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苦尽甘来》(1)-《再见理想》

    田惠姑看见儿子终于进入了沉沉的梦乡,她这才拿起幽暗的油灯朝内间走去。Δ笔  『趣『阁WwW.biqUwU.Cc所谓的内间,只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中间拦腰隔了一层芦苇杆,然后里外都糊满报纸的单墙而已。外面睡着三个孩子,里面是她和丈夫的卧室。她把油灯剔得亮了些,从床上取过一双还没完工的绣花拖鞋,一针一线地绣起花来。

    昏暗的油灯出惨淡的浊光,淡淡地映在田惠姑消瘦的脸庞上。这时,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绣花上,一切悲哀苦闷都被搁到脑后去了,只见她上插下穿,飞针走线,灵巧的双手扯着纤细的绣花针,绣着一般人绣不出的好花。

    快到深夜十一点了吧?丈夫鲁真林还没回来。她放下拖鞋,撸了几下疲倦的脸,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听着外面传来儿子均匀的酣睡声,她的脸上不觉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来,好像在黑夜中兀然找到了北斗星似的,又激动又高兴。激动的是她从此可以扬眉吐气了,儿子终于有了理想的工作,一些没有道德的个别邻居再也不会当着她的面骂儿子是“拖油瓶”了;高兴的是儿子挣脱了囚笼,再也不会受他后父无情的虐待了。她为此兴奋和欢悦,但同时又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她又有点惆怅。惆怅的是以后再也不能常在心爱的儿子问暖问寒了。她站起身,走到外间儿子的身旁,见被子上覆着一件打过补丁的衣服,心里立刻涌出一股内疚不安的愧疚。

    她返回到里间取过油灯,走到外间来到儿子的床沿上坐下,看着梦里的儿子,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衣服,不由难过地摇摇头。正巧儿子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把脸对向了外面。田惠姑暗叹一声,瞅着他那张清秀的脸,不觉触景生情:“多么向他的父亲啊!”她默默地想着,睁着一对隐藏着悲哀的眼睛,痴痴地凝视了儿子一阵。迟疑了一下后,她蹑手蹑脚地走进里间,取出钥匙,打开仅有的一个箱子,从里面找出一套六成新的服装来。这是儿子仅有的一套好衣服,平时不轻易拿出来,只有是在外出做客的时候才穿的外套。儿子平时上学穿的衣服,没有一件不是不打过补丁的。

    接着,她又翻出一双新做好的白纹黑面的布底松紧鞋,一起拿到外间放在床边的凳子上。看了片刻后,她又把鞋子放到床沿下,换走了那双破旧的鞋子,这才略感欣慰地微笑一下,转身走进里间,随手锁上箱子。

    看着箱子,田惠姑的心里不由一动。她犹豫了一下后,再把箱子打开,把里面寥寥无几的东西拿出来,箱子里便空无一物了。她心惊胆战地转过身子,虽然到处是静悄悄地都沉睡在黑暗中,但她还是做贼般地朝四周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见仍是无声无息的一片寂静,所有的一切都被惨淡的灯光所笼罩,反射着毫无生命力的冷光,她这才放下心来。打开箱底的隔层,从里面拿出一张褪了光泽、但保存得很好的旧照片来。她眯起眼睛朝相片细细地凝望着,又看看熟睡中的儿子,不由自主地说到:“像,像极了,真是一丝的不差。”她叹了口气,在心中默默地想到,“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秀气,只是嘴巴上还没有胡子,额头上没有皱纹。嗯,是的,他父亲好像没有儿子这样的白皙,也没有他这样的多愁善感。唉,这一对不幸的父子啊!”

    田慧姑把油灯放到眼前,对着相片一往深情地看着,忍不住在心里喃喃自语到:“晓华他爸,他总算长大了,要去工作了。我也算没有辜负你对我的嘱托。只是可怜你死后,我和他受了整整十多年的凄苦……”

    她的脸上浮起一层阴云,想起可怜的儿子郑晓华五岁就跟着当母亲的她跨进鲁家的大门的情景来。

    一开始,鲁真林对她们母子俩还可以。但仅过了一年,晓华的后父鲁真林便对这个带过来的儿子转变了态度,轻则是骂,重则是打。有了鲁敏华和鲁宾华后,老头子是变本加厉,对大儿子更加嫌弃了。他对郑晓华动辄就是拳脚相加,喝醉酒后还多次扬言要赶他出去。导致儿子在这个家里实在是呆不下去,现在竟瞒着她偷偷地暗中退学进厂,以减轻她们母子的痛苦……

    看着相片,田惠姑深深地感到对不起儿子和他的亲生父亲。想到晓华的父亲生前对自己情深意长,还有美满的婚姻,幸福的家庭时,她的心里就隐隐作痛。现在的酒鬼丈夫鲁真林和前夫相比,两者有着多么大的天壤之别啊!

