

    这时廉百策忽然放声叫道:“快来人!楚将军遇险!”

    他喊得很响,只是江风很大,涛声也响,连我都听不太清,不知有没有人听到。我张开嘴也想喊,可是刚一张嘴,那蛇人忽然叫道:“木昆,快过来杀了他!”

    木昆!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只觉得心头一震。当初在东平城时,我去蛇人营中交换二太子,那个蛇人派出的使者正是叫木昆,这个蛇人睿智练达,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没想到居然会在这地方碰上。而一听到这蛇人叫着木昆,我也顿时想起了抓住我的这个蛇人来了,脱口道:“你是山都!”

    山都当初在高鹫城时就统领最前抵达的蛇人辎重营,连这次,我是第三次与它面对面了。我刚一叫出他的名字,它冷冷道:“伏羲大神保佑,你终于落到了我手中。百卉公主,我给你报仇了!”

    它说得咬牙切齿,说到“百卉公主”这四字时,我几乎可以听得到它话中的痛楚。当初我作为毕炜的部下第一次来到东平城,带着士兵劫营,那时捉回了一个女蛇人,便是叫什么“百卉公主”。当时蛇人军的首领正是山都,它还为了这个百卉公主不惜杀了它们天法师派来的特使。看来,就算是蛇人,也与我们一样是有感情的。

    山都紧紧抓住我的双手,我虽然动弹不得,它也松不开手来,木昆又被廉百策挡住,只是过不来,它只能拼命地收紧身子。我只觉身上像被套了几个铁箍,呼吸越来越困难。看样子,它是要将我活活勒死!

    完了吗?我咬了咬牙。我已经有好几次险死还生的经历了,绝不能认输。我握紧了手中的百辟刀,只盼能脱出山都的掌握,可是它的力量实在太大,我连连发力,可仍然挣不脱。正在着急,耳边却听得有人喝道:“楚将军!”

    有人终于发现城门口的异常了!我大喜过望,猛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趁胸口收紧时那极短的一松,猛地一挣。这几乎是我最后的力量了,耳边忽然一阵厉风掠过,山都发出一声惨叫,勒住我的身子随之一松,我一下脱出了山都的掌握,身体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它的双手仍然抓住我死也不肯松,这一下我已翻到它身后,它被我压倒在地,我看到它一个眼睛里正淌出血来。

    这人居然会暗器?而且准头如此高明,说不准是廉百策箭营中的人。山都还不死心,身子又猛地甩过来,想要再次缠住我,我立足未稳,双手又被它抓着脱不出来,眼看又要被它缠住,边上忽然有几个人疾冲过来,身法快如闪电,有两个一下站到我身侧,一把抓住了山都双臂,其中一人已下了它的刀,另外一个则按住它的尾巴。山都一声嘶吼,身体一屈,那人被它一下震开,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却不等山都再动弹,又有几人冲了上来帮忙。山都的力量纵不打折,也抵不住这许多人,登时被按在地上。

    我刚脱出山都的掌握,耳边听得一声响,抬眼望去,却见廉百策手中的刀被木昆击落在地。我心中一凛,叫道:“快去救他!”刚喊出口,边上一人忽地伸手作势,“当”的一声,木昆手中的大刀横在跟前,身体已缠住了廉百策。廉百策力量比不上我,被木昆缠住了,已坐在地上动弹不得。我吃了一惊,见那人又待伸手作势,忙拦住道:“小心,别伤着廉将军!”定睛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人并不是横野军士兵,竟然是那个想要投军被我拒绝的冯奇。

    冯奇手中握着那把弹弓,也有些犹豫。方才山都缠住了我,亏得他一弹打瞎它一只眼睛,我方能脱身。但木昆卷住了廉百策,头躲在廉百策身后,冯奇弹弓之术虽精,这石弹若不能击中蛇人的双眼,打在身上也没多大用处。他厉声喝道:“方海,骆震国,魏风,你们上!”

    他显然是这十个人的首领,此时有六个人按住了蛇人,还有三个站在他身后。这三人手中都握着长剑,看样子倒与法统所用长剑类似,听得冯奇命令,三人正待上前,忽然听得木昆喝道:“楚休红,是你吗?”

    我道:“等等。”走上一步,大声道,“木昆先生,正是在下。”

    冯奇大为吃惊,大概他从来没见过有人与蛇人这般对答过。木昆道:“楚将军,此战你们大获全胜,但现在这人在我手上,木昆不才,杀人却还是会的。”

    廉百策忽然叫道:“楚将军,别管它……”只是一句话未说完便又顿住了,想必是木昆按住了他的嘴。廉百策双手都被木昆缠住,他的力量又远不及我,根本动弹不得。我犹豫了一下,道:“木昆先生,你放了他,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木昆的刀慢慢移到廉百策咽喉处,道:“楚将军,你这话当真?”

    我冷笑了一下,道:“木昆先生,此时我营中弟兄马上都会赶过来。等人到齐了,那时我便想网开一面,也做不到了。”

    我这话也不全是威胁。蛇人在士兵眼中,根本就是一些妖兽,落到蛇人手里,那是自己的命不好,根本没什么可谈的,若横野军都来了,群情激愤之下,廉百策的命自然不会被他们当一回事,动起手来只怕我也弹压不下去。木昆犹豫了一下,道:“楚将军,木昆自知已无生路,只求以此人之命来换山都将军之命。”

    冯奇他们都“啊”了一声。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木昆要换的并不是自己的命。我看了看被按住的山都,道:“好,我答应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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