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外科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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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儿一夜,单我们科的加上跟心胸外科合作的,一共十七台,现在就老廖一台肝修补在收尾,其余的,都送回病房了,今天还有新伤员进来吗?”梁主任问。

    “腹部外伤的应该不多了,有也是零星的。”杨帆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这时,一个值班护士走过来,蹲下说道:“杨院长,副院长和总护士长正找您呢。说是经过检验,到现在为止,没收到新的气性坏疽感染伤员,院内也没有发生大面积感染,所有感染伤员的伤情全面控制住了,其中两个出现败血症的,现在情况基本稳定。”

    杨帆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梁主任欣慰地拍了拍杨帆的腿:“昨天你把那么多病人放进来,我是真担心啊。没想到这么快就控制住了,不错不错,真有你的。”

    “得得得,哪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傅院长也功不可没,感染病房可是傅院长一直亲自守着的。”杨帆边说边起身,“真想给大伙儿放个假啊。”

    梁主任笑:“我可记着啊。”

    杨帆扭头:“我就这么一说,你还当真了。”说着笑着走了。

    楚珺几乎通宵未睡,一直趴在办公桌上快速地写着病历。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对,只是面色有点苍白,眼睛有点红肿,但医院里这两天大家都几乎熬成了这样,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张默涵抱了一摞病历走过来,看见楚珺桌上堆积的病历,道:“哎哟,还有这么多没写呢,要不我分些给别人吧。”

    “不用不用,张老师您放这儿吧,我能忙得过来。”楚珺却立刻说道。

    “好吧,没关系你慢慢写,今天我就不给你安排别的事儿了。”张默涵说着把病历放下。

    “没事儿张老师,有什么事儿您交代就行,不用照顾我。”楚珺快速说。

    张默涵电话响起,他点点头,没再多说就走了出去。楚珺看着那一摞病历,叹了口气,继续埋头奋笔疾书。

    病历写完,楚珺跑到走廊找到护士长:“护士长,等我一下……刚才张大夫新交代的,这是19床,有高血压、糖尿病史,她之前口服的双胍类降糖药,术后可能诱发心血管问题,张大夫让停,您一会儿见到她家属,再叮嘱一下。”

    护士长点点头。

    楚珺又递上一份:“这是5床的,下午三点安排ct检查。还有8床的……8……等等。”她在一沓病历里翻找着,可怎么也找不到,不禁有点焦躁,“怎么搞的,明明是夹在这里的啊。”

    护士长先是安慰道:“别急,慢慢找。”看她翻找半天都没找到,看了她一眼问,“是不是昨天庄大夫没写啊?”

    “写了写了,我也记下来了,怎么就没有了呢?不可能啊!”楚珺手忙脚乱,最后一沓病历全部散落在地,楚珺一急,赶忙蹲下捡拾。

    护士长也赶紧蹲下帮忙整理。杨子轩经过这里,也上前帮忙。护士长整理着,拿起一张病历:“这不就是8床嘛。”楚珺拿过一看:“没错,就是它,给您。”护士长接过去,走开了。

    楚珺转身往办公室走去,杨子轩跟上问:“怎么了?你是不是太累了?”楚珺执拗地道:“我不累,我没事儿。”

    “你这几天没休息好吧?要是顶不住,可以让别人分担一些工作,否则累垮了自己,工作还会出错。”杨子轩好心劝导,却被楚珺打断:“我哪儿出错了?我什么时候顶不住了?领导交给我的任务我都能完成,我不想交给别人!”

    杨子轩不知道她怎么回事,哄道:“好好好,你能干。你眼睛怎么肿了?要不我去给我爸打个招呼,你休息几小时?”

    楚珺更是急了,吼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瞎掺和什么啊!你以为你是主任的儿子就什么事儿都要管吗?你别管我!”她吼完后甩手转身就走,杨子轩赶紧跟上叫她:“楚珺……”

    楚珺闷着头往前走,路过走廊里一张空轮床,见点滴还在架子上挂着,针已经被拔掉,药液正从针孔中滴下,她一下子停住了,恼火地喊道:“人呢!这个病人呢?!这边谁负责?”

