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小红步红拂女梳头 宝玉效司马光砸缸-《黛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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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母听了,眉开眼笑道:“还是你这个猴儿最会替我打算,想出这个鬼主意来。果然能这样,倒是件皆大欢喜的幸事。我白捡了两个又俊俏又孝顺的孙媳妇儿,从今往后可就不疼你了。”凤姐笑道:“不妨事。只是两位妹妹抢在我前头,还不怕什么。我还庆幸呢,亏的宝玉和娘娘只是两样心思,老太太和太太也只提了这两位姑娘,倘若咱们一人一个想法,难道十个人选,宝玉也娶进十个来不成?那时才真正轮不到我呢。”说的贾母、王夫人都笑了。

    正议着,忽见凤姐院中的媳妇忙忙的走来,见了贾母,也不知回避,跪下说:“请二奶奶快回去看看吧,巧姐儿不好呢。”贾母、王夫人听了,都大吃一惊。凤姐也不及骂那媳妇不懂规矩,也无心细问缘故,忙忙的站起向贾母告了罪便抽身出来,王夫人也道:“我同你一起去看看。”遂一同往凤姐院中来。

    原来这几日宝玉为着迎春之事不用上学,一早去潇湘馆探望,因天气晴阴不定,乍暖还寒,黛玉夜里常难安枕,日间精神不振,胃气又薄,早起吃的燕窝也吐了,宝玉深为忧虑,陪着说了会话,因黛玉神倦思睡,只得且出来,自回房临窗读了回书,不禁又想起黛玉生日时,诸姐妹那般欢聚吟诗,何等热闹欢喜。不过半个来月,竟然接二连三死了香菱,亡了迎春,病了袭人,跑了碧痕,且听说宝琴、湘云、岫烟、李纹俱各将聘,转眼这世上又少了四个冰清玉洁的好女儿,大观园盛会,竟是一去不再,怎不让人伤心悲泣?

    正自伤感,忽见贾环走来请安,期期艾艾的提起碧玉荷叶缸之事,意思是要宝玉带他去凤姐院里观鱼。宝玉奇道:“这有何难,只管去就是了。谁还会拦着你不成?”贾环扁嘴睃眼的笑着,只不挪地儿。宝玉知他不敢,左右无事,笑道:“也罢,就同你走一遭。”遂抛了书同贾环一起往凤姐院里来。天气渐热,各房俱在午睡。两人沿着院墙根下走来,一路上鸦雀没声,连个人影儿不见,院前琉璃照壁映着太阳光,刺的人睁不开眼睛。直进了院子,方见一个大丫头站在老槐树下梳头,一头乌发密匝匝的披下来,长可委地;一旁巧姐儿也披着湿头发,正踩在小板凳上,扒着缸沿儿看鱼。宝玉看见那丫头一把青丝水光凛凛,黑的发蓝,不禁心中羡慕,因问:“凤姐姐在家么?”

    那丫头刚替巧姐儿洗过头,就便儿自己也洗了,再想不到这时候会有爷们儿进来,只羞的满面通红,一手抓着湿头发在腕上挽了两挽,一手扭着颔下的盘花扣子,回道:“宫里头来了人,二奶奶被老太太、太太请去说话儿,还不知几时回来。二爷或是有什么事,或是有什么话要吩咐,或是要拿什么东西,不如过会子再来。”宝玉这才看清他容长脸庞,细巧身材,穿着银红潞绸春衫,油绿细花松绫裙子,打扮的与众不同,很是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笑道:“不妨事,我们不过是来看鱼的,呆一会就走。”那丫头只得说:“既这样,二位爷略坐坐,我这就倒茶出来。”说罢转身进屋,自去理发倒茶。

    宝玉身不由己,便跟着那丫头走进屋来,因看他沏茶,倒忽然触起前情,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你原来不是我屋里的么?”那丫头冷笑道:“二爷好记性。我在怡红院里两年,二爷都没认得,现在倒想起来了。”宝玉陪笑道:“刚才便觉的姐姐面善,只是一时不敢往那边想。我还记的那天你替我倒茶,说了几句话。后来便没再看见。第二天早起,我还四处找你呢。却是什么时候来了这里?”那丫头一愣,呆呆的看着宝玉道:“二爷原来找过我么?——就是那次倒茶后没两天,二奶奶就把我挑了来,将有大半年了。花大姐姐难道没同你说?”