    郑晓华的母亲田惠姑是一个善良贤德的女性,也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她十八岁时嫁给了幼年就订了娃娃亲的郑晓华的父亲郑居正。由于她的稳重端庄,得到了公公婆婆的赞许;由于她的美丽温柔,赢得了丈夫郑居正的宠爱。她对外知书达礼,在内勤俭持家。不论是亲戚朋友还是左邻右舍,无不夸奖说郑家娶进了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媳妇。

    当时郑居正大学刚毕业,在一家服装公司搞服装设计工作,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郑居正人很聪明,工作也很勤奋,深得老板的器重,所以他的薪金要比一般的职员高。郑居正很爱这个眉清目秀、端庄贤惠的娇妻。加上优厚的薪金,夫妻俩的小日子过得幸福美满。一年后,她们就有了爱情的结晶郑晓华。

    那时的田惠姑觉得很幸福,因为孝敬公婆,公婆待她亲如女儿;体贴丈夫,丈夫对她恩爱有加。郑家就郑居正这么一根独苗,现在又有了郑晓华这么个宝贝,喜得祖父母们嘴也合不拢的笑。这郑家三口对田惠姑就别提有多好了,吃的穿的先就先想到她,把她和郑晓华一样,都当成了掌上明珠。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郑晓华三岁的那年,日本人空袭浦江市的抗日驻军,他们狂轰滥炸,扔下了大量的炸弹,包括民宅也成了这些丧心病狂的鬼子的目标。那天正巧田惠姑抱着可爱的儿子到外面商店买布料给公公婆婆做衣服,而郑居正因生患重感冒在家休息,没去公司上班。等到空袭结束,田惠姑回去一看,只见大片的住宅区都变成了一堆废墟,自己的家已经不复存在……

    抱着哭着要爷爷、奶奶和爸爸的郑晓华,田惠姑欲哭无泪。那时的她,只有二十二岁。

    身无分文的田惠姑抱着年幼的儿子回到了娘家。谁知屋漏偏遭连天雨,两个月后,浦江市又产生了瘟疫。田惠姑的父母也不幸染上了毛病,没多少时间就撒手归西,只留下了田惠姑和郑晓华两个人……

    后来才知道,这场瘟疫和日本鬼子的那场空袭有关。后来只要一提起日本人——尽管日本人中也有好人,但田惠姑就是咬牙切齿的痛恨!

    无依无靠的田惠姑只好带着郑晓华到有钱人家去帮佣,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因为她长得漂亮,所以时常被那些老爷或少爷调戏欺负,她是个三贞九节的女子,为了替心爱的丈夫守节守孝,她不堪忍受这样的耻辱,三年中她换了一家又一家的主人,最后实在没有办法生活下去了,她产生抱着儿子跳进滔滔浦江一死了之的念头。

    就在这时,她无意之中碰到了一位多年未见的堂兄田勇。田勇知道了她的情况后,很是同情和怜悯她们母子,把她俩收养了下来。堂兄虽好,但堂嫂却把田惠姑母子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把她们当成了生活中的累赘,没事就找田惠姑的麻烦,还和丈夫大吵大闹,说了许多不成体统的话。田勇没了办法,只好劝说堂妹放弃为亡夫守节的思想,建议她把郑晓华送人,自己找一个合适的男人改嫁。否则的话,她们母子是没有办法生存下去的。

    经过左思右想,田惠姑只能听从堂兄的话了。她答应改嫁,但想到郑居正对自己的恩爱,郑家只留下这么一个单传,她怎么也不肯把郑晓华送给别人。她对堂兄说,要么不嫁,要嫁就要把郑晓华也带到男方家里去,否则就不考虑改嫁的事情。田勇只好答应了她的要求,开始在外面为她物色起合适的人来。大概又过了半年,在田勇一位朋友的介绍下,田惠姑这才带着还不懂事的郑晓华,心里渴望着能有一个安身之处、能给可怜的儿子有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改嫁给了当码头工人的鲁真林。

