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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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手捧拂尘的老道人站在高台底部,笑容和煦,满脸的与有荣焉。
老道人作为倒悬山的三把手,被南海所有蛟龙之属视为天敌,千年之间,斩杀蛟龙无数,硬生生被道人打造出一把半仙兵的拂尘,最近的五百年间,老道人曾经与婆娑洲的两位陈氏儒圣,在南海之水交手,威名远播。
可是今天哪怕是面对一个外人,仿佛是给人看家护院,老道人仍是丝毫没有觉得掉价,反而神色颇为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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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遇上了一件尴尬事,原来在倒悬山,十个人里,就没有一个人能听得懂东宝瓶洲雅言,而陈平安又不会中土神洲的大雅言,所以问路的陈平安,跟被问路的好心人,双方鸡同鸭讲。最后陈平安硬着头皮,孜孜不倦问过了三十余人,总算问到了一个略通宝瓶洲言语的行人,结果人家不知鹳雀客栈在何方。
陈平安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四顾茫然,摘下养剑葫,只得站在原地借酒浇愁。
实在不行,就只能原路返回捉放渡,去跟桂夫人讨要金粟了,请这位桂花小娘帮着带路。至于会不会被“大仇得报”的金粟冷嘲热讽,陈平安倒是无所谓。面子不面子的,熟人之间还好,可与金粟这样短暂相逢的人,这辈子又能见到几回?故而脸皮厚一点,不打紧。
柳暗花明又一村。
陈平安又逮住一个知晓宝瓶洲雅言的路人,后者虽然依旧不知客栈地点,却知晓敬剑阁与猿蹂府,而且说起这两处地方的时候,陈平安询问的是“先生可知敬剑阁在何方”,那人的回答竟是“哦,你说那猿蹂府旁边的敬剑阁啊,好走,离此不算太远。”
皑皑洲少年刘幽州,不简单。
于是陈平安直接转头,去往捉放渡口,那位路人看着少年背影,满是遗憾,若是借此机会,自己能够跟猿蹂府搭上丁点儿关系,哪怕只是混个熟脸也好。
到最后金粟开开心心走下桂花岛,领着“灰头土脸”的陈平安一起去往鹳雀客栈,她下山之前,桂夫人给了她三颗小暑钱,要她省着点花。走下渡口后,金粟问陈平安要不要去捉放亭,陈平安说已经去过了,金粟点点头,说捉放亭最没有花头,远远不如其它景点有意思,比如那灵芝斋、麋鹿崖,尤其是敬剑阁,就必须要去,才不虚此行。
两人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一路上金粟给陈平安大致讲解了灵芝斋在内,倒悬山一些重要风景名胜的情况,例如那敬剑阁,剑气长城所有斩杀过上五境妖族的剑修,他们的佩剑,倒悬山都会打造一把仿品,供奉在阁内,以供后人瞻仰。
金粟到了倒悬山,明显不再像桂花岛上那般冷淡,性情大变,虽然称不上滔滔不绝,可已经与寻常女子无异,她说那那灵芝斋,摆放有一枚道祖遗留在浩然天下的灵芝如意,灵气盎然,将整座灵芝斋浸染得如同一座洞天福地,在此修行,事半功倍。所以灵芝斋是倒悬山最为销金窝的一座客栈,但是来此历练的仙家宗门子弟,以及来此游览赏景的千年豪阀公孙,仍是有钱难进灵芝斋,需要数月之前就开始预约房屋。
临近那座鹳雀客栈,金粟低声道:“也有传闻,从道祖亲手种植的那根葫芦藤上,打造而成七枚品秩最高的养剑葫芦,灵芝斋密室就藏有七只一只,而且是第一颗成熟的葫芦籽,如今里头秘密温养着浩然天下十数位大剑仙的飞剑。”
这些小道消息,往往旁人一个个说得眉飞色舞,活灵活现,好像亲眼见识过养剑葫似的。道听途说而来的金粟,一样不能免俗。
实则执掌倒悬山“金科玉律”的道老二这一脉道人,关于养剑葫和为天下剑仙养剑一事,从来不会泄露半点天机,只说灵芝斋并无此等奇事,切勿多想,莫要以讹传讹。
陈平安想起了阿良赠送给小宝瓶的银色养剑葫,当然还有正阳山苏稼仙子曾经悬佩的那枚紫金养剑葫,以及方才不久那家伙自称的“养剑葫老祖宗”。
陈平安突然问道:“金粟姑娘,猿蹂府在倒悬山很有名吗?”
