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战国时代的思潮-《中国史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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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新知识阶级的兴起
当封建时代的前期贵族不独专有政权和田土,并且专有知识。闲暇和教育是他们的所独享,《诗》《书》《礼》《乐》完全与平民绝缘,在封建组织演化中,贵族的后裔渐渐有降为平民的,知识也渐渐渗入民间,初时在野的学人有两种,一是躬耕食力的隐者,二是靠相礼或授徒糊口的“儒”,这两种人在孔子以前都已存在,虽然他们最初出现的时候不能确定。
《诗》三百篇中已有些隐者的诗,例如: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又例如: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娶妻,必齐之姜?
这种淡泊自适的胸襟,决不是没有学养的人所能道的。孔子以前的隐者,也有见于记载的。前586年,晋国起了大地震,梁山崩坍,都人惊惧,晋侯派传车去召大夫伯宗来商议,伯宗在半路遇着一辆载重的大车,喝令避开。赶车的人说:与其等待我,不如停车绕道,还来得快些。伯宗见他有胆识,和他问讯。原来他是绛人,问以绛事。答道:梁山崩坍,听说召伯宗来商议。问:伯宗来又怎么办呢?那人答道:“山有朽坏的土壤便崩坍下来,可怎么办呢?国以山川为主。若山崩川竭,国君得暂时减却盛馔,除去盛服,停止音乐,改乘缦车(没装饰的),出宿郊外,并且命祝去献币,史去陈辞,以致敬礼,不过如此而已。便伯宗来,又怎么办呢?”伯宗要带他去见晋君,他不答应,后来拿他的话转告晋君,被采用了。这位赶车的隐者,其识见竟敌得过当世晋国最足智多谋的大夫。到了春秋末年,明哲的人隐遁的更多,孔子至有“贤者避世,其次避地”之叹。这辈隐者,孔子师弟在游历的途中,屡有所遇,前面已叙及一例。但这时代的隐者和后来战国时代的隐者不同。他们在思想界是没有势力的。他们乃是真正的隐逸,既不著书立说,也没有当世的声名。他们的言行即使偶然闯入记载里,他们的姓氏也没有流传。
其次说“儒”。这一名词后世成了孔子信徒的专称,原初却不如此。《论语》里记孔子对一位弟子说:“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可见孔门之外尽多孔子所不取的小人儒。最初的儒,大约是公室氏室所禄养的祝、宗、卜、史之类,因主家的灭亡或衰落,而失去世职流落民间的,他们本来是贵族的“智囊团”,多半是兼通《诗》《书》《礼》《乐》的,所长特别是典礼的娴熟。他们失职之后,便靠帮助人家丧葬祭祀的大事(尤其是丧事)或传授《诗》《书》和《礼》文,以为生活。别的社会分子也有传授他们的衣钵,继续他们的业务的。这辈人渐渐成为社会上一特殊的流品。古礼是他们的饭碗,守旧是他们的习性,文弱是他们的本分。因为他们的比较文弱,所以有儒之称,凡从需的字,大抵有柔缓的意思。他们之中也有堕落到只顾衣食,不讲廉耻,听说阔人有丧事,便率领子姓,如蚁附羶地不请自往;甚至有穷极无聊,乞人禾麦的。这类儒者大概即是孔子所谓小人儒。
伟大的儒者从孔子数起。“君子儒”的理想也是他首先提倡的。他和他的大弟子便是君子儒的榜样。他们也授徒,但不独传授技能,并且传授主义;他们也相礼,但把“礼之本”看得比礼文还重要。而且授徒相礼不过是他们的事业的一部分。他们最大的抱负乃在政治的建树,传统制度的拥护,武王周公时代的礼乐的复兴。孔子以前的儒者也许已有出仕于公室或氏室而做些家臣或邑宰之类的,但有主义、有操守地作政治活动的儒者,却以孔子为第一人。大概孔子死后,到了一个时期,所有的儒者,不分君子小人,或由师承,或由私淑,或由依附,都奉礼子为宗师。因此,儒与“孔子的信徒”合一。
