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心碎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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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齐云差点直接无语问苍天了。她努力压制了一下心中快要奔腾而出的怒火,耐着性子对校长说:

    “可是,春芬在上课,不能落课的啊。麻烦您跟奶奶解释一下,她老人家腰疼,可以找家里的大人看孩子。”

    校长有些为难,可还是按照齐云的意思对奶奶说了,没想到老太太立刻激动起来,捶胸顿足,小宇宙爆发般的能量和她瘦小的体形看上去很不相称。

    “校长,奶奶说什么?”见校长面露踌躇之色,齐云主动问道。

    “她说她老了,腰疼,摇不动吊篮,可是那个讨债鬼……哦,她指的是春芬弟弟,不摇吊篮就哭个没完没了,春芬的爸爸妈妈都上地里干活了,春芬不回去,她就没办法了。”

    “可是,春芬也不能不上学呀,”齐云完全觉得不可思议:“再说春芬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又怎么能看好另一个孩子呢!”

    “能的,能的。”校长赶忙解释,“我们这边的小孩,5、6岁帮着大人看弟弟妹妹的多得很。”

    校长的话音还没落,春芬奶奶已经一脸凶神恶煞地冲到齐云面前来,情绪激动地抓住齐云的衣襟又扯又晃,别看是那么一个形容枯稿的老太太,摇晃起人的力量之大,却使齐云疑心她就是武侠小说里写的那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同时也使齐云对校长刚才转述的关于奶奶腰疼摇不动婴儿吊篮的话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齐云被春芬奶奶摇得头晕,同时奶奶还在情绪激动地对她控诉着些什么,可惜的是奶奶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但这让齐云更加头疼,只好大声问校长。

    “校长,奶奶说什么?”

    校长嗫嚅了两下,没说出话来。躲在教室门背后看热闹的犇娃这会儿却实在忍不住,探出一颗嘻皮笑脸地脑袋。

    “报告老师,奶奶说:要么弟弟你看啊!”

    校长怒气冲冲地伸手一指犇娃,然后四下瞅着寻找自己的羊鞭,犇娃麻利地缩回脑袋、钻回自己座位上去了。齐云被摇得七荤八素,求助地看着校长,校长却只是憨厚无奈地笑上一笑,对齐云说:

    “齐老师,你给春芬准假吧。”

    “那怎么行……”

    “等一下我给你说,”校长急急地挥手,“先让春芬和她奶奶走吧。”

    齐云无可奈何,只得依言准了春芬的假。可是春芬奶奶连这也等不及,径直冲进教室里拉走了春芬,春芬站起来,齐云才看出她就是那天帮玉琴说话的女孩,肤色略黑,浓眉大眼,身材高大丰满,长得倒也标致,只是周身透出一股朴素和憨直,经过齐云身边时,还没心没肺地裂开嘴对着齐云笑。

    齐云追上她们说:“春芬,等晚上有空老师去给你补课。”

    春芬裂嘴一笑,不置可否地跟着奶奶走了。齐云闷闷不乐地回到课堂上课,刚才的一番凌云壮志此刻都变成了对她自己绝妙的讽刺和挖苦。齐云一边坚持念着《少年闰土》的课文,一边想起鲁迅的另一句话聊以**,“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不过齐云把这句话改造成了“世上的路本来都是不平的,走的人不停地踩踩踩,就成了平坦的大路。”齐云相信自己就是有这样的勇气和毅力,即使是没有路的地方,她也要硬踩出一条路来。

    当天下了课,齐云向校长询问刚才春芬奶奶带走春芬时,校长要跟她说的话是什么,结果校长又给了她一个使她极为无语的答案。校长说,春芬家里条件很差,春芬又是女娃,上不上学一个样,即使春芬的家里真要攒足了劲儿供一个孩子上学,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家人也会选择她那个现在还正躺在吊篮里的弟弟。

    “而且……”校长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春芬这儿不正常,”校长指了一下脑门儿的位置,“她是傻的,学也没有用。还不如留在家里看弟弟,省下这笔钱来以后弟弟上学用,这样她的家里也还算有了一点指望。”

    齐云喃喃地说“春芬真是傻的吗?那么她家大人怎么放心把婴儿交给她看管?”

    “也不是特别傻。”校长慢条斯理地说:“就是学得慢。别人看一遍能记住的东西,她得看七、八遍才能记住。再加上家里事情多,她已经留过两年级了,你没见她长得比别的学生都高吗?”

