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广陵流水-《秋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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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瞬间,南宫秋还是看出了变化:一红一白,两个人刚刚只是极为短暂的交战,此刻分开,却已经俱各气喘吁吁,汗流满面,湿透了身上的衣衫。消耗的痕迹竟然如此明显,其他人也看出来了。道衍不由自主走了两步,离两人挨近了不少。吕姜已经不安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只是难以察觉的短暂的停顿;琴声又高高地响了起来,仿佛冰川消融,从高山之巅清流下泻,越发急速而宽阔,直至气势磅礴。两个人两把剑却不再像刚才般紧密,而舒缓了很多,一招一式,此刻便是毫无武功的女人和孩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踏着琴声,冰川不慌不忙地送到沈若寥眉心;虽然极慢,却浸透了死亡的威胁,无坚不摧的锋芒,无可躲避;他毫不避让,手中秋风已到对方领口,内力已然贯透脊髓。冰川回旋,琴声下泻;秋风却似乎变软,乖巧地贴上了冰川侧刃,琴声峰回路转;冰川却欲扬先抑,向自己胸口后撤;秋风看出他的心机,将计就计,顺藤摸瓜,直捣金龙;冰川横卧,消化秋风锋芒,琴声钝涩起来,步履维艰;秋风却钉在了冰川宽阔的雪刃上,随冰川一同俯仰升沉。

    琴声陷入了困惑,轻微的一串似乎在思考,在感叹。突然一声用力的弹拨,重重的叹息中,冰川巧妙地摆脱了秋风,瞬间已到沈若寥咽喉。沈若寥微微一侧,冰凉的剑尖划过耳根。他微微一笑,轻轻说道:

    “你输了。”

    琴声已经停止了。那少年呆呆地立在原地,冰川仍然停留在沈若寥耳根下面,割断了他一缕头发,垂了下来,和他脑后垂下来的大红色的头巾一起,在大雪中轻轻颤栗。胸口,秋风已经牢牢顶在心脏的位置上,剑尖没入了衣服,他可以感到肌肤一丝轻微的刺痛。

    他以为冰川摆脱了秋风;原来,却是上了秋风的当,把自己的胸口毫无遮拦地送到对方剑尖之下。

    雪还在落,纷纷乱乱,却仿佛没有丝毫生命。天地之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望着静止的两个人。胜负已然分出,琴声似乎从来不曾响过。似乎从一开始,一红一白两个人就是这样的姿势,动也不曾动过。

    两个人同时收剑。那少年仍然在原地站着,望着沈若寥,开口说道:

    “秋风果然厉害;我输了。”

    沈若寥心里微微一动。他说道:“承让了;我运气好。”

    那少年摇了摇头,开朗地笑道:“不是运气,是实力。运气只会青睐强者。”

    他不甘心地望了一眼南宫秋,又道:

    “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武功我不及你,但是别的方面,我一样会继续争取,早晚赢得她的心。”

    沈若寥冷冰冰说道:“你要先向郡主和燕王道歉;否则,今日你休想离开这里。”

    那少年沉默少顷,无奈地点点头,刚要走到南宫秋面前,突然一阵劲风向沈若寥横飚而来。他下意识地转身,却从空中接住了一把古琴。

    那老道已经离开城楼山梁,神仙一般,和鹅毛般的雪片一起,从半空中飘然而落,稳稳地落在了喜台上。

    “仪宾郎大人,还没完呢,”他冷冷说道。

    沈若寥把琴放下来,望着面前的老道。他大约年过半百,面容清癯矍铄,眉眼细长,仿佛画上的仙人一般,鼻梁直挺,唇上两撇浓须,目光锋利。

    沈若寥恭敬而冷淡地说道:“前辈,我和您徒弟有约在先,若我赢了,要他向郡主和燕王道歉;全城百姓都可以为我作证。您想让您徒弟毁约么?”

