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节 水浅难养真龙-《仙都》

    青溪子以一敌二不落下风,挥洒法力,出手越来越重,将锡林山方圆千里夷为平地,却始终未能一锤定音。血气老祖老奸巨猾,真身藏匿于血气中,揪不住他的小尾巴,这也就罢了,那贼子明明道行浅薄,连金仙都不是,如牵线木偶般踉跄跌撞,却每每化险为夷,令她心存忌惮,不得不分神提防。

    三方滚滚恶斗多时,直打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不知从何时起,青溪子察觉此方天地有些不对劲,举手投足不无掣肘,隐隐有排斥之意,气机随之一分分衰落,竟不可遏止。她心中一凛,凝神望去,对手非但不受其扰,此消彼长之下,攻势反而渐盛,有如神助。青溪子眼皮跳动,肚子里暗暗叫糟,这是天地摒弃己身道法的征兆,眼下虽然未露败迹,久战难免有失。

    正当她心生退意之时,彤云层层荡开,一道幽冷晦涩的气意撞入此界,镇下天地,青溪子周身一松,心知是天帝出手相助,当下将心一横,双目紧闭,眉心黑气如星云转动,蓦地裂开第三只竖眼,望向滔天血气。血气老祖如遭雷击,七窍闭塞,五感尽失,仿佛堕入一片幽暗冰冷的虚空,上不巴天下不着地,血气一落千丈,任人宰割。

    青溪子头疼欲裂,无暇炮制血气老祖,趁着眉心竖眼犹在,扭头望向申元邛。她望见一团无可言喻的黑暗,吞噬一切光明,浓稠得近乎实

    质,下一刻,一双眼睛缓缓睁开,黄芒一忽儿升腾,一忽儿如回旋。道法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僵持短短数息,青溪子大叫一声,箭一般向后退去,蜷缩成一团,生生撞破虚空,不知所踪。

    一声轻响,血气老祖如断了线的鹞子坠落在地,摔成一个“大”字,身躯扭曲成蛇,手脚不停抽搐,一条命去了九成九,只剩下半口气。申元邛眸中黄芒渐次微弱,只剩绿豆大小一点,眼角淌下两行血泪,视野染上淡淡的绯红,仿佛隔了一层窗户纸,模糊不清。天地仿佛从沉睡中醒来,山呼海啸,发出第一声怒吼,将天帝的意志屏绝在外。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才刚开始。申元邛木然瞪着血气老祖,摇摇晃晃挪动双脚,一步步靠近,扑倒在他身上,张开嘴露出牙齿,喉咙如无底洞。

    那是一个梦,漫长得离谱,足足做了好几年。在梦里,他很饿,饿到手脚发麻,饿到意识模糊,再迟上片刻,牙口会造反,把胳膊上的肉啃得干干净净,胃袋会造反,把心肝脾肺肾尽数吞下……与其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吃了,不如吃人!就这样,他毫不犹豫朝血气老祖下口,茹毛饮血,生吞活剥,皮肉啃完了吃筋骨,筋骨嚼碎了吃脏腑,脏腑吞尽了吃神魂,从头到脚,由外及里,没有半点浪费。

    在梦里,他足足吃了好几年,吃得很饱很饱。

    再长的梦也有醒来的时

    候,申元邛打着饱嗝悠悠醒转,抬头看看天,夜色温柔,如泣如诉,星辰如冷峻的眼,低头看看双手,干干净净,没有丝毫血迹。梦里发生的一切是如此真切,他双眉紧皱,扭头四顾,依然是山崩地裂,满目疮痍,一切都停留在三人恶战的那一刻。

    申元邛打了个寒颤,慢慢爬起身,回想过去种种,当时他不知中了什么邪,主动插手金仙之争,居然惊走了青溪子,保全小命,还做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怪梦……正当他疑神疑鬼之际,半空中骤然响起一串焦雷,银蛇乱舞,狠狠撕裂虚空,一个狼狈的身影撞将进来,披头散发,咬牙切齿,正是天庭金仙青溪子。她怒气冲冲瞪着申元邛,身上玄羽道袍千疮百孔,手中桃木发簪断为两截,眉心白腻光洁,盘踞其间的黑气已荡然无存。

    申元邛微微眯起双眼,眸中跳动着两团黄芒,刹那间天地如猛兽暴起,无尽威压席卷而至,青溪子惊呼一声,脸色大变,忙不迭收住脚步,趁着虚空尚未合拢,扭头落荒而逃,消失在雷电深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天地重归于平静,申元邛伫立良久,若有所思,心中有所猜测。青溪子不惜毁去桃木发簪,撕破虚空回转此界,行道迟迟,断不至耗费数载,他的感觉并不准……那一场梦并没有持续几年……生吞活剥了血气老祖,也并不是一场梦……

    申元邛深

    吸一口气,体内法力汹涌如潮,渊深似海,身心与天地亲密无间,道法运转无不如意,“食饵术”亦有长足的进步,这一切都要拜血气老祖所赐。食饵食饵,人是饵,妖是饵,仙是饵,天地万物,一切有形无形俱为饵,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损不足以奉有余,这就是他秉承的黄泉道法,也是唤醒此界的根本大道。

    他从未如此强大,也从未如此孤单。

    伫立许久,东方渐白,申元邛收拾起心情,拂袖而去。大夏佛道二门不乏惊才绝艳之辈,高人如过江之鲫,出类拔萃者一步登天,跻身天庭,然而对申元邛而言,彼辈不过是土鸡瓦狗。他的仇雠在天庭,他的机缘亦在天庭,此界对申元邛而言不过是个小池塘,水浅难养真龙,他迟早要去往天庭,会一会青溪子,算一算旧账。

    从那一日起,申元邛的足迹踏遍大夏,一路见历,一路修行,抽取强横的神魂充当资粮,推动“食饵术”洗炼识海,温养神念。不知是不是吞吃了血气老祖的缘故,之前遇到的种种阻碍如冰雪消融,豁然开朗,识海渐次牢固,神念亦随之壮大,即便是道行深厚的大妖,亦沦为俎上鱼肉,任凭他宰割。

    这一日,申元邛终于回到了大都。

    事如春梦了无痕。张海商的大船一去不复返,六七百人,数万斤的货物,满载着真丝、织锦、陶器和瓷器,连同他最器重的儿子

    张乘运,一并被海龙王夺去。申无疆一蹶不振,珠宝生意如流云散,多年积蓄换作街头的药渣,据说他老病缠身,动了叶落归根的心思,启程返回建南,死在了半途。那些当年宴饮酬酢的子弟,在世代的大潮中随波逐流,有人楼上楼,有人葬深沟,坠茵落溷,命运多舛。

    他一掷千金,在观鹤楼享用美酒佳肴,在朱骷髅茶坊品尝大龙团和小龙团,在临水轩宠幸色艺双绝的伎女,在松江湖、春申湖、凤仪湖泛舟赏月。在这座熟悉又温暖的城市里,申元邛孤身一人,不假辞色,留下了一段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