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孤岛冰心-《上海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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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妈呜呜地哭着,漪纹只是安静地望着何妈,偶尔抬起手替何妈擦擦奔涌而下的眼泪。乔治则急忙奔出去,对着主治医师严肃地嘟囔着英语。医师也是英国人,他告诉乔治,这是漪纹当时距离爆炸地点太近的缘故,但也不是无法治,因为从器官上看没有任何损伤,照黄小姐目前的精神状态看,恢复听力的希望很大,因为这种病症多半要靠病人心平气和的精神状态,配合治疗。乔治连连点头,嘴里说着:“wandful!wandful!(太好了)!”他最欣赏的就是黄家大小姐的大家闺秀气派,总是那么沉静,安安静静地听讲话,安安静静地讲自己的话,简直如同一朵洁白的百合花。乔治向医师这样介绍时,医师也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事后漪纹才知道,那一天她被身边爆炸的声浪震倒在地时,正赶上乔治从领事馆回来接家属。乔治亲眼看见在漪纹身边两米远的地方腾起了一朵褐黄色的巨大烟花,漪纹小姐在这烟花旁优雅地卧下,他以为不会找见漪纹了。烟雾还没散尽时,乔治就与司机一起跑过去,却发现漪纹是干干净净地躺在地上,身上竟不沾一丝尘土。
“奇迹,真是一个奇迹。”乔治对何妈连连赞道。何妈被通知来守护漪纹时,一直不停地念叨着:“是小姐命大,造化大,小楼保着她,她也护着楼啊!”
漪纹在家里休养了几个月。由于战事,许多商行、公司纷纷向内地转移,有钱的则往香港跑。抗战爆发前,她接过世恩一两封信,知道他在香港已稳定下来。她知道世恩夫妇是劝她到香港来住,大家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但漪纹实在不喜欢香港的嘈杂。那一年从英国回来路过香港,她在大哥的家里住了半年。她觉得香港的整个气氛就像她的大哥家一样,有一种忙乱的繁华,是一种朝不保夕的暂时感。尽管她承认香港有它不可多得的方便之处,但总有一种别人东西的感觉。不像上海,连电车“丁当、丁当”的车铃声,都唤起了一种归家的亲切感。等到接到了大哥去世的消息时,大哥已经下葬很久了,去不去都没有了意义。所以,对世恩夫妇的召唤,只回了一封略表歉意的回信,就没再多联系。战事爆发后,就再也没有得到他们的信息。
由于这一次意外,漪纹失去了在怡和洋行的职业。其实,即使没有这次意外,她原来也打算辞掉这份工作。因为洋行的洋老板多次用蹩脚的上海话邀请漪纹与他同居。他把这意思说得那么坦率、纯情,用一双单纯得如婴孩般的灰色眼睛望着她,使漪纹总是忍不住地要微笑,但这又好像鼓励他再做表白。对这样的邀请漪纹并没有生气,是因为她觉得这个老板有一种成人中少见的孩子气,使她不忍心简单的拒绝,当然更不会肯定。眼看着洋老板急得搓手跺脚,却又绅士般地对待漪纹,漪纹也觉得如此下去不是长久之计。老板吩咐下属,不要给漪纹小姐太多的文书翻译,可是每次漪纹都会得到老板付给的额外加班费。
有一次,出于礼节,漪纹终于答应了老板的请求,与她一起到上海的和平饭店去吃西餐。可是那一天晚上,这个老板实在是太隆重了,他竟然包下了整个西餐厅。整个餐厅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乐队在那里专门演奏小夜曲。这让漪纹即感到滑稽,又感到不安。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直接却又无法接受的表白,就是当年徐勖在英国用低沉的声音围着她,对她说,他要一辈子都围绕在她的身边时,她也没有感觉到荒唐。她的性格选择的是世恩那样含蓄的表白。可是,老板毕竟也还是君子,尽管在那天晚上,在没有其他人的西餐厅里,老板也很绅士般地将漪纹的手送到了他的唇边,漪纹还是觉得这样的表白使她不自在。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对老板说:“iamsorry,ilikesingle”。(对不起,我只喜欢独身。)但老板还是一再用英语称呼她:“mylittlebide,iloveyou。”(我的小鸟,我爱你)。这样的英文表白让漪纹听了无法不笑。
恰好这一意外的事故,倒给了漪纹无需多说的理由。她也不需要说什么,耳朵听不见,心里就安静的很,反正这种世界的声音她也不想再听了。从她懂事以来,漪纹就觉得她所见到和听到的世界皆与她心中的世界完全是走样的。她只不过是不愿表达她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如同心中原有一朵洁白的百合,经世风的侵蚀而一朵朵破瓣而落。耳朵听不见,漪纹反倒有了一种释然的轻松感。
辞去怡和洋行的工作后,漪纹在公寓里休息了半年。这半年她几乎与外界失去了任何联系,只靠着以前剩下的积蓄和何妈变卖一些她过去的首饰来勉强度日。她在不能听到任何市声的时候,却得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安宁。她帮助何妈干家务,居然也能干的很有样子。何妈经常忍不住夸奖着:“小姐,你可真是锦口绣心啊,干什么都有样”。可是,漪纹并不知道何妈都说些什么,只有看着何妈微笑。这就更让何妈伤心了,又忍不住摸着眼泪说:“这真是造孽,黄家就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大小姐,又变成这样,我怎么向老太太交代啊。”漪纹听不到何妈说什么,但看见何妈在摸泪,就会很细心地替她擦掉,两个人看上去倒真是像一对母女。但又确实不象。漪纹的气质在什么时候都显得那么尊贵,她们仍旧像是公主和仆人的关系。
有一天,漪纹意外收到了紫薇从新加坡寄来的信。是紫薇从香港回来后写的,漪纹这才知道徐勖的遭遇。看完了紫薇的信,漪纹不由得脱口而出:“怎么会这样”。她自己也没有发现的是,一急之下,她的神经性失声已经好了,她又能发出声音了。何妈非常惊喜,连忙问:“小姐,你又有声音了。这可真的要感谢这封信啊,这是谁来的信”。漪纹只得告诉不识字的何妈,这是紫薇小姐的来信,来信告诉漪纹,徐勖已经过世了。
何妈也被震惊了,在她的记忆里,徐勖先生看上去虽然有些花花公子的味道,但他待人很有义气。每次节日时来漪纹这里,他给漪纹家里佣人的红包都是很实惠的。所以,佣人们私下里都认为徐勖先生是很场面的人物。他看上去很有些财运,事实上他也是极有财运的。可是,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在上海一天能听说很多这个没了,那个没了的消息。可认识的人中还很少有这样的消息。而徐勖远在香港,那里应该比上海要安全得多,怎么也说没有就没有了呢。难怪漪纹小姐会震惊地把失听都震好了,真是祸兮福所倚。时世难料。
漪纹的心里很难受,尽管嗓子能够发音了使她有些心安。不过,本来她也没有着急过,反正她也没有什么话要对这个世界说。可是,徐勖是一个很性情的人,这个人也与她有着抹不掉的关系,在他与漪纹,与紫薇,与世恩的关系里,徐勖是一个最复杂的角色,复杂到连当事人自己恐怕都很难讲清楚自己的感情纠纷。但是,漪纹是记得的,他在英国的时候,在送她和紫薇上火车时,他用他低沉的男中音对漪纹说过,他要一辈子追随着漪纹,不管是什么方式。那个时候,就连漪纹也认为他实际上是在追求紫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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