    那老道高傲地说道:“你不过走运,赚了他一局而已。你若是一样能打败我,那才算是真的赢了。”

    那少年有些胆怯地在师父身后说道:“师父,可是我确实输了。”

    “你闭嘴,”那老道呵斥道。那少年不敢再作声。

    那老道看着沈若寥,冷冰冰道:“我不和你比武功;沈如风的儿子,你当然知道如何凭借武功,仗势欺人。有本事,你和我比比琴艺,也让天下人见识见识,你身上除了这点儿武功之外,究竟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能拿得出手来。”

    “琴艺?”沈若寥莫名其妙。

    那老道点了点头。“就在这里。我已经弹过一曲,现在该你了。一个人心性操守如何,全都能体现在琴声中。寻常百姓或许听不出,在座的燕王殿下、姚大人和道衍大师都是深谙音律及心性之人,必能听得出高下之分。你糊弄不了我,也糊弄不了他们。你若赢了,我徒儿如前约,当向郡主和燕王殿下,为先前的无礼失敬而道歉。你若输了,你自己有言在先,全天下人都会等着看你是不是也和沈如风一样,生死之约言而无信,如同家常便饭。”

    沈若寥回头看了看;燕王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等待。姚大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老道,神色奇怪,好像要从他身上挖出金子来。那老道却对他看都不看一眼。台侧,道衍大师一如既往地静立不动,漠然而视。

    沈若寥不再说话,默然地在大雪中席地而坐,把琴横放在膝上,轻轻在琴弦上划拨了一下。

    玉珠落古井——好琴。其实,听过那一曲《广陵散》后,他完全用不着再试音了。

    很久没有弹琴了。记忆中的上一次,是在逍遥谷那片竹林中,一曲《雨打芭蕉》,秋儿说太暗淡。然后,中秋月下,碧水亭边,乘性而抚的一曲《平湖秋月》,让秋儿泪水涟涟。几天之后,他因秋儿要求,于竹林中再抚此曲,才有了今日与她的婚礼。

    再上一次,就太遥远了——三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离那个暴风和狂雪肆虐的三月十二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接雨峰峰顶飞岩之上,一曲《流水》,再加一曲《刺秦》,为他唤来了担惊受怕的晴儿,也成了他对往昔的告别之曲。

    今天,似乎真的是新的人生的开始,新的一切的开始。为什么他想把秋儿娶作妻子,要经历这么多的考验?

    所有人都在静悄悄地等待着他。道衍手中的佛珠,一颗颗无声无息地转下去,转下去。硕大的雪片,也一样一团团无声无息地坠下来,坠下来。

    沈若寥把秋风放到面前的台面上,静静地凝视了片刻。

    上善若水,上剑秋风。

    神闲意定,万籁收声天地静。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

    他低下头,凝神在琴弦上,缓缓拨动了三个宫音。

    此时此刻,只有《流水》,能唤起他所有的知觉,贯通他全身的气血和力量。

    三年了;当初的他,根本不懂得流水为何物,虽然天天面对,日夜聆听,却领悟不到流水的灵魂。

    是不是一定要有所经历,才能有所顿悟。

    三年来的经历。从那污浊臊臭的最底层,到无比广阔的青天白日,万里江山。襄阳城外的滔滔汉水,和逍遥谷中的淙淙剑河,也让他在窘困和消沉中顿悟,究竟何为上善若水。

    残酷如惊涛骇浪,阴险如暗流漩涡,平淡如杯中清水,宁静如山中湖泊,高洁如源头冰雪,宽广如万里江河,温润如春夜喜雨。

    还有这纷纷扬扬落寞的大雪。

    总之,是万物的根本,生命的源泉,滋养大地众生,又不停地翻覆和毁灭世界,一切因之而生,一切也因之而死。他无可抗拒,无孔不入,无形无痕。他时刻在顺应外界而改变,所以始终保持自己,从来不曾因外界而变化。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畿于道。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夫唯不争,故无尤。

    无尤,而善利万物。不争,而绝非无为。

    流水的哲学,流水的禅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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