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欧梵:我提倡文学业余化-《血酬兄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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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出生:《圣经》伊甸园的故事。

    2. 童年: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或狄更斯的《苦海孤雏》(oliver twist)

    3. 成长:狄更斯的《远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或乔伊斯的 《一个年轻艺术家的画像》。当然还有《红楼梦》。

    4. 婚姻: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middlemarch 相得益彰。当然还有福娄拜的《包法利夫人》。

    5. 爱情: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不成熟的爱情),和《戴洛维夫人》恰成对比。

    6. 父母与家庭: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这两部俄国小说都把家庭放在历史之中,和伍尔芙的《向往灯塔》恰好相反。当然还有福克纳的《声音与愤怒》(另译 《喧哗与骚动》the sound and thefury)。

    7. 死亡:托马斯·曼的《死在威尼斯》,还有比这本描写艺术和死亡更伟大的小说吗?

    每一个文学爱好者都有他/她最喜欢的小说名单,问题是如何说出来自己喜欢的原因。mendelson教授把小说和人生连在一起,为的是阐明文学可以透视人生,小说也是最有幅度和深度的人生文本(texts of life),他特重内心生活和女性的感受,而我则把文学、生活、历史和文化混为一体,作为我探讨人生意义的人文基础。

    另一本书是布朗大学教授 arnold wein-stein 写 的 a scream goes through the house:what literature teaches us about life(《屋中一声叫喊:文学对我们人生的教诲》),书名的寓意也很明显。如果上一本书是从时间的纵向来显示人生七个阶段的意义,这本书则是从生活的横切面来感受文学(还包括艺术)和人生的共鸣。作者在书中序言中说到自己的一个亲身经验:有一次全家度假时,他突然梦到已过世的父母在吵架,声音很大,不料睡在隔邻的小孙子也惊醒了,还大叫“不要吵!”这不是很神奇吗?由此他引伸出一个寓言式的主题:文学和艺术就是这一声叫喊,他可以透过不同的时空,唤醒我们对人生的体验和领悟。他举的例子更多:从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到布莱克(willian blake)的诗篇;卡夫卡的小说,到奥尼尔(eugene o’neil)的戏剧;以及蒙克(edvard munch)的名画《叫喊》,和英玛·褒曼的影片《芬尼和亚历山大》,应有尽有。这些作家和作品带给我们的身心震撼,就像“叫喊”一样,而这个“屋子”也可以比喻为我们的身体,它有感觉,有痛苦,它的滋养物就是文学和艺术,我们的身体感受其震撼,但我们的灵魂则可以超越。

    这两本书的作者都可以说是“老式”的人文主义者,他们苦口婆心地把小说和人生拉在一起,认为文学涵盖了人生的大道理,我们从文学作品———特别是小说———中可以悟到人生的意义。学院内的理论家会觉得太保守了,只谈小说的内容,没有谈到形式和语言的巨大变迁;而学院外的有些读者———特别在香港———可能反应正相反,莫测高深,甚至会说:“我只想看看小说来消遣,哪里管得了人生的大道理?”这两种反应恰好代表了小说在当代社会的两极化命运:一方面太过技术化和专业化,一方面则将之当成商品消费,不用心思考内中的意义。两极化的结果就是小说地位的边缘化。

    二

    我想从学院走出来,重新探讨小说对我的意义。我的初步看法是:小说这个“屋子”,可大可小———小只能容下经典名著,大可兼容通俗和畅销小说,端看自己的阅读行为是否诚恳,自己的态度是否严肃。坊间书店都有畅销小说展示区,是专为消遣而设的,然而也有中外文学———包括古典、现代和当代———的专区,有些西文书店则把“fiction and literature”放在一起,一行行、一架架的书,占了很大的空间。我时而流连其中,不禁想到:是谁最先把“雅”和“俗”分开的?昔日的畅销小说(如狄更斯的作品)还不是变成今日的经典?(诚然,有些英文书店又设了“literary classics”的专柜,似乎是为了在校学生而设。)所以经典也可以是活的,只要它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只要今日读了仍然令我感动,觉得心灵生活顿时丰富了很多。(当然,小说也有读法,下面再谈。)

    现代社会有一个趋势:只看现代人写的东西,古代太遥远了,甚至连十九和二十世纪都是古代,我们只活在当下,而当今社会的变化太大了。文学的另一个危机就是印刷文字本身也受到视觉媒体的挑战———甚或取代,所以读的书也少了,何况是小说?这个前所未有的变迁,使得一般人对文学经典感觉也逐渐淡薄。美国作家马克吐温说了一句笑话:“经典就是我们一直要读,却还没有读的作品。”一语中的!然而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还是为此而写了一本书,名叫why read the classics?(《为什么读经典?》)还举了十四条定义,“轻”中带“重”,意味深长。大意是说:文学经典绝对是经得起一读再读的,而且每次重读,都有新意;换言之,经典的意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大家可以为之争论不休,但不论赞成或反对,都离不了它。