    一个小护士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问:“怎么了楚大夫,出什么事了?”

    “这个病人呢?怎么没输完液针就拔了?”楚珺严厉地问。

    小护士被她吓住了,怯生生地道:“哎呀那女孩儿……她刚才说要上厕所,我说等一会儿我去交个东西……怎么她自己就把针拔了……”

    楚珺一听更火了,厉声道:“你问我?!你怎么看的病人,还不去找?!”杨子轩赶上来拉了楚珺一下:“你别急,慢慢说。”

    小护士被吓得张口结舌:“楚……楚大夫您别着急,她现在肯定还在厕所……我这就去找!”随即一溜烟就跑了。楚珺也跟着要去,嘴里还不依不饶地说着:“怎么能出这种事儿呢!病人不懂事儿你也不跟她说清楚,让她等你!……”她边走边说语速越来越快,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停下来扶着墙。

    杨子轩赶忙跑来扶着她:“你没事儿吧?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又没睡啊?赶快歇会儿吧!”

    楚珺一把推开他,烦乱地道:“你怎么还跟着我啊!我说了让你别管我!”她说着还要往前走,杨子轩急了,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病历,塞给一个路过的护士道:“送到心胸外科办公室。”

    “杨子轩你什么意思?”楚珺怒道,但杨子轩不理她,一把就把她抄到肩上向反方向走。

    楚珺挣扎着:“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她哪里挣扎得过天天健身的杨子轩,就这么一路被扛进了僻静的器械室,才把她一放。楚珺踉跄落地,一把把杨子轩推开:“你干什么?我撑得住!我说我撑得住就撑得住,怎么啦?”

    “你说,你到底怎么了?”杨子轩看着她,镇定地说。

    楚珺委屈地站在那儿,憋着眼泪:“我真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是不是我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别人的这种眼光?所有人都瞧不起我,觉得我来仁合是走了后门的。我只是觉得,在以前的医院里混日子不是件好事,希望能到好医院进修,所以你爸来我们院讲课的时候我就和他说,我是您夫人的学生,希望去仁合进修,希望您能考虑我,你说我这算走后门吗?!”

    “来仁合的进修的机会就是很紧俏啊,名额一年才十几个,你去跟一个心胸外科主任攀关系,这……可能也算走后门吧。”杨子轩老实地说。

    楚珺一边哭一边蹲下去:“你把我扛进来就是为了骂我的吗?……我是三流医学院毕业的,成绩也很一般,我也没想进修完就留下,就想着以后回去,总是会有点儿进步的……”

    杨子轩不解:“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这么努力呢?你镀镀金就回去呗。”

    “我……我是因为喜欢庄老师。他长得又帅,人又温和,还那么有才华,他会把我的错指出来,耐心地教我……是庄老师让我喜欢仁合,让我特别想留在这里。”楚珺哭着终于把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杨子轩沉吟:“你这么说的话……我认为是庄老师让你爱上了这身白大褂,不仅仅是仁合。”

    楚珺抬起头,杨子轩想抓住她的手,被她拨开,她含着泪绝望地道:“可是如果我要留下,我怎么才能成为陆晨曦一样的大夫呢?现在不行,以后也不行,连想一想拿她作为目标激励自己都觉得是奢望!就算陆大夫看不起我,我也没恨过她,我只是怕她、佩服她,你信吗?”

    “我相信你,其实这是很多仁合心胸外科大夫都有的心理,即使是恨,也是恨自己,为什么做不到她那么好。”杨子轩理解地说道。

    楚珺白他一眼:“说得好像你在仁合待了好几年似的。”

    “但是我说得没错吧?”杨子轩问。

    楚珺不说话了。

    杨子轩看着她,诚恳地说:“你想要变成陆晨曦,是因为你觉得她是最好的大夫。可是为什么你非要变成最好的大夫呢?难道那些没有做到最好的大夫,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吗?只要认真负责,能够解决病人的痛苦,都是好大夫。楚珺你也有独特的地方,任何人都取代不了。”

    “我哪儿独特了?你给我举个例子。”楚珺没好气地问。

    杨子轩使劲想了想,支吾着没说下去,楚珺又要哭了:“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是糊弄我的。”

    杨子轩赶紧说:“陆晨曦这辈子怎么都画不出一张你画的漫画!”