但在春秋末年儒还只有职业阶级的意义而没有学派的意义。因为那时除了儒外似乎没有别的学派,至少别的特树一帜的学派。那时作政治活动的在野知识分子只有儒者。儒之成为学派的名称乃是战国初年的事;乃是有了与儒对抗的学派,即所谓“道术分裂”以后的事。最初与儒对抗的学派是墨翟所领导的墨家和专替国君做参谋、出法令的法家。而墨翟初时是“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的;初期的法家代表人物,如李克、吴起,都是孔子的再传弟子。在墨家和法家出现以前,在野的知识界差不多给儒包办了。
自墨家和法家兴起以后,那不稼穑,无恒产,而以做官或讲学为生活的知识分子,即所谓“文学游说之士”者,派别日益纷繁。同时在政权的争夺,强邻的抗拒,或侵略的进行当中,列国的君相因为人才的需要,对于这班游士礼遇日益隆重。最著的,如在齐宣王的朝廷中,被爵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的游士一时有七十六人,宣王在临淄稷门外的稷下,“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以)尊宠之”。因此有“稷下先生”的称号。其他来求利禄而未得进身的游士还不知凡几呢。直至燕人之难后,稷下讲学的风气还没有消灭。下文将要叙及的重要思想家中,如孟轲、邹衍、荀卿先后都到过稷下。
第二节 墨子
春秋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家是孔丘,战国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家是墨翟。孔子给春秋时代以光彩的结束,墨翟给战国时代以光彩的开端。
墨子和孔子同国籍(但墨子一生似乎在宋的时候多)。墨子的降生约略和孔子的逝世衔接。在战国及汉初,孔、墨是两位常被并称的大师,同以德智的崇高和信徒的广众为一般学人所敬仰,虽然汉以后孔子被人捧上神坛,而墨子则被人忘记了。就学术和生活而论,孔、墨却是相反的两极。孔子是传统制度的拥护者,而墨子则是一种新社会秩序的追求者。孔子不辞养尊处优,而墨子则是恶衣粗食,胼手胝足的苦行者。孔子不讲军旅之事,而墨子则是以墨守著名的战士。孔子是深造的音乐家,而墨子则以音乐为应当禁绝的奢侈。孔子不谈天道,而墨子则把自己的理想托为“天志”;孔子要远鬼神,而墨子则相信鬼神统治着人世。孔子卑视手艺,对于请“学稼”“学圃”(种园)的弟子樊迟曾有“小人哉”之讥;而墨子则是机械巧匠,传说他曾创制过一只能自飞的木鸢。
在世界史上,墨子首先拿理智的明灯向人世作彻底的探照,首先替人类的共同生活作合理的新规划。他发现当前的社会充满了矛盾、愚昧和自讨的苦恼。他觉得诸夏的文明实在没有多少值得骄傲的地方。他觉得大部分所谓礼义,较之从前沐(在越东,大约今渐江滨海一带)国人把初生的长子肢解而食以求“宜弟”,及以新孀的祖母为接近不得的“鬼妻”而抛去不养等类习俗,实在是五十步之笑百步。看看诸夏的礼义是怎样的!为什么残杀一个人是死罪,另一方面,在侵略的战争中残杀成千成万的人却被奖赏,甚至受歌颂?为什么攘夺别人的珠玉以至鸡犬的叫作盗贼,而攘夺别人的城邑国家的却叫作元勋?为什么大多数的人民应当缩食节衣,甚至死于饥寒,以供统治者穷奢极欲的享乐?为什么一个人群统治权应当交给一家族世世掌握,不管他的子孙怎样愚蠢凶残?为什么一个贵人死了要把几十百的活人杀了陪葬?为什么一条死尸的打发要弄到贵室匮乏,庶人倾家?为什么一个人死了,他的子孙得在两三年内做到或装成“哀毁骨立”的样子,叫作守丧?总之一切道德礼俗,一切社会制度,应当为的是什么?说也奇怪,这个人人的切身问题,自从我国有了文字记录以来,经过至少一二千年的漫漫长夜,到了墨子才把他鲜明地、斩截地、强聒不舍地提出,墨子死后不久,这问题又埋葬在两千多年的漫漫长夜中,到最近才再被掘起!