    鲁真林那时二十九岁,老家在浦江市的郊区农村。因为家里贫穷,所以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来到市区谋生。农村小伙子没有别的手艺,就是有着一身的蛮力气和吃得起苦的干劲。靠着这个特点,他在码头上当上了搬运工。鲁真林他长得身材魁梧,体格健壮,为人却本分老实而且胆小怕事,在外面受了气也不敢反抗,只会回到简陋的家里喝闷酒解气。

    浦江人有一句嘲笑一些无能者的俗语,叫做“在外吃吃叫花子,在内吃吃大娘子”。可鲁真林是个连“在外吃吃叫花子”的胆量也没有,只会在家里“吃吃大娘子”。也许是因为被别人欺负又不敢反抗的原因吧,使他养成了一个相当不好的行为,那就是喜欢喝酒甚至酗酒。为此许多同事既同情他同时又都看不起他,因为不明白这么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子竟会这么的窝囊?

    干了这么些年的活,年龄又这么大了,按说鲁真林也该有些积蓄、应该考虑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事情了。可他偏偏又是个身无分文的人。一来他时常寄钱到农村老家赡养她年迈的老母;二来由于他好酒,把钱都花在了和朋友的吃喝上。了解他的姑娘谁也不愿意嫁给这样的“脱底棺材”,因此偌大的年龄他还是光棍一条。

    酒肉朋友中,也有讲义气、够交情的汉子。见他这付样子,也有劝他为自己以后小日子打算的,也有替他留心物色女朋友的。其中一个叫章小栓的人和田勇是朋友,经常到田家去玩。时间长了和田惠姑也开始熟悉起来。有一次他又到田家去找田勇,田勇不在,却看见田勇的妻子正在变脸变色地打骂郑晓华和训斥在一边洗着一大盆衣服的田惠姑,说郑晓华偷吃了一个山芋。田惠姑低着头一声不吭,看着儿子默默地流着眼泪。

    田勇回来后,章小栓悄悄地问了情况,田勇叹了口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并问他身边有没有合适的男人可以娶田惠姑?章小栓很同情田惠姑母子的不幸遭遇,他觉得这个田惠姑善良贤惠,虽说是寄居在田勇家,但俨然是一个佣人,帮他一家五口人洗衣做饭,打扫房间,空闲时间还要帮他们裁布做衣,拈线绣花等什么都干,根本没有休息的时候。可她的堂嫂还把她当作吃闲饭的人,这未免也太欺人太甚。他想,要是把这个外貌清秀端庄、内质心灵手巧的田惠姑介绍给鲁真林的话,这田惠姑既有了自己真正的小家庭,再也用不着过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鲁真林也有了年轻漂亮的妻子,说不定在这温柔贤惠的妻子的劝说下,鲁真林还能把喝酒酗酒的劣习改掉。这不是一件善莫大焉的好事?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田勇,田勇觉得这对堂妹来说,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归宿。于是章小栓带着鲁真林到田家来相了一次亲。双方见了面,鲁真林对田惠姑是百看不厌,满口应承,也不嫌她改嫁时把孩子一同带过去。在这种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的情况下,田惠姑带着郑晓华嫁给了鲁真林。

    新婚伊始,鲁真林对田惠姑母子还不错,下了班后就回家,在外面酒也喝得少了,钱也花得省了。不过每天晚饭前的半斤白酒是必不可少的。田惠姑想他白天干活辛苦,晚上喝点酒舒舒筋骨活活血也是应该的事情。贤惠的她不但让他喝酒,而且每天还给他准备一些下酒的小菜。吃鱼的时候,她总是吃鱼头,幼小的儿子郑晓华则吃一点没有鱼刺的肚子,完整的鱼身全部留给丈夫下酒。吃豆芽的时候,她和儿子吃豆壳,把豆瓣全都让给了丈夫。鲁真林下班时偶尔带上一毛钱的猪头肉回来,她自己是从来不碰的,最多往儿子的饭碗里挟上一、两块的小肉……鲁真林有时过意不去,叫她娘俩也吃点好的,但田惠姑只是用浅浅的一笑来作为回答。在这段时间里,他们的生活虽然过得艰难困苦,但夫妻之间的感情不错,小日子过得和睦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