    “可是那有什么用呢?”楚珺带着哭腔说。

    “你的画可以带给孩子们乐趣,减轻他们的痛苦。在国外,已经有了这样的辅助治疗方式,医生们给患者发放漫画书,在病房里挂上漂亮的画,让他们摆脱枯燥的环境,这对于缓解忧虑、促进生理和心理的康复,都有令人惊讶的效果。这可是有数据支持的,这些别人不一定做得到,你可以啊。”杨子轩认真地说着,最后还援引了“数据”这个他的专业研究。

    楚珺琢磨着:“我听着还是像糊弄我……不过糊弄得还行。”她说着笑了起来。

    杨子轩轻轻地松了口气。

    庄恕在办公室看病历,突然听到敲门声,抬头看到脸色凝重的杨帆,听得他开口就说:“你把手里的事放一下,跟我一起去急诊看一个病人。”

    “什么情况?很严重吗?”庄恕起身往外走。

    “高热,呼吸困难,肺脓肿,侵蚀了血管。同时有胃肠道感染,关键是……”杨帆停了停,压低声音,“hiv阳性。”

    庄恕一怔,在这钟情况下来了hiv阳性病人!他不禁皱起眉头,忧心忡忡。

    两人来到急诊观察室。患者是一名四十来岁的男病人,病历名字栏写着“蔡伟”,他躺在病床上,呼吸急促费力,口唇发紫。监护仪器屏幕上显示血氧饱和度只有八十七。

    诊室内,陈绍聪和急诊护士长都在白大褂外罩了一层防护服,戴了双层手套。陈绍聪翻看着检查单,指着片墙上患者胸片上的一片低回声影给他们看。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表情呆滞地抱着一个包远远地坐在墙角,一言不发。陈绍聪轻声道:“那是他妻子。”

    病床上的蔡伟突然一阵挣扎,一个挺身呕吐起来,呕吐物喷射状地溅了一地,他也立即呛咳。陈绍聪立刻抢上去,帮他抬起上身,护士长把痰盂拿起,两人扶着他吐了一阵,他依旧呛咳,脸咳得血红,呼吸更是困难。陈绍聪扶着他保持体位,自己给他清理口腔呼吸道。过了许久,蔡伟的呛咳才渐渐停下来。

    庄恕戴上双层手套,穿着防护服,上前开始检查患者。陈绍聪在旁边说道:“已经呕吐一次,咯血两次,现在是暂时止血,平稳,但是……”

    杨帆果断道:“最好二十四小时内手术。”

    陈绍聪点头。

    杨帆看了看手里的化验单,上面显示:hiv抗体强阳性,追加快速病原测试阳性。他沉吟道:“是啊,这没什么可讨论的,问题是,”他摇头,敲敲化验单,“如果是平时也就罢了,现在已经划出特殊污染手术室,再加一台艾滋病手术,捉襟见肘啊!”

    此时,庄恕检查完毕,直起身走过来。护士长也从门口进来,压低声音道:“院长,传染病医院刚才回复了,他们已经接诊了二十多名各型肝炎和一名艾滋病伤员,早就满负荷没法加床了。而且他们本来也没有做这个病人手术的能力,即使在平时,也是要请我们院专家做的。”

    杨帆没回答,用眼神和庄恕、陈绍聪二人交流了一下,自语道:“意料之中啊,走,出去说。”

    三人走进急诊科办公室,庄恕低头看着手里的片子说道:“确实得尽快手术,脓肿离大血管那么近,随时可能大出血,而且脓肿可能会引起毒血症,危险也很大。”

    杨帆迟疑了一下:“按照流程,应该立刻将阳性血样送市疾控中心确诊,等他们来调查核实,才能手术。”

    陈绍聪道:“血样第一时间就送了,但疾控中心大部分的人,都派到灾区指导展开灾后防疫工作了,说是人手不够。”

    “我知道,这样吧,先把患者送到传染科隔离病房,让一个传染科护士专门盯着,等疾控中心的人来处理为好。”杨帆叹气。

    陈绍聪为难地说:“我之前已经联系了,传染科隔离病房已经全满员了,根本加不进去。”

    “那怎么办?难道把他放在心胸外科的普通病房吗?这可是艾滋病啊。”杨帆按揉着眉心。

    庄恕静了静,平和地开口说道:“院长,这不是二十年前了,从手术到护理我们有全套的标准防护体系,不至于再谈艾色变了吧?”

