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安家北平-《秋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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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寥儿告诉自己的话,与后来何三叔告诉自己的,自然是大相径庭。两个人谁都没有说实话;谁也都没有完全在撒谎——这是姚表通过这一年来的不断观察推测,自己总结出来的。二人所说的话中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杨之巅已经中**香之毒身亡;而在此之前,杨寨主出于不知究竟什么原因,亲手将沈若寥的武功废掉。

    无论如何,最开始,姚表完全相信了沈若寥所说的一切。他留下他来,吩咐姚府上下像待自家少爷一样待他。然而没过一个月,他便开始察觉到家人对这个少年的冷淡和鄙夷,以及沈若寥身上日益严重的孤僻和自卑。突然有一天,他回到家里,才发现寥儿已经不辞而别,全家上下无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除了珠儿,也无人关心。

    为此,姚表至今仍在责备自己。他总是太忙,忽视了这个从小封闭深山,在缺乏母爱,父训苛酷的环境中长大的少年;他遭受不幸,走投无路之中来寻求自己的保护,本来已经极度敏感和脆弱;他却没有给予寥儿应有的关怀和照顾,任他的敏感和脆弱加剧放大,才导致他最终的出走。

    姚表并不知道,对于沈若寥来说,这些都是他出逃的诱因不假;真正的触发之弦,却是某个寻常日子里,他毫无疑心地走过姚表的院子时,突然听到院中传来何愉的声音。他心觉不妙,悄悄走到拱门边,小心地向里偷看了一眼,正看到何三叔的背影立在书房门口,面对着书房中的姚表,正小声说些什么。

    丢了寥儿,姚表在北平街头到处寻找。北平城虽大,对于久居此地、颇有权势的姚大人来说,找个人并不难。他打听到寥儿在几处人家打过杂工,都做不了两天,就被人赶出来,衣食无着,常常跑到城外的土地庙中过夜。姚表很快找到了寥儿,锦衣玉食相诱,请他回家,却请不动。

    起初,姚表并没有太在意,心想年轻人不过是脸皮薄,好面子;他到处受气,饿上几天,受累受冻,用不了多久就会想回家;自己只需教训家人态度好些,对寥儿多些关怀和尊重,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然而半年过去,他屡次尝试,寥儿却再不肯回来。这半年中,沈若寥在北平街头的名声越来越响,口碑也越来越差。显然之前用过他的人家都对他极度不满,把话传遍了全城,于是他便再也找不到生计,从而迅速成了一名乞丐,倒是和其他的乞丐打成了一片,成天偷鸡摸狗,遍地耍赖,彻底沦落成了一个声名狼藉的街头流氓。

    姚表终于忍无可忍,带了几个家丁去街上寻他,正赶上沈若寥在一个早点摊偷人家馒头,当场让姚表抓了个正着。寥儿见势不妙,手中啃了一口的馒头就向自己打来,正砍在脑门儿上,竟打得姚大人一个踉跄,脑门儿上登时破了个洞,鲜血直流。闯祸的野小子撒腿就跑,跑出两条街去,终究空着肚子体力不支,被姚府的家丁赶上擒住,五花大绑捆回了姚府。

    此时的沈若寥,早已不再是当年初出深山,文弱羞怯的简单少年。他满口脏话,粗野无礼,逢人就撒泼犯浑,偷窃撒谎都是高手,更习以为常。姚表思前想后,认为不能再像以前白养他在家,以免加剧他的堕落,最终毁了他一辈子,于是铁下心来,把沈若寥交给姚贵,要管家当他作一名平常仆役,和家中其他仆人一样,靠自己的双手挣得衣食。

    姚伯伯从此在沈若寥心中转变成了姚老爷。他一面干活,一面继续偷窃;却从来不偷别的东西,一心一意只偷姚老爷书房里的书。姚贵抓住他几次,向主人报告;姚表叫来寥儿询问,对方却当着姚贵手中的证据堂而皇之地矢口否认。姚表本来对寥儿偷书并不以为意,却被对方小小年纪竟能如此泰然撒谎而激怒,于是要姚贵向对待平常仆役偷窃一样惩罚。几次三番下来,沈若寥却不思悔改。姚表被他折腾得头痛不堪,也生了厌烦,便只要管家按家规处置,不必再来烦他,自己不再过问。