    宝玉仰面想了一回,拍手道:“我想起来了,总有半年前吧,凤姐姐同我说要从我屋里挑一个叫小红的丫头走,我原不知姐姐的芳名,便随口应了;后来回房时,袭人说已经打发你去了,那里知道就是姐姐。”小红想了一想,叹道:“也难怪。院里那么多人,我正经连名姓儿也不曾报过你知道,你又那里记的我是谁呢?二奶奶要我来,我本想找你磕个头辞行,也是主仆一场。袭人说,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等你回来,他替我说一声儿就是了。难道我能赖着不走不成?”说着眼圈儿慢慢的红了。

    原来这小红原名林红玉,乃是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儿,今年十七岁,因素性聪明,三分人才,七分口才,便一心要出人头地。那林之孝也知道女儿这番心思,却自恃能干,并不巴望女儿拔尖争胜,宁可他平平安安在园里伏侍几年,到日子打发出来,仗着荣府的气派与自家财势,不愁找不到个好人家,遂只拨在怡红院里粗使。不料红玉只是不忿,每欲耸角乍翅儿,只恨怡红院里处处机关,层层设防,文有袭人之温柔周密,武有晴雯之伶俐跋扈,中间又有麝月、秋纹、碧痕一干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芳官、四儿、春燕诸丫头机灵古怪,花样百出,那里还容别人插的下脚去?因此他寻觅了两年,总未有机会。后来因遇巧合被凤姐取中,虽不情愿,也没奈何;及听说抄捡大观园,死晴雯,撵芳官等事,倒也庆幸,心想倘我还在那边,未必不在被逐之列,从此益发断了念头。不料今日又遇到这番奇缘,才知宝玉心中未必不有情于他,便要施些手段,再试他一试。因此倒了茶,却不端起,亦不敬让,只拿根红木雕花梳子慢慢的梳通了头,且对着水银镜子挽髻编辫儿,露出青绒绒鬓角,白生生耳垂,一边塞粒米白珠子,一边吊只青玉坠子,衬着银红春衫,翠绫裙子,越显的清山秀水,便如一朵半开的茉莉花儿一般。

    宝玉呆呆看着,心道:古人说“绿鬓如云”,我先只觉“绿”字用的奇巧,却未必贴切,今日才知道,竟是大有意趣。当下又是羡慕又是不足,心想他若还在我屋里,或者还可有些想头;如今既到了凤姐姐这里,再没重新讨回去的理。真真无缘,竟然就此错过了。因此悔恨不来。

    两人正自各怀鬼胎,胡思乱想,忽听外边“泼剌”一声,都唬了一跳,方想起贾环还在外头,忙出来,却见院里空空,那有贾环,便连巧姐儿也不见了。宝玉说声不好,急忙扑向鱼缸时,果见姐儿头下脚上,早喝了两口水,正扎在缸里扑腾呢,忙抓住两只脚用力倒提,无奈湿手重滑,巧姐儿又扎挣的厉害,竟提他不起,复被挣脱开来。宝玉情急,展眼看见红玉方才洗头的蓬牙三弯腿包铜盆架子摆在一旁,遂扔开盆子,拎了盆架相准玉缸壁薄处砸去,第一下用力不足,只磕掉了荷叶儿上立着的一只玉蜻蜓,第二下方听“扑”的一声,只见玉碎珠溅,缸里的水连同两只鱼哗一下涌流出来,宝玉这方重新探头到缸里,双手勒住巧姐腋下,用力抱出。

    奶子早被惊动了起来,合着红玉两个将巧姐儿接过,用力按抚胸口,拍背掐人中的折腾了好一会儿,巧姐方“哇”的一口水吐出,又接连吐了几口水,喘息一回,方大哭出来。幸喜鼻腔喉咙不曾进水。红玉胆颤心寒,听到这一声哭出,才知自己已随巧姐儿在鬼门关走了一回,浑身一软,瘫倒下来,便也哭了。奶妈也惊的魂飞魄散,自知难免受责,一边揉抚巧姐儿,一边先发制人,哭道:“小红,你给姐儿洗头,怎么洗进缸里去了?奶奶回来,凭你说去,看你有几个脑袋?”