    杨帆摇摇头,觉得他没理解到:“我说的谈艾色变不是指我们大夫,是患者。灾后伤员已经超负荷,把这种状况的病人收进来,还和普通患者放在一起,如果引起骚动甚至引发感染,这个责任和后果……唉……”

    “但是患者的病情不能再拖了,等不到疾控中心的人来,我们必须马上手术。当然,安置在普通病房,的确会有风险和压力,可能还会遭骂。”庄恕话音未落,杨帆立即接上去:“不是可能,是一定的!平时也就罢了,现在病人密度这么大,想做到完全保密几乎是不可能的,其他患者和家属一旦知道,一个艾滋病患者距离他们这么近,我们一定是民意的对立面。”

    突然,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医生怎么治疗病人,是由民意决定的吗?”大家回头一看,门口拖地的清洁工摘下口罩,正是杨子轩。他走进来说道:“医学是科学,不应该靠民主投票决定,否则要我们这些科学家做什么?”

    听他这么说,杨帆的脸色不好看了:“是啊,科学。布鲁诺坚持的就是科学!”

    杨子轩一愣。杨帆看了他一眼,道:“然后呢?他被烧死了。你有为科学殉难的志气很好,但是我们现在要决定的问题,跟你的志气没关系。”

    “爸,我的意思是……”杨子轩气恼,想要解释,被杨帆打断:“你的意思我没时间听,我的意思是你老老实实做你的数据统计、模型分析,现在就好好拖地,不要四处乱窜,瞎凑热闹。”

    杨子轩急了:“灾后救护中,如何处置携带hiv病毒的患者,本来就是特别有意义的经验,我听听还不行吗?”

    “你没完啦?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况!能不能别在这儿添乱!”杨帆被他话赶话地说得动了真怒。

    庄恕劝了一句:“杨院长,您别着急。”转而面对杨子轩,“杨子轩,你帮我个忙行吗?”杨子轩沮丧地低头:“好,我不听了,我走。”庄恕笑了,道:“你是志愿者,现在病人家属王芳要去做hiv抗体血清测试,但是她情绪不稳定,你能不能先说服她给患者手术签字,之后再带她去做检查?”听到庄恕提到“手术签字”,杨帆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待杨子轩走出去后问道:“手术签字,合适吗?”

    庄恕不语。

    此时,林皓的病房内,林欢正在小心温柔地帮父亲擦汗,忧心地问:“还是不舒服?要不我叫大夫来看一眼?”

    林皓摇摇头,微笑着握住林欢的手:“别忙了,歇一会儿吧。刚才就该让你妈留在这儿,你回去休息一下。”

    “没事儿,我不累。”林欢笑笑。

    林皓看了眼她放在墙角的琴问:“多久没拉琴了?你们团不催你回去啊?”

    “出了这么大的事,哪个团还排练啊,早都放假了,您是想听我拉琴吗?”

    林皓摇头:“不听了,你歇歇吧。”

    林欢有些孩子气地撒娇:“回回说要给您拉您都不听,那您当初干吗送我去学呢?”