    于是,便发生了沈若寥泼自己一头粪水的事情。

    换作一般人,只怕光训棍就能把这如此大胆犯上的浑小子打个半残,再把这打得半残奄奄一息之人扔到大街上去喂狗。

    姚表不是一般人。他在短暂的暴怒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把自己洗干净,然后把寥儿单独叫来书房,关上房门,只有他两个人,面对面谈心。他要弄清楚,对方究竟是为了什么。

    后来,他从管家姚贵那里听得真正原因;原来姚贵因为他频繁偷书,屡教不改,命家丁打了他四十棍子,罚他去做除秽的活,却不料几个共事的杂役取笑他是没落少爷,更欺负他有伤在身,把满满一桶粪水泼到他身上。姚贵无奈之中,只得把几个肇事的杂役赶出府去,又把沈若寥安排到花园干活,算是照顾。结果大管家万没想到的是,这个不知好歹更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把前账都算到了主人头上,寻机报复。

    这些,当时的沈若寥自然是不肯对自己多说半个字的。少年人的倔强与冥顽不灵,姚表深有了解,也并不觉得惊奇。他没有处罚寥儿,对前事既往不咎,却也同时觉得,既然这孩子痛恨这里,他便很难再让他继续在家里呆下去,否则终究是对寥儿不利,反而违背自己的初衷。

    姚表于是叫来管家姚贵,要他把寥儿送到药铺去学徒。虽然仍是自家产业,但毕竟是在外面大街上另立门面,跑堂伙计、坐堂郎中等于都是外人,也多少都有些文化,环境总会不一样。

    姚贵领命而去,一炷香工夫却气喘吁吁地回来报告,说臭小子刚出门就逃跑了,自己追了一条街没能追上,眼睁睁看着人跑得不见了影,回来又发现身上五十文钞票也不见了踪影。

    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寥儿。很快,姚表得到街上的消息,得知沈若寥又回到了乞丐堆当中。这一回,姚大人没有再去街上抓人。自己能想到的办法,他已经全部尝试过,无一不以失败告终。再把寥儿抓回来,结果还会是一样。倒不如顺其天意,过上一段时间,再看看是否有新的转机。

    他没想到,转机确实很快就来了,却来得如此出乎意料。一个月之后,姚表站在洪家酒店门外,惊诧地打量着门口的少年,仿佛从来不曾见过。面前的寥儿身材笔挺,貌如英玉,虽然穿着粗布的短衫坎肩,一身店小二装扮,却干净利落,气质非凡;刚刚还对着夜来香嬉皮笑脸,油嘴滑舌,此时此刻,见香儿跑掉,一个人怅然若失地立在那里,胡同串子的劲头无影无踪,全然不似个寻常店伙计,更像个家境贫寒、怀才不遇的文士。几个月来,姚表已经太过熟悉的是那从头到脚肮脏邋遢,浑顽无赖的街痞形象;即便是一年前,第一次出山到北平的文弱羞怯的寥儿,也不曾留给他此时此刻的印象。或许一切之中最大的变化并不是仪容的整洁干净,也不是腰身的笔挺俊拔,也不是举止的温润内敛——都不是的;他毕竟是沈如风和杜云君的骨血,焉能生来没有这些。姚表真正惊异的变化,是那年轻的脸上,第一次被他活生生地看到了笑容——刚刚打闹之时的大笑,和此刻即便是失落之态,眼神之中仍然遮掩不住的开朗舒心的微笑。

    他记忆中的寥儿,何曾有过此刻的自尊与从容?

    沈若寥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见夜来香跑掉之后,悻悻伫立片刻,便又拖着扫帚转身回到了店里。姚表兀立良久,最终没有走进洪家酒店,而是转身默默离开。他曾经想尽办法要给寥儿而没能够实现的一切,此刻却都发生在眼前。他不需要去问是谁如何给了寥儿这一切。他知道答案。突然之间,姚大人只觉得胸中一块巨石已被移开。答案原来如此纯朴,如此健康:原来寥儿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慈爱的母亲,和一角小小的屋檐,屋檐之下没有主仆内外之分——一个真正的家而已。

    转眼间,半年又飞快过去。沈若寥已经通过吕姜,知道了洪家酒店和姚表的渊源。往昔桀骜逆反的少年却并没有再次出走逃离,而选择了留在洪家酒店。寥儿对吕姜充满感激,仿佛一夜之间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再不曾发生任何偷窃撒谎之事,谈吐中也很少再冒脏字;而吕姜也逢人便说寥儿的各种好,言语之间对这个和自己儿子同年的少年人有着无限的喜爱。姚表开始觉得,沈若寥进洪家酒店,好运其实并不是只对寥儿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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