墨子的答案是很简单的,一切道德礼俗,一切社会制度应当为着“天下之大利”,而不是一小阶级、一国家的私利。什么是天下的大利呢?墨子以为这只是全天下人都能安生遂生,继续繁殖,更具体地说,都能足食足衣,结婚育子。目前全天下人都能做到这一步了吗?不能。那么,墨子以为我们首先要用全力去做到这一步。至于这一步做到后怎办,墨子是没闲心去计及的。在做到这一步之前,任何人的享受,若起过遂生传种的最低限度需求,便是掠夺。“先天下之乐而乐”乃是罪恶。所以墨子和他的门徒实行极端的勤劳和节约。他们拿传说中沐雨栉风,为民治水,弄得腿上的毛都脱尽的大禹作榜样。他们的居室,茅茨不剪,木椽不斫;他们用土簋土碗,食藜藿的羹和极粗的高粱饭;他们的衣服,夏用葛布,冬用鹿皮,结束得同囚犯一样。他们说,非如此够不上禹道,够不上做墨者。按照墨子所找出的一切社会制度的道德根据,好些旧日大家所默认的社会情形,其有无存在的理由,是不烦思索的。侵略的战争是违反“天下之大利”的,所以墨子提倡“非攻”;统治阶级的独乐是违反“天下之大利”的,所以墨子提倡“节用”;厚葬久丧是违反“天下之大利”的,所以墨子提倡“桐棺三寸,服丧三日”的礼制。王侯世袭和贵族世官世禄是违反“天下之大利”的,所以墨子设想一个合理的社会,在其中,大家选举全天下最贤的人做天子;天子又选些次贤的人做自己的辅佐。因为“天下……博大,远国异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辩,不可一二而明知”,天子又将天下划分为万国,选各国中最贤的人做国君;国以下有“里”,里以下有“乡”;里长乡长各由国君选里中乡中最贤的人充任;乡长既然是乡中最贤的,那么全乡的人不独应当服从他的命令,并且得依着他的意志以为是非毁誉;等而上之,全天下人的是非毁誉都得依着天子的意志。如此则舆论和政令符合,整个社会像一副抹了油的机器,按着同一的方向活动。这便是墨子所谓的“上同”。
第三节 墨子与墨家
“天下之大利”的反面是“天下之大害”。我们一方面要实现“天下之大利”,一方面要消除“天下之大害”。墨子以为天下的大害,莫如大国之侵略小国,大家族之欺凌小家族,强者智者之压迫弱者愚者,以及一切伦常间的失欢失德,总而言之,即人与人的冲突。墨子推寻人们冲突的根本原因乃在彼此不相爱。假如人人把全人类看成与自己一体,哪里还有争夺欺凌的事?所以墨子又提倡“兼爱”,那就是说,对世上一切人都一视同仁地爱,不因亲疏而分差等。
反对墨家的人说道:兼爱诚然是再好不过的,可惜只是空想,不能实行!墨子答道:天下最苦的事,哪里有超得过“赴汤蹈火”?然而赏罚和毁誉竟能使人甘之如饴。兼爱至少不是“赴汤蹈火”一般的苦事。反之,“爱人者人恒爱之”,所得的报酬真是“一本万利”的。假如有以身作则的统治者拿奖励战死的精神奖励兼爱,拿惩罚逃阵的精神惩罚不兼爱,而社会的毁誉又从而援应之,哪怕人民不“风行草偃”地趋向兼爱?所以“上同”是必要的。
在圣贤的统治之下,大众“兼相爱,交相利”;“有余力以相劳,有余财以相分”;“老而无妻子者有所侍养以终其寿,幼弱孤童之无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长其身”;整个社会里,没有贫富劳逸的不均,没有浪费和窘迫的对照,没有嫉妒、愁怨和争夺,这便是墨子的理想社会。