    林皓看着她怜爱地笑:“爸爸就是喜欢音乐家的气质,女孩儿拉琴多优雅啊,工作还好找。”

    “您啊,叶公好龙。”林欢淘气地笑道。

    林皓叹气:“唉,让你一双拉琴的手,给我端屎端尿干这种粗活……爸对不起你啊。”

    林欢噘了噘嘴:“您搞清楚,我可是你女儿,又不是儿媳妇儿,您这么说好像我不是亲生的似的。”

    林皓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又叹了口气。

    林欢故意逗他开心,笑着说:“您就庆幸吧,生的是个女儿,要是个儿子啊,力气活儿能干,照顾您可没我上心,要再找个飞扬跋扈的儿媳妇儿,有你和我妈受的。”

    林皓喃喃地感叹:“你说的都对,我命好啊……”

    仁合医院在现在这个情况下是否收治hiv阳性患者,是件大事,杨帆请了傅博文在他办公室商量。傅博文思忖良久,道:“我反复核对了,这个病人立刻在仁合手术,符合卫生部对艾滋病人的临床处理管理办法,只是要严格按规定操作,把消息保护好。这本来也是医院该做的。”

    杨帆有点无奈地道:“道理是这样,对他的救治手段那么特殊,别人看见了总会问吧,怎么回答呢,不能撒谎吧?傅院长,你觉得这隐私还保护得了么?”

    两人正说着,庄恕走进办公室,看到杨帆身边的傅博文,稍停了一下,傅博文平淡地打了个招呼:“庄大夫。”庄恕也不看他,只是点了一下头,走到杨帆面前道:“杨院长,手术科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周姐同意给我们特别准备一间手术室。”

    杨帆苦笑:“庄大夫,现在做这些安排是不是太早了?”

    “我在这方面有经验,为艾滋病人进行胸外手术的例子,我们中心每年都有,也一直是由我负责处理的。”庄恕很有把握地说。

    杨帆依然在犹豫。

    傅博文开口道:“我同意庄大夫的意见。杨帆你如果还不放心的话,我可以给庄大夫做助手,术后这个病人的情况,也由我们两个人一起负责,怎么样?”庄恕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杨帆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好吧,傅院长肯亲自负责,我也放心了。”

    庄恕见杨帆终于同意,略舒了口气,看了看傅博文道:“傅院长来给我做助手,有点不合适吧?”

    傅博文坦然道:“我本来就是仁合心胸外科的大夫,主刀或是助手都是我的工作。”

    庄恕却看了看他:“傅院长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手术。”

    话音一落,傅博文有点儿难堪,杨帆轻咳了一声。庄恕依然淡淡地看着傅博文,傅博文沉默片刻道:“药瘾中心同意让我回到工作岗位,就证明我现在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庄恕转开头,对杨帆说道:“杨院长,请你联系张默涵大夫,问他是否能参与这台手术。”

    “张默涵已经连台三十六小时了,他的精神状态不一定比我好,其他大夫恐怕也做不了这种难度的手术助手。”傅博文平静地开口。

    庄恕微微皱眉,不再说话。

    杨帆又轻咳一声道:“好了,既然傅院长有这个意愿,我也觉得合适,就这么决定吧。”庄恕没有回话,转身离开。杨帆搓搓手,对傅博文道:“辛苦傅院长了啊。”

    庄恕沉默着走向手术室,傅博文几步跟了上去。

    走进手术区大门,庄恕忽然停住,望着傅博文道:“你把‘荣誉’二字看得天大。其实我很想知道,‘荣誉’二字,在你心里究竟怎样定义。什么是一个医生的荣誉,什么又是百年仁合,真正最高贵的所在。”

    傅博文苦笑,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太大。我好像一辈子也没能真正想明白。现在,我们先救人吧。”

    他们两人一起走进手术室,亲自指挥、监督护士长和几个护士,仔细为手术室做特殊准备。护士们加长挡板、标记区域,给手术灯、手术轮床加无菌罩膜,并标记手术仪器、监护仪器,标上hiv字样。

    杨子轩领了庄恕的任务,一直陪在蔡伟的妻子身边,已经通过闲聊知道她名字叫王芳,和蔡伟结婚十多年了,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从没想过会出这种事。

    观察室内,杨子轩递给王芳一杯水,安慰地说:“放心吧,我们院的专家已经决定给他做手术了。”王芳端着水,木讷地点点头。病床上的蔡伟神费力地喃喃地自语:“三年前,就那一次。我出差的时候,没把持住。”

