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金顶论政-《秋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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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
“愿接卢敖游太清!”
沈若寥低下头,拨弄着手中的酒杯,望着杯底浸泡的菊花。
还丹真人刚刚吟唱的,太白的这八句诗,却让他莫名其妙间,突然感到不安。他这才注意到,还丹真人刚刚抚过的琴弦之上,不知何时插了一朵菊花。
手中的菊花酒——为什么是菊花?
菊花是什么?黄巢曾经这样咏菊:“待到来年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山外那个刚刚驾崩的老皇帝朱元璋,起兵反元的时候也曾经写过一首咏菊:“百花发,我不发,我若发,都该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周敦颐说:“菊,花之隐逸者也”;奇怪的是那个连出家都只是虚晃一枪,征战天下,终于登极九五之尊的皇帝,胡蓝党案一口气杀掉四五万人,光凭这点,他在史书中就能大放异彩,怎么竟然也看中了隐逸之士的菊花呢?
“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身在尘外,心并不在尘外。是不是这样呢?其实每个隐士都如此,陶渊明不也是如此么?时时处处以菊花自比。连四大皆空的得道高僧道衍大师,都能辅佐燕王左右,涉身宫廷政事;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还丹真人,身处江湖之远,却似乎无时无刻不与朝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是心比天高,“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他究竟是谁,在做什么?内心深处,真正又是怎么想的?
袁珙却在此时,突然开口道:
“若寥,你可知道,朝廷出大事了。周王被贬了。”
沈若寥还没来得及反应,南宫秋便叫起来:
“周王被扁了?谁这么厉害,敢打周王?”
王惊忍俊不禁。袁珙笑道:
“贬黜的贬,我的小姑奶奶;就算真有人敢打周王,那也是天王老子;谁敢用这么个词来说天子家事?”
这是上个月发生的事情,现在才传到武当山,还是因为王真人和袁高人消息灵通。坐藩宋都开封的周王朱橚被新登基的天子,曾经的皇太孙朱允炆废为庶人,全家流放到云南蒙化。朝廷的说法是,周王行为不轨,数有异谋,天子依太祖皇帝所制《皇明祖训》为据,不得已出此下策,绝不是有意要伤害骨肉感情,而正是为了维护皇族的亲情和团结,希望就藩各地的亲王引以为戒。
周王朱橚是太祖朱元璋第五子,也是燕王朱棣仅剩的唯一一个同母胞弟。周王爷好学不倦,文采出众,擅长词赋,于草药也颇有造诣。朱元璋二十多个儿子里,才华超群者不在少数,楚王朱桢、潭王朱梓、蜀王朱椿、湘王朱柏、宁王朱权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风流才俊之士,博古通今,文采斐然。这其中,尤以宁王、蜀王和周王为最。不过,相比蜀王和宁王来,朱橚在为人自律上却远远不及自己的这两个弟弟。沈若寥上一次去开封,已经见识了周王的风格,私下里对梁铁寒总结为幼稚任性;而周王朱橚的性情大抵上也确实可以归纳为如此。他放纵不羁,风流恣肆——贵为亲王,恐怕难有不如此的。然而这位周王爷却连风流都风流得与众不同,因为看上了自己王宫里的一个田姓宫女,痴情过了头,竟然闹着要废掉自己的原配王妃冯氏,连带着冯氏给他生的长子朱有燉也一并遭殃,非要夺了朱有燉的世子之位,赐给田氏所生之子朱有爋。
即便是一般人家,嫡庶之间也有着不可逾越的尊卑之分,何况是血统高贵,万众瞩目的亲王家里;更何况周王的原配冯妃并不是一般女子,乃是开国元勋、战功赫赫的大将宋国公冯胜的女儿。朱元璋将冯胜之女册为周王妃,与他册常遇春之女为太子妃、邓愈之女为秦王妃、徐达之女为燕王妃、蓝玉之女为蜀王妃一样,本意是想笼络这些功臣宿将,通过结亲来结他们效忠的死心。结果,天真的周王以为自己可以率性而为,不但触怒了老岳丈宋国公冯胜,更激怒了父皇朱元璋。老皇帝把周王召至京师,一通破口大骂,将那个倒霉的田氏赐死,让朱橚终于明白了自己享受亲王特权的同时必须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夺嫡之事这才算作罢。
