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风雨琼楼-《上海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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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漪纹的决定是很明智的。
漪纹辞职的第二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这是一个以清扫知识和文明为对象的运动。如果漪纹还在原来的影业公司上班,毫无疑问,她是运动的对象。但恰好漪纹刚归划到街道一年,许多人都还不知道她已经是病退在家的人了,好事者的注意力还没有转到她身上。再加上漪纹从搬到这个叫长江公寓里来的时候,就尽量不与周围的人来往,低调的态度,朴素的生活,不知情的人,都以为这是一个生活简单的母女之家。所以,头几年也颇为平静,仿佛居住在一个台风的中心,外面山呼海啸般地震撼着,漪纹的家里倒是一派祥和。只不过比以前多了几张毛主席画像,这是何妈的主意,她说挂主席像吉利。
不幸的是世恩。
怀温已考上一所冶金大专学校,定下来的毕业去向就是去三线。三线都是在一些深山老林里的兵工厂,虽然不如搞勘探更浪漫些,倒也满足了他要离开上海的宿愿。世恩对此也无异议,但只是觉得在这样一个环境下,怀温最好还应再深造几年。但考虑到目前上海的形势一片混乱,还不如让他早早躲到学校里去,安心念一点书为好。
但世恩自己却夹在一股来势凶猛的狂风中。
他所在的进出口公司早已停止了与“帝国主义”的经济来往,没有事干,便开始把精力瞄准了那些以前在业务上颇有权威性的骨干身上。世恩与漪纹一样,做人处世一向严谨自律,不苟言笑,本应很少是非,但他对业务要求太严,为人又清高,不免也成为一帮小市民发难的对象。很顺理成章的,世恩被打成里通外国的“叛徒”、“间谍”、“情报人员”。
世恩被剃成阴阳头的那天,温州女佣吓坏了。她给这个从来不会大声说话的老爷子做好饭,烧好水后,便跑到漪纹那里哭诉去了。漪纹听了,二话没说,从身上掏出刚发的四十几元工钱,让女佣先回乡下去,便带着何妈,赶到了世恩那里。
女佣做的饭菜还在小圆桌上放着,纹丝未动,屋里黑黑的也没开灯。世恩的卧房里,却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烟草味。漪纹打开灯,发现世恩坐在书桌前正埋头吸烟。他从来不吸烟。漪纹走过去,替他把烟掐掉,把他拉到外面的屋子里,让他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何妈已把一块大大的白布围上了他的肩头。
世恩明白了她们要做什么,仅仅哭一般地笑了一下,便低下头,把眼紧紧闭上了。
漪纹接过何妈手中的剪刀,仔细剪掉世恩的另一半头发,也不说什么。何妈坐到了世恩的对面,忍不住数落起来:“我也算活了七十多岁了,见得也不算少。漪纹一家我是从头看到尾的。人活着,是活的人这口气。这口气是自己喘的,别人让你咽,你只管喘你自己的,照样活着自己的身子。可千万别去咽别人给的气,你就是在这里喘着别人的气,他也不会就此认为你好,就会饶过你。何况,你在这里生气的时候,人家早就欢喜干自己的事去了。你又生着别人看不见的气,又在这里毁自己的身子,最不合算了。多大点事?!我早就看出来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很简单,你就想着你只是为了几个人活着的,你就为这几个人负责就行了。只要你生活中的人都安安生生的,其他的东西都是瞎扯。我就喜欢漪纹丫头……”
说到这里,漪纹和世恩都笑了。漪纹已是近六十的人了,在何妈眼里还只是一个丫头,让一晚上凝聚着的紧张气氛不知不觉之间就化开了。何妈一看两个主人都笑了,自己也高兴起来,把手一拍,说得就更痛快了:“我看啊,什么都比不上你们两个在一起。只要你们两个身体都好,天大的事情又能怎么样。”
漪纹见何妈说的有些多了,便笑着说了一句:“何妈”。何妈马上就知道了漪纹的意思,赶紧拿起扫把扫着剪掉的头发,还是忍不住说着:“好了,不说,不说。听大小姐的。”
漪纹把世恩的阴阳头整理成一个平头,站在世恩的面前端详了一下,笑着说:“不错。可是,我怎么觉得好像像一个人。谁呢?对了,挺像李叔同。”
世恩不好意思笑笑,用手在头顶上摸了一下,居然也有了一种轻松的口气:“我倒很想像弘一大师那样寻个清静的地方。只怕是现在走遍全国也没有清静的地方了。”
何妈说:“我们姑娘那里清静,过来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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