    此时各屋里以及后院睡午觉的躲懒乘凉的也都聚了来,见闯了大祸,都栗栗坠坠,七手八脚满院子里抓那两只鱼,用盆子舀了水且盛着,情知这一番又不知谁家要倒霉受挂连,惟恐殃及,各自在心中揣度,绞尽脑汁要想一个万全之计开脱,那想出来了的便又贴着墙根儿悄悄溜了去,想不出的且只自干站着抹汗。

    一时王夫人、凤姐等已经带着人急匆匆走来,原本听了那媳妇不清不楚的一句“姐儿不好”,只当巧姐得了病或是摔了磕了,待看见院里满满的都是人,宝玉、巧姐儿、小红并奶子俱一身湿透,姐儿扎撒着两手,银盆样小脸憋得趣紫,站在当地嚎哭的通不像人声,都大惊问道:“是怎么了?”红玉不敢隐瞒,只得跪在地上,将缘故说了一遍,因说二位爷来看鱼,自己进房倒茶,出来时便见姐儿掉进鱼缸里了,二爷为了救巧姐,因把鱼缸砸了。宝玉生怕凤姐责骂小红,也忙帮着解释,说为自己喝茶才叫小红倒茶,并不知巧姐儿为何会落水云云。

    凤姐那有心思听这些话,只连声命快请大夫来,叫人拿衣裳给巧姐换,又叫拿绳子将红玉和奶子绑了送去柴房,闲了再审。平儿问:“不是说三爷一起来的么?怎么倒不见三爷?”一语提醒了王夫人和凤姐,都道:“就是,快去把环小子找来。”凤姐咬牙骂道:“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再没别人,必是这坏肠子的母子为了算计我,竟合起伙来害我们巧姐儿。”

    说着,赵姨娘已经带着贾环来了,蝎蝎螫螫的拍手叫着:“环儿刚回去,怎么又来叫?听说巧姐儿惊了水,这是怎么闹的?我因不放心,特意来看看姐儿。”因见王夫人在这里,陪笑道,“原来太太也来了。敢是不放心姐儿?也是,侄孙女儿,心头肉儿,怎么不心疼?真真的把我也惊得心慌神乱的,这会儿还砰砰乱跳呢。”王夫人也不理他,只命宝玉先回去换衣裳,这里且问贾环:“你刚才不是同你二哥哥一起来的么?既说是看鱼,怎么巧姐儿掉进缸里,你也不救他,倒自己走了?”贾环大惊小怪的道:“大姑娘掉进缸里了吗?我竟不知道。我走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当时只有二哥哥和小红在院里,难道是谁同他顽,不小心推他下去的不成?”

    王夫人气的浑身发颤,问道:“你这话,是说宝玉把巧姐儿推进缸里的?”贾环道:“孩儿不敢。孩儿没看见,不便乱猜。若不是太太找我来,说巧姐儿掉缸里了,我还不知道呢。幸许是姐儿想捞鱼,自己失足掉下去的也未可知。”王夫人更怒,却无法可施,冷笑道:“原来你大了,学会说话了,倒知道先拿话来堵我。你娘刚才说不放心巧姐儿,所以来看他,你这会子倒又推说不知道了?你既没看见,又怎么知道是姐儿自己失足掉进去的?”

    贾环被问住了无可回答,仍抵死不认账,反推在宝玉身上,只说:“我原是来看鱼的。因小红说倒茶,二哥哥也跟了进去,我苦等他两个不来,就跟过去瞧瞧,却看见他两个躲在屋里搂搂抱抱做出多少不堪的举止来,我因看不过,所以先走了。并不知道后来的事。”

    凤姐听贾环句句陷害宝玉,生怕再问下去,更不知要胡说些什么,反令王夫人难堪,急忙阻道:“太太不必再问,横竖我心里明白。姐儿这会子因受了惊吓,所以只会哭,不肯说话;等大夫开了药,睡一觉醒来,再细问过,少不得就要水落石出的。”因回头向赵姨娘道,“我这里很不用你费心,巧姐儿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要等好消息,自己回房里消消停停等着吧。”赵姨娘又羞又气,欲要说话,又不敢,只得恨恨的带着贾环去了。一路犹自喃喃不绝,只说宝玉同丫头不轨,弄出事来,倒冤枉好人。

    这里王夫人气的哭起来,向凤姐叹道:“越是那起小人巴不的大桶脏水泼他,这傻孩子越是要自己往沟里跳。”又叫人带红玉进来。红玉两手被倒缚在背后,湿衣裳犹未换下,披头散发,满面羞惭。王夫人端详一回,发狠道:“果然是个没臊的,花丽狐哨,夭夭乔乔,成何样子。主子在院里,你怎么倒自己躲进屋里去了?幸亏发觉的早,要是巧姐儿有个三长两短,问你有几条命赔?”红玉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哭着分辩说进屋原为倒茶,转身便出来,并没耽搁。何况院子里分明有人,再没想到姐儿会出事,只求太太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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