然而,这件事的教训显然很快就被朱橚抛到了脑后。他继续胸无大志,随心所欲地生活,或许是太聪明了,过早地学会了如何把自己埋没在花草书本和笙歌女乐之中,不像他的十一弟蜀王朱椿,虽然嗜书如命,却时时刻刻不忘封地的大小政事民情,广施教化于内外,颇得美誉;他也不像楚、湘、宁王,酷爱文艺的同时,对武功狩猎也有同样浓烈的爱好,常常操刀弄剑,训练自己手下的亲军,以此为消遣;他更不像他的四哥燕王朱棣,将自己的封地当作国家,担当起和天子一样治国平天下的责任,悉心治理这片土地,事必躬亲,励精图治,坐镇大明帝国北部边疆,战功赫赫,威名四海。周王朱橚只是一心一意读他的经史,写他的诗文,养他的花草,享受他的醇酒美人,对其它事情不闻不问,任自己的封地开封黄河决口,任全城百姓生活贫困潦倒,什么都不忘心里去,只是过自己的生活。
然而他终究失了算,万没有想到自己纵然如此百无聊赖,毫无出息地度日,还是被自己的亲侄儿,年方二十二岁的当今天子扣上“异谋”的帽子,夺去了亲王的封号,转眼间废为庶人,举家发配到边远的云南蒙化。在此之前,周王府的长史王翰因为对朱橚狂荡不羁的行为实在看不下去,曾经屡屡劝诫王爷谨慎克制,没有结果;王翰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在一个夜晚突然装起疯病来,边跳边唱着跑出了周王府,从此再不曾在这世上露面。几天之后,曹国公李景隆突然率领大军包围了周王府,将周王全家具械装入囚车,押至京师。
朱橚在短暂的惊骇之后,很快平静下来,在谨身殿的大殿上,声泪俱下地将天子侄儿朱允炆讨伐了一通,而后心平气和地听凭他下令将自己送交宗人府审议,而后再一次被关进囚车,押往遥远的云南。
坐在囚车里的周王朱橚得意万分,几乎有些趾高气扬。他很清醒,他明白自己的分量,他知道一切的用意,他看透了那个年轻的天子这一步拙劣至极却自以为十分高明的棋。他周王是所有亲王当中最没出息,最无足轻重的一个,从来不曾有任何野心,对皇位构不成丝毫威胁。然而就是他周王,成了第一个被废掉的王爷;他心里清楚,比起武功高强,雄心勃勃的楚王和湘王来说,自己简直不值得一提,朱允炆却绝没胆量先拿下楚王和湘王,更不敢去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手握骁勇善战的朵颜三卫蒙古骑兵的宁王,虽然宁王朱权比起其他王爷来说更有野心,见多识广,饱读兵书,其武功和做文章的水平一样高超。而真正对皇位形成最大威胁的是燕王朱棣,这是天下人一致默认的事实,年轻的天子却没有表现出丁点儿对这个四皇叔的责备之意;正相反,朱允炆为了废周王一事,特意给燕王修书一封,向四皇叔解释事情发生的原委和过程,并且一再表示,所有罪行均系周王一人所为,与其他亲王无关,朝廷不会株连无辜;朱允炆也一向视亲情重于一切,将会尽最大力量维护家族的团结和完整,请四皇叔安心。
事实上,不光周王朱橚,不光其他的王爷,更不用提素来警惕的燕王朱棣——天下人都看得清楚,周王朱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异谋”,拿周王开刀,无非是以儆效尤,敲山震虎,因为周王是燕王朱棣仅剩的一个同母兄弟了。朱允炆以周王为起点,拉开了他削藩的大幕,其醉翁之意,还是在于他真正的心头大患——四皇叔燕王。
皇位是顺利交接了;坐在皇位上的人和四方藩王屁股却并不觉得安稳,一方生怕重兵在握的叔叔们起来造反夺位,于是开始削藩;另一方更是恐慌得难受,个个对皇位垂涎三尺,却又害怕朝廷的大军,害怕篡逆造反的恶名,更加忌惮燕王,然而同时,他们又很难做到韬光养晦,明哲保身,因为明明最无辜的周王,已经成了削藩的第一个牺牲品,凡是手有重兵的亲王于是人人自危。
周王与四哥燕王本来站得就很紧,比起大哥太子、二哥秦王和三哥晋王来要亲密得多;看透了这一点,明白自己算是替四哥先挨了一刀,朱橚倒也落得个释然,刚刚在皇帝面前抹过眼泪,转眼就乐呵呵地踏上了去云南的路。他仿佛坚信有一天,自己还能回来,有一天四哥能让他的委屈没白受,有一天四哥会回报他。
远在北平的燕王爷,此时此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弟弟流放万里之外,究竟如何感受?对于朝廷这并不高明却着实凶狠的一步棋,究竟想出了怎样的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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