金粟点头道:“当然,皑皑洲刘家名下的猿蹂府,是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占地很大,名声更大,刘氏在皑皑洲是第一大姓氏,而且口碑极好,几乎所有皑皑洲的君主皇帝、地仙修士,都要跟刘氏打好关系,而且咱们练气士最多使用的雪花钱,就是按照刘家打造的钱模子铸造的,而那条玉矿山脉,刘氏一家就占了一成,别觉得一成听上去很不起眼,实在是不能再多了!”
陈平安有些震惊。
难怪一颗谷雨钱也叫“哪怕钱再少”,真不是人家刘幽州大吹法螺。
金粟有些眼神恍惚,“刘氏子弟,那才真是一生下来就是坐拥金山银山的幸运儿,想要什么,用钱砸就是了,天底下就没有刘氏买不起的宝贝。”
这些话,是老龙城孙嘉树亲口告诉她的,当时金粟从小财神孙嘉树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憧憬。所以让她尤为记忆深刻。
陈平安愈发打定主意,不要去刻意结识刘幽州。
那个少年就像一艘桂花岛渡船,掀起的任何风浪,都不是现在的自己,能够抗衡的。
陈平安一想到这里,心中便有些黯然,心扉如有风雪拍打。
自己能有多少山水印可以挥霍?
如今就已经只剩下一方水印了。
不管有万千理由必须要那么做,不管遇上同样的事情,陈平安还是会挺身而出。
失去一枚山印,陈平安到现在还无法释怀半点。
只是这些不好的情绪,陈平安现在已经可以做到全部“收起来”,再不会像当初在山野破寺那场分别后,以至于数百里山路,沉默寡言,始终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察觉到他的异样,害他们担心了一路。
鹳雀客栈在一条巷子尽头,掌柜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男人,哪怕是面对见过数次的金粟,也没个笑脸,给两人安排了两间相邻的屋子后,就不再搭理他们。金粟小声解释道:“客栈掌柜是子承父业,以往鹳雀客栈很大,半条巷子都属于客栈,在捉放渡这一带,小有名气,后来遇上了一场变故,当时咱们桂花岛好像都帮衬了一下,可是掌柜父亲还是去世了,算是家道中落吧,就只剩下眼下的格局了。”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
比起灰尘药铺的老板郑大风,天底下的掌柜,其实都能算是好掌柜了。
倒悬山的客栈房屋,比起之前陈平安游历山河时的城镇客栈,其实没有两样,素洁而已。
金粟敲门而入,落座后,开始跟陈平安计划接下来两天的行程,她早已胸有成竹,明天先去法印堂,敬剑阁,灵芝斋和师刀房这四处,后天再去上香楼,麋鹿崖,雷泽台三个地方,最中央的孤峰是禁地,虽然会路过,但是也就只能远远看几眼罢了。
陈平安询问这里是否有交易奇珍异物的铺子,金粟说灵芝斋就是,还有开在对面抢生意的一座包袱斋,这两个地方每天财源滚滚,只认货不认人,十分安稳,故而穷凶极恶的山泽野修,只要有了收获,都喜欢来倒悬山,既能躲避各方追杀,还能正大光明地卖出重宝,换取钱财享福。
倒悬山附近几座岛屿上,常年驻扎着许多正派修士,死死盯住倒悬山的动向,就为了观察隐匿在倒悬山上的某些匪徒大寇,这些借着倒悬山规矩来避难的人物,无一例外都是手染无数鲜血的邪魔外道,都曾在各大洲闯下赫赫凶名。
陈平安问了倒悬山通往剑气长城的准确地点,金粟虽然好奇三天后就要动身启程,为何陈平安还要多此一举,可仍是告诉他就在倒悬山中央地带的孤峰旁,是一道仿造上古登仙台的大门,若是悬佩“涯”字玉牌,就可以去就近参观。
如今第十三境飞升境,如同纯粹武夫的十境,已是人间止境,之后便是不见经传的失传二境,而道德圣人行走四方、泽被苍生的那个远古时代,好像世间还分布着一座座登仙台,可供练气士轻松飞升,或白日、举霞、乘龙、骑鹤飞升,空中会有天女散花,彩云绚烂,虹光流溢,共襄盛举,为得道之人庆贺。
令人神往。
陈平安跟金粟约好明早出门的时辰,就独自离开客栈,去往那座大天君结茅修行的孤峰脚下。