    王芳压低声音,愤恨地说:“那之前呢?生孩子之前呢?有没有过?”蔡伟虚弱地保证:“真的没有,真的,就那一次。”王芳咬牙切齿地道:“如果孩子也染上了,我就跟你拼命!”杨子轩赶紧轻拍她后背:“大姐,您别激动。”王芳诧异地回过头小声问:“小伙子,你不怕我吗?我可是……我可是他老婆……我有可能也给传染了。”

    杨子轩细细地给她解释:“hiv的病毒,不会通过接触、握手传染的。在医院里,病就是病,医生护士就是要努力给患者治好病。其他的事情,我们不在这里讨论。”

    这时,庄恕回到观察室,来到蔡伟的床前,平静地说道:“再过半小时,我会为你手术。我看了你的检查结果,肺脓肿应该是早期结核再次活跃、梗阻造成的,手术治愈率很高,你不用担心。”

    蔡伟侧开头去:“得了这种脏病,还不如死了呢,大夫,我看这手术也别做了。”

    “hiv感染的情况,病毒单位计数不高,cd3、cd4的比例还不错。之后用上控制病毒的药,长期控制还是可能的。”庄恕说道。蔡伟不相信地看着他:“这不是必死的病吗?”庄恕摇摇头:“那是十年前了,现在hiv感染者的生命期待值,跟高血压、糖尿病接近。”

    蔡伟还是很绝望:“大夫,您这是安慰我吧?”

    庄恕看着他问:“你的孩子多大了?”

    “十一岁了。”

    “只要严格用药控制,到你孩子上大学之前,不发病的可能性很大。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错误要弥补,还有责任要尽,我希望你配合治疗。”庄恕说完,蔡伟动动嘴唇,眼泪顺着脸颊滑下。

    王芳听到这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喃喃地道:“只要孩子没染上……我……我为孩子留着你!”她看向庄恕,“大夫,我……签字。”庄恕递过手术同意书,杨子轩指导着她低头签字。

    蔡伟擦擦眼泪,还是有点畏缩地问:“庄大夫,您给我做手术,不怕万一……被我传染……”

    庄恕俯身轻声道:“会有‘万一’,可能还不只‘万一’。但是如果医生怕‘万一’,那么灾害发生的第一时间,就没有人穿着白大褂在这里了。可是你看,所有人都在,还有人去了更危险的灾区。”

    蔡伟眼中又有泪涌出,看着庄恕和杨子轩,不住地道:“谢谢……谢谢你们。”

    庄恕最快时间内做好手术准备,走进刷手间,和傅博文面对面地刷手。他刷着手,对傅博文说道:“待会儿术中坚持不住的话,一定要提前说,千万别再硬撑了。”

    傅博文苦笑了一下:“你放心,我有数。”

    庄恕看着他:“其实杨帆担心有他的道理,收了这个病人,院里一旦造成恐慌,他是要担责任的。但是您说了话,这个风险可就是您来担了。”

    傅博文点头:“我知道,但也只有我说话,这个患者才能收进来。”

    “我替病人谢谢你。”

    傅博文举着刷好的手:“也谢谢你,同意让我参加手术。”

    手术间内,麻醉师神情严肃,略有几分紧张,正在调试监护仪器。查看各项体征之后,他戴着双重手套,准备麻醉。

    庄恕与傅博文先后走进手术室,巡回护士给他俩穿手术袍,戴双层手套、全封闭防护目镜。然后,两人站到手术台前。

    傅博文抬了抬头,看了眼经过特殊处理的手术灯,伸手对护士道:“开胸器。”开胸器被递过来。

    庄恕伸手,手术刀被递过来,庄恕接过,吸了口气道:“开始吧。”镇定地用手术刀在皮肤上划出一道血口。

    蔡伟手术进行的过程中,杨子轩陪着王芳去做检查。王芳脸色煞白,坐在检验座椅上,刚把手腕放上抽血用的垫枕,浑身就开始微微发抖。

    杨子轩走过来,戴上手套,帮忙扶住她的胳膊。检验师绑皮筋、找静脉、擦拭消毒、拆分抽血针头,摆放出好几个不同色的试管。

    王芳的身子抖得更厉害,惊惶地看着杨子轩。杨子轩微笑着鼓励:“不怕,不疼的。”王芳见他把自己当小孩,以为自己怕疼,不禁微微苦笑,倒是放松了些,跟着检验师的指令握紧了拳头。检验师拿起采血针,精准地扎进皮肤,血立刻进入抽血管。