墨学在汉以后虽无嗣音,它的精华已为一部分儒家所摄取。所谓“大同”的观念即儒家讲政治所达到的最高境界,见于战国末年所作的《礼运篇》中者,实以墨家言为蓝本。《礼运》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我们试拿这段话和上述墨子的理想比较,便知道它们的符合决不是偶然的。
墨子不独有建设一个新社会的理想,并且在他的能力之内求它实现。他和他所领导的弟子三百余人便是他的理想的具体而微。
在战国的一切学派中,墨家是最特别的。法家者流不过是些异时异地、各不相谋的人物,后世因为他们的方术相同,给以一个共名而已。儒者虽然有时聚集于一个大师之下,也不成为什么组织。唯墨家则是一个永久的,有组织的团体。他的作用兼有技术的传授和职业的合作。这是一个“武士的行会”,它的事业,表面上像是和墨子的主义极端相反的,乃是战斗!不过墨子固然反对侵略的战争,却绝不是一个无抵抗主义者。他知道要消灭侵略的战争只有靠比侵略者更强顽的抵抗。所以他和弟子们讲求守御的技术,制造守御的器械,“以备世之急”。他们受君相禄养,替他们守城。墨家以外,给君相“保镳”为业的“侠士行会”,同时当尚有之。墨家的特色乃在奉行着一套主义,只替人守,不替人攻。平常墨者参加守御的战事固然是受雇的,但有时他们也自动打抱不平。前445年左右,公输般替楚国造“云梯”成,将用来攻守。墨子在鲁国闻讯,一面派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余人带着守御器械在宋城上布防,一面步行十日十夜到鄢郢劝楚惠王罢兵。在惠王面前,墨子解带为城,以衣为械,和公输般表演攻守的技术,公输般攻城的机变出尽,而墨子守器有余,墨子又把禽滑釐等在宋的事实宣布,惠王只得罢兵。
像别的替君相保镖的游侠一般,墨者多半是从下层社会中来的。在同时的士大夫眼中墨子也只是一个“贱人”。这些“贱人”自然不会有儒家者流的绅士架子,他们的生活自然是朴陋的。他们的团体,像近世江湖的结帮一般,是“有饭大家吃,有钱大家花”的。这团体的领袖叫作“巨子”,是终身职,第一任巨子墨翟是大家拥护的,以后的巨子却大概是由前任指定。当墨家全盛时,这整个团体的意志统一在巨子之下。墨翟能使他的任何弟子“赴火蹈刃,死不旋踵”。这团体有特殊的法律,由巨子执行。现在仅得而知的,“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绝无宽纵。墨子所提倡的种种社会理想,大致是墨者团体内所实行的,也许是以前同类的团体所已实行的。墨子的贡献也许是把这种团体的实际生活类推到极端,扩充到全人类,并且给以理论的依据。
墨子的死年不可确考,但必在前381年吴起之死以前。是年楚肃王穷治杀害吴起的贵族,其中有一个阳城君,墨者巨子和徒弟一百八十余人为他守邑抗官军而死。这巨子已不是墨翟而是孟胜。这一百八十余人的死无疑是墨家的一大损失。但它的损失还有更大的。墨子死后不久,墨家裂成三派,各自以为是正宗,不相上下,甚至互相倾轧。而墨子以后,墨家并没有十分伟大的领袖继起,如像儒家之有孟子、荀子,这也是墨家衰微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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