    齐云无奈地点头,眉毛紧紧地皱成一团。要依校长所说,春芬应该是那种学习能力相对差一些的学生,不过只要肯吃苦,坚持不懈努力,在城里这样的孩子考上大学的比比皆是。不过在边远农村,尤其是校长说的这种家里只能供养一个孩子读书的情况,再加上春芬又是个女孩,所以就似乎是理所当然地被家里的大人们“放弃”了。更可悲的是:对于这种情况,齐云也没把握能给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更难对付的事情还在后面。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天晚上学生们回家,都把春芬奶奶去教室里拉走春芬的事情当成花边新闻给家长们讲了,从第二天开始,齐云上着课,就不断有各种家长来给学生们请假,请假的原因多种多样,譬如家里要打粪圈需要帮手、母亲手疼搓不动麻绳要女儿来代替她搓、舅姥爷家有红白喜事等等,简直就是五花八门、叹为观止。

    齐云当然也不是没恼怒过。当一个瘦矮的、满脸堆出胆怯的笑意的中年男人从她的班上带走一个看上去有严重营养不良嫌疑、同样满脸羞怯的女生时,齐云忍不住发起脾气:

    “不准假!以后谁都不准请假!”

    可她的怒气就像是一块石头投进了万丈深潭里,动静虽大,却没有回响。中年男人笑容满面,嘟囔着一些齐云听不懂的方言,好像是要让老师息怒,可是脚步却没停地带着女生走开了。这时齐云才沮丧地发现:这里的家长根本听不懂自己说话!所以即使她怒火冲天,也只是像一块石头在深潭的水面上溅起一圈涟漪,荡漾片刻,就又恢复了死寂。

    齐云气不打一处来,下了课立即去找校长,要求校长协助她推行普通话。

    “据我观察,这里的学生们辍学、缺课,主要原因是因为家长普遍文化素质低、不重视孩子们的学习,才造成恶性循环。因此要解决学生们的问题,根源在于先解决家长的问题。”

    校长抬头,茫然地看着齐云,好似完全不懂她究竟要讲些什么。

    齐云忍着心中的不快,热切地说:“校长,我想请您帮助我组织村里的家长们,利用晚上时间跟我学习普通话,如果文化课差的,顺便还可以补习一下文化课。”

    校长不语,齐云进一步使出自己的无敌缠功,“我知道家长们都很忙的,但是现在是冬天,本来就是农闲对不对?我每天只占用大家一小时!一小时时间总可以吧?大家就当是来看看热闹。您也看见了,这几天学生们出勤的概率只有不到三分之一。家长的观念不变革,普及教育就只是一纸空谈嘛!”

    齐云说得绘声绘色,可校长木讷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变化,只慢吞吞地说:

    “齐老师,你的班上,娃娃们算是多的哩。你是城里来的大学生,娃娃们图新鲜,来得比我以前教的班都多。”

    “什么!这还算多?”齐云顿时惊跳起来。可想到洪箭要她在这里谦虚谨慎、忍住脾气的教诲,于是将声降了八度,可还是忍不住嘟囔着:

    “全班四十个学生,今天只来了17个,您还说来得多了。”

    校长慢条斯理地说:“这就不少。以前我教的班,有时候才来3个、5个……”

    齐云的小宇宙终于爆发了。她一向不是一个好性子的人,这几天忍耐早已一早超过了她的限度,此时更是不顾淑女风度地嚷:

    “一节课就来3个、5个,其他的人怎么办?这些学生的基础本来就这么差,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样下去上镇上的初中时怎么能跟得上课程,又怎么能考上县城的高中?不读书、不上大学,到哪里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齐云说完怒气冲冲地甩手就走。走了几步,心里有些懊悔这通火发得未免有些太性急,却拉不下脸回头,一直到走过一堵教室门前一堵土墙的转角,才借着墙体的隐蔽悄悄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远远地看着校长仍然面无表情,靠在教室门边,吧嗒吧嗒地慢慢抽着他的旱烟袋,这一看便将齐云心中仅存的一丝内疚也扫得烟消云散。齐云最恼恨这里的人的,便是这股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漠然,你指责他时,他似乎也觉得赧然,可你要他改变,他却拿出一万个理由推托,甚至用茫然的眼神回瞪你,好像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让他们改变。齐云肯来这里,便不怕苦、也不怕委屈,可是像校长这样的人,让齐云觉得自己的委屈和苦楚都受得没有意义。