    抽好血,为了确保第一时间拿到结果,杨子轩陪着王芳就坐在检验科的外楼道里。杨子轩时不时在手机上给王芳看着中国疾控中心、who艾滋病项目、美国cdc等官方网页公布的hiv携带者生存现状介绍,还有关于他们的生命期待值、生存质量的调查文章。王芳似懂非懂,心不在焉地听着,时而点头,但更多时候还是抬头看向检验科出结果的方向。

    “其实您看现在,对于艾滋病病毒携带者,用抗病毒的药物控制,大部分患者可以正常地生活工作。心态乐观,保持良好依从性,这些都可以帮助艾滋病人达到预期寿命。”杨子轩还在跟王芳说着,发现她只是目光愣愣地盯着检验科,并没听进去自己的“科学开导”,杨子轩只好停下来,陪她一起静静地等着。

    终于,检验师在窗口喊道:“王芳,取结果。王芳!”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拿着化验单走出来。

    王芳紧张地缓缓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还没走到又停了下来,听着护士确认身份:“您是王芳吗?”她木讷地点头,还是没有走近,面对着护士伸手递过来的检验报告,她也不敢去拿,求助地看向一旁的杨子轩。杨子轩被她搞得心里也有点紧张,惴惴地上前从护士手里拿过化验单,打开看了,欣慰地松口气:“阴性!hiv病毒血清抗原,阴性!”

    王芳一把抓过化验单看着,眼睛湿润,她抬头看着杨子轩,眼巴巴地问:“我没病?”

    “没事了,放心吧。”杨子轩笑道。王芳嘴唇颤抖着,突然一把抱住杨子轩,放声大哭。杨子轩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也有些眼圈发红。

    蔡伟的手术还没结束,消息就已传到陆晨曦耳朵里,她心里有些隐隐的担心,听着杨羽站在门口和陈绍聪腻腻歪歪地讲电话,大步走出去抢过电话道:“行了行了,你们俩别起腻了。陈绍聪,跟你说点正事儿。我听说庄恕和傅院长一起,给一个hiv携带者做手术了,是真的吗?”

    陈绍聪惊讶:“消息传得挺快啊,没错,手术应该还没做完呢。”

    陆晨曦埋怨:“你们急诊收了为什么不转走呢?上次咱们医院收过一个hiv携带患者,icu让三十多个其他患者家属给堵了,你们都忘了?”

    “今天这个实在没法儿转,传染病院满员了,而且这个手术他们也做不了。”陈绍聪叫屈。

    “那咱们院的隔离病房还够吗?”陆晨曦蹙眉问。

    陈绍聪叹了口气:“也不够了,你是没看见,现在咱们院里满楼道都是加床。其实艾滋病又不会通过空气传染,普通病房问题也不大,你就别瞎操心了。”

    陆晨曦也叹气:“我是相信没有问题,不过你们别低估了群众的心理恐惧。”

    陈绍聪听她忧心忡忡地,尽量轻松地笑道:“放心吧我盯着呢,要是真出了事儿我准第一个冲上去,不会让你亲爱的庄哥哥挨打的。”

    “算了算了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杨羽你们接着聊吧。”陆晨曦把电话塞回给杨羽,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庄恕和傅博文依然待在手术室里,切除工作已经完成,送去病理检验,所幸结果还算不坏,护士进来说道:“庄大夫,冰冻病理已经确定,是陈旧结核活动,未见恶性肿瘤细胞,不是任何艾滋病特有肿瘤。”

    傅博文与庄恕对看一眼,眉眼间都有欣慰,继续操作。

    手术结束后,蔡伟被安排在林皓病床的隔壁。护士穿着隔离衣,把蔡伟送进病房,神情严肃地对王芳道:“你出来跟我去签字,还有一些注意事项要跟你交代。”林欢和病房里的其他伤员、患者及家属看在眼里,都觉得有点异常。

    庄恕处理完后续,来到心胸外科护士台:“我看一下蔡伟的情况。”护士把单子递给他。庄恕一边看一边问:“患者现在安排在几号病房?”