陈平安一路上琢磨着九个地方,捉放亭,敬剑阁,上香楼,雷泽台,灵芝斋,法印堂,师刀房,麋鹿崖,加上孤峰。
数字跟雄镇楼一样,都是九。
说不定也是一种圣人镇压气运的阵法。
在孤峰山脚,有一条可供三辆马车并驾齐驱的登山神道,附近不远处有一座白玉石堆砌而成的广场,广场外边只有一条铁索栏杆,高不过两尺,谁都可以一跨而过。
中央高高树立有两根高达十数丈的白玉大柱,柱子中间,如平静如镜的水面,偶尔会有涟漪荡漾,广场上当下人并不多,稀稀疏疏二三十人,无论老幼男女,腰间都有一枚涯字玉牌,许多顽劣稚童,就那么直接从中一穿而过,四处奔跑,追逐打闹。
广场并无道人负责看守,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跨过栏杆,并无任何动静,这才略微放下心来,缓缓走向那两根大柱。
陈平安发现自己每走一步,脚下都会泛起流光溢彩,而且抬头望去,发现有位身穿宽大道袍的小道童,坐在一根大柱旁边的蒲团上,正在翻看一本书籍,若是有瞧着与他差不多岁数的稚童靠近,头顶鱼尾冠的小道童便随手挥袖,孩童们随之飘远,如同腾云驾雾,孩子们乐此不疲,小道童也从不嫌烦,挥袖不断。
陈平安不敢模仿孩子擅自闯入那道“镜面”,而是绕过大柱走到后边,发现大柱旁边又有小柱子,那个好似拴马桩的石柱上,有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剑客,盘腿而坐,怀中抱剑,闭眼酣睡。
一看就是位……绝世高人!
陈平安不敢打搅此人的睡觉,下意识放轻脚步,就要转身走回另外一边。
那名抱剑而眠的剑客脑袋一磕,猛然惊醒,眼神有些木讷,左看右看再往高处看之后,最后望向那个背剑少年的背影,喃喃自语,好像是三个字,然后便继续睡觉。
陈平安站在另外一边的镜面附近,怔怔看了许久。
他无法想象,镜面之后,就是剑气长城?就是另外一座天下?
高耸入云的孤峰之上,又有一座倒悬山最高的高楼,一年之中,有大半时间被云海笼罩,而楼顶屋檐下,悬挂有三只铃铛,据说只有道家三位掌教亲临倒悬山,才会悠扬响起。
一位道家大天君正在楼顶,视线透过云海,俯瞰广场。
背剑少年,小如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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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返回鹳雀客栈,继续修习六步拳桩和剑炉立桩,深夜时分,脱衣躺下,面带笑意。
第二天天蒙蒙亮,金粟就提前一刻钟来敲门,陈平安停下无声无息的走桩,打开门,与金粟一起离开客栈,去往法印堂,此堂又被称为缺一堂,号称收集了世间所有样式的百家法印,唯独少了一样山字印,尊奉一条“山不见山”的不成文规矩,毕竟倒悬山本就是一方山字印。
陈平安叹了口气,跟随兴致勃勃的金粟走入法印堂,高三楼,每一层都极为宽敞,分隔出大大小小的房间,每一楼珍藏存放了数千枚法印,分别悬停在一层层一排排的琉璃柜之中,还有些法印已经孕育出充沛灵性,不断游曳撞击琉璃柜,砰砰作响,甚至还有诞生于法印灵气凝聚的寸余精灵,会在透明的琉璃柜后,与人大胆对视。
陈平安在二楼一间水字印屋,久久停留,不愿离去,金粟便自己去别处逛荡,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法印堂门口碰头。
陈平安注视的一方水字印,灵气如水雾轻盈,化作一条溪涧,萦绕印章,印章底部篆刻有“银河垂落”四字,陈平安因为有一本李希圣注解详细的《丹书真迹》,对于古篆字已经认得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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