    齐云一路小跑进了村长家,一口气将这几天上课的情形和校长不肯帮他做家长工作的情况都向村长说了一遍,等着看村长做什么表示。齐云心里暗暗发誓,如果村长也像校长一样,对学生来不来上课都麻木不仁,那么她立即卷着铺盖回家,哪怕回到家被所有人嘲笑也认了,总之,她不能留在一个完全不需要自己的地方。

    村长默默地听齐云说完,咂巴了一下嘴。

    “齐老师,莫要怪校长不帮你做家长工作,实在是我们这地方浅,留不住人,好多个家长在山外头打工,校长就算想帮你叫人,也得叫得齐才是。”

    齐云想了一想,觉得校长所言倒是不假。可她仍然不甘地问:

    “那您说该怎么办?家长拖后腿,学生都不到学校里来,那……那还要学校做什么?”

    齐云本想说:那还要我做什么?可是究竟脸皮薄,这话没能说出口。可是意思其实都一样,没有学生,不管是学校还是老师都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如果出勤率还是这么低的话,她齐云反正是忍不下去了!

    村长埋头想了一会儿,说:“各家里大人的事情,我去说说看。不管咋样,也要保证让娃娃们去学校上课。”

    齐云脸上总算露出一丝喜色,校长却又忧心忡忡地说:

    “不过我们这里的娃娃不比城里,都是山上野惯的,捣蛋得很。齐老师你看在咱这张老脸上,不要跟他们见怪。”

    齐云想起那天上课时几个男生的捣乱行为,掠过一丝头疼的感觉。不过紧接着想到村长毕竟也是一村长官,在百忙之中还这样理解支持自己的工作,觉得感激不已。更何况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让学生们都能到教室里来才是首要任务,至于来了之后能不能吸引住他们、或者至少是吸引住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那就要靠齐云自己做为老师的“人格魅力”了,而关于这方面,她齐云还是颇有自信的。

    齐云小鸡啄米一般点头笑道:“不怪,不怪,这是我老师份内的事。只要您能帮我做做工作,让家长放娃们都按时来上学就行了。”

    村长答应着,又劝慰了齐云几句。齐云解决了目前困扰自己的最大难题,心情好得很,于是也对校长大大地客气和感谢了几句,站起来拍拍身体就往回走。

    走到离她住的宿舍门不远处,齐云却见校长正在自己门前,弓着腰把一些看上去乌黑沉重的东西丢到自己门口。齐云猛地停住脚步,远远地找了个墙角藏住自己的身形,心中警铃大作。校长这是在干吗?把那堆乱七八糟的垃圾堵在她门口,看起来不像善意,莫非是对刚才自己对他发作一番脾气的报复吗?又或者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向村长告了他的“黑状”?可是自己刚才从村长家出来,校长消息也不该这样灵通呀。

    就这样胡乱地想着,可是齐云终究也明白人在屋檐下的道理,自己既然还要在这个村里混,怎么说也不该正面与校长闹翻。于是不断地对自己念着忍字真言,她没有从藏身的墙角跳出来,而是一直眼看着校长忙乎完离开后,才慢慢地踱回自己宿舍门口。

    齐云用脚尖踢踢校长堆到她门口的那堆东西,原来是一堆残破生锈的铁皮,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齐云没想到校长身为一个成年人,好歹也算是这个村里的知识分子,可给自己“捣乱”的方式竟然和犇娃他们没有区别。这堆铁皮是寒碜了点,但也谈不上另人作呕,还不如在门上悬吊一条死老鼠给她带来的心理冲击力大,而且虽说这堆铁皮以齐云独自的体力来估量,需要很费力地劳动半天才能挪走,可是她又为什么一定要挪走它们?

    齐云试着推了一下宿舍门,bingo!门随便就打开了。她一纵身跳进了宿舍,细心地将门从里面拴好。她就是要留着这堆残破的铁皮,寒碜寒碜校长,顺便也让村里人看看,他们当中的这位空有一副大男人皮囊却小肚鸡肠的家伙,是用怎么样的敌意,来回报一位年轻美丽、充满热情也充满朝气、想要改变整个小山村命运的善良天使的!

    齐云想,她将来一定会得到这样的评价的,这只是早晚的事,她非常有信心。当天晚上她再一次裹着七、八层衣服坐在桌前,认认真真地准备好第二天的教案,然后充满自信地躺进寒冷得像冰窖的床铺中时,她的唇角噙着一个浅浅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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