    “六号。”

    庄恕一愣,他当然记得这间于他而言特殊的病房,但随即点点头应了句:“好的。”继续低头看着。

    “庄大夫,六号房的林皓今天换药时候发现体温升高、脉搏快,半小时内体温升到了三十八点七℃,这是值班医生赵大夫开的血尿常规检查。”护士长说着把检查单递给他,庄恕仔细看着检查单,皱起眉:“下尿路感染?”

    “赵大夫也是这么说的。”

    庄恕想了想:“上次预防性使用的阿莫西林无效,我开医嘱,让你加上三代头孢,加了没有?”

    “加了呀。”护士长点头。

    庄恕一边看检测结果一边说:“我去看看。”他快步走到六号病房,见hiv感染患者蔡伟的病床被屏风隔开,各种隔离措施做得很严密。他回身望着林皓问:“您现在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林皓喘气有些费力:“就是心慌,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抬一下小指头都费力,还腰疼。”

    “来,我给您看看。”庄恕拿出听诊器,在手心捂热听诊头才开始听心肺。听完后他拿开听诊器,看到林欢紧张地看着自己,轻轻拍拍林皓的手说道:“情况有点复杂,我再做进一步检查,看看引流液,你们不要紧张。”他仔细检查林皓的引流管、引流液体,道:“引流液没有异常,应该没有伤口感染。”他转头问旁边的护士,“三代头孢几点用上的?”

    “十小时了。”护士回答。

    庄恕皱眉,转过身看着监护数据。他身后,林欢抓着林皓的手轻轻地揉着,温柔关切地道:“爸,没事儿,您别担心。手术都挺过来了,会没事儿的。”

    “我知道,我不怕。欢欢,四岁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吗?”林皓费力地说。

    “不太记得了。”林欢回答。林皓却问:“你是不太记得了,还是不想想起来。”

    庄恕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听到林欢笑着说:“什么叫不想想起来呀?妈妈说我那会儿得了病,有一段时间经常做噩梦,说胡话,还爱编故事。”

    “你妈那是吓唬你的,你小时候就是爱乱跑,还好迷路。有几次放学不回家,都是我跟你妈妈到处跑了个遍把你找回来的。”林皓慈祥地低声道,林欢的母亲这会儿进来,刚好听到最后几句对话,淡然开口:“林欢,我走得急忘了,你去帮我买几个酸奶吧。”林欢应言出去,林欢的妈妈看向庄恕:“庄大夫来了。”

    庄恕转身点头:“阿姨,我来做个检查。”

    林欢的妈妈客气地说:“辛苦了。”

    庄恕一笑,转身从身边的护士手里拿过病历,边写边交代:“准备一下物理降温,查全血、尿常规,再取一部分尿液标本我去做尿常规检查。已经用过两种抗生素了,菌培养药敏还没有出来,再观察一晚,如果还没有好转,尝试上一代抗生素喹诺酮。”

    护士一一记录好,转身离开。

    庄恕对林皓温言道:“好好休息,我再去看看其他病人。”转过屏风,来到蔡伟病床前,取了一身隔离衣穿上,拿起蔡伟的病历看着,耳边听到屏风另一边传来林氏夫妇的轻声谈话——

    “你怎么和她说这些事儿,你是不是想告诉她?”这是林欢妈妈的声音。

    林皓叹了一声:“我是怕自己突然哪天走了,不能这么瞒下去啊。”

    “别瞎说。你告诉她了,你让她上哪儿找亲人去?你是觉得我对她不好吗?”

    “没有,林欢是个好孩子,不告诉她……对不起她呀。”

    “对不起她的是当初把她扔了的人,要不是咱们救了她,她就病死在山沟里了,我可是真把她当亲生女儿养的。”

    “我知道,我知道。”

    屏风后的庄恕静静地听着他们所说的一切。

    看完病人,庄恕始终觉得心情有点难以平复,独自坐在花园石凳上,拿着手机一张张看着陆晨曦发给他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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