    阅读经典,不能受义务所逼而读,也不是尊敬它,而是因为爱读,所以最好是在学校以外,选择你最喜欢的经典作品。

    我十分同意卡尔维诺的看法。如果你看完他这本书的话,不得不震惊,虽然他不是学者,但他的阅读面之广,真令人咋舌!我佩服他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文学口味幅度之广:他书中所分析的经典名著几乎全是出自欧陆传统,从荷马的史诗《奥德赛》,中古诗人奥维德(ovid),改变宇宙观的天文学家伽利略,十八世纪的启蒙哲学家狄德罗(也是昆德拉最心爱的作家),直到近代的巴尔扎克,福楼拜(flaubert)、托尔斯泰和博尔赫斯,还有较冷门的montale 和que-neau;英美作家也有,诸如笛福(《鲁宾逊漂流记》)、狄更斯、康拉德、马克·吐温和海明威,但皆纳入这个欧陆传统之中,和上面提到的两位美国教授的书大相径庭。

    这又使我想到昆德拉的说法,在他的《小说的艺术》(the art of novel)和最近出版的 《屏幕》(the curtain)中,他再三界定近两百年来欧洲小说的一个大传统。他认为其祖师只有两位:一是法国的拉伯雷(rabelais),一是西班牙的塞万提斯(cervantes),而且各有传人:十八世纪有狄德罗(diderot)、菲尔丁(felding)、史特恩(sterne)和理查森(richardson),到了十九世纪,更有福楼拜、司汤达(stendhal)和狄更斯等人,把这个传统发扬光大,他们相互影响,到了二十世纪,真正继承这个伟大传统的是中欧的几位作家:卡夫卡、穆斯尔(musil)、布洛克(broch)、贡布里奇(gombrowicz)和昆德拉自己。我觉得昆德拉笔下的欧洲小说传统太过系统化,也太严肃。他对小说的定义是:小说写的是“稠密的生活”(density of life)是把人的思想和生活以具体的事件和人物表现出来;小说本身有反思性,但不是作抽象式的哲学式的思考。他甚至认为:小说不是一个文类(genre),而是自成一休(suigeneris),它本身就代表现代世俗(secular)的世界,成了这个世界的想象镜影,“在这个想象的领域中,没有独占真理,人人都有权被理解”,换言之,小说是民主的形式。

    我认为昆德拉的论点依然属于精英主义,独尊欧陆传统,世界其他地区一概不顾,只提到马尔克斯。他无意之间也为小说设了一个界限,只有欧陆才是正宗,而且真正的继承者在中欧,不在西欧,而亚洲和非洲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不知是否因为这样,多年翻译他的《笑忘录》的中国作家韩少功到巴黎求见时,他甚至也冷漠待之。)

    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小说最初的地位并不高,《汉书·艺文志》对小说所下的定义是“道听途说”,可谓是旁门左道,在正统的经史子集之外,或是历史的附属品,所以有演义和野史,两者皆可算是小说。换言之,中国小说并非自成一体,文类也很笼统杂乱,文学史家一向都把魏晋志怪、唐传奇、宋话本、元明戏曲和明清章回小说列入小说之类。严格地说,可以和西方novel对称的只有章回小说,但从西方观点看来结构松散,人物繁多,一个个走马上阵,上台下台,全无连贯。然而正因为如此,它也是开放的,任何事务和文类(包括诗词)都可以进入小说,它的多声和多元恰在于它的通俗性和混杂性。在这个通俗的“非系统”中逐渐演变出小说的艺术和语言。明代中叶以后,不少文人热衷此道,把街坊说书人的叙事口吻写进小说,成了常规,时时向“各位看官”倾诉或评论。在这一方面,它似乎和拉伯雷、塞万提斯、菲尔丁和理查森相仿。但中国章回小说并没有形成一个昆德拉式的大传统,也从来不被视为中国文化的结晶,它是一种“寄生物”和“附属品”———附属于历史,寄生于生活和儒家正统的光环之下。中国早期的小说(如志怪和传奇)充满了神仙鬼怪色彩和荒诞内容,恰为儒家的入世哲学添补了一层另类想象,也为一向以道德文章自重的士大夫生活提供了一点嬉笑和轻松。它并没有沉重的思想包袱,它虽名曰“警世”或“醒世”,却从不以“文以载道”为能事。拉伯雷和塞万提斯的小说何尝不也是如此?

    中西小说传统真正不同的一点是:西方近代小说中必有一个主要人物为故事的中心,这个主人公是西方个人主义在小说中的影子,而中国则直到二十世纪五四时期才把故事的主人公的地位放在前台。五四是一个“个人自觉”的时代,新文学基本上是西潮影响下的产物,因此小说的地位也增高了,甚至负荷了为民请命的严肃使命,一路发展到苏联式“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党的文学。这个小说政治化的革命传统,直到“**”以后才被打破,当代中国小说又恢复了写实主义的传统。然而古典小说中的志怪和传奇似乎一去不复返了。小说似乎和现实紧紧地结合在一起,虽偶有魔幻色彩(从拉丁美洲小说学来的),还是以当代现实为依归,以乡土为主轴。然而城市呢?特别是近年来急骤发展的都市消费文化,却似乎成了通俗作家的畅销题材,写实主义反而不能驾驭。这一历史的趋势,反而使得中国当代小说呈现雅俗的两极化,失去了古典小说传统中“雅俗共赏”的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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