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糖年糕-《苏佑玲》

    桂生和唐先生的事也是过去之后她才偶然在一场麻将局间听闻的。其实他们两位斗成这般,外界未必有几人清楚内种曲折,都是场面上人,那些不便于宣扬之处也就以“寻常生意摩擦”这样的由头一概而过了,所以他们那个圈子里倒并无几人知晓她与桂生的渊源那户的男主人向她问唐先生好,无意间也只是提了一句,“唉,老唐前阵子是折在赵桂生手里啊,所幸都过去了,生意场上真真是那句话:多个朋友多条道,多个仇人多堵墙”她乍一听说时都顿了一顿,一只麻将牌在手里转着,迟迟不打出去她忽然记起那天桂生递烟给她,倒也是的,以前在他手下,尊他兄长,现今这般景况,他一样为此而有所触动,真也是个血性之人!

    十月里,她在一场酒会之上遇见桂生,按以往惯例,这种场合下她和他是回避相见招呼的,然而这回她却瞅准着他得空,倒了一杯酒向他走去,唐先生一把扣住她手臂,她一扬手拧脱开,顾自走过去喊了他一声地敬他酒,桂生回转身,哦了一下笑笑,视一眼她手里的酒,又弹起眼皮看了一下她后面不远处的唐先生,一杯酒搁着也并无要喝的意思唐先生以为桂生不给脸面,这下便走过来取下她的酒,朝桂生示了一下,“我敬你。”一气喝尽,桂生浅饮一口,笑笑,“这杯算你代她你和我,另外喝。”唐先生一笑,两人又各自倒满一杯,相击饮尽,过去也就不说了。

    喝过酒,桂生示意唐先生借一步说话,率先往人少处走去,在一面墙边站定,“你找过连生?”其实他也是猜测,不然连生何以跟他讲出那番话,他总觉不对,这会儿便私下问一声。唐先生一笑,“我没有恶意。”桂生便埋头一口烟压了下来,用一种警告的语气跟他讲,“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没有下次,你有事情找我。”唐先生一下笑了,手抄进口袋换了一副无赖腔调道,“那我不保证,哪天和你讲不清楚了,我还是约赵先生喝茶你还别说,跟他说话可比跟你讲爽快得多。”桂生压制着起眼视他,手里一支烟撮了半晌,却又笑起地一点远处的苏佑玲,问了唐先生一声,“你做这些事情她知道么”唐先生哑然,桂生一笑,带着一丝狠劲看了他一眼,返身离去。这下换成唐先生作着一副方才桂生的神情,站在原地抽烟

    原本历经了两番折腾,两人的交情已所剩无几,又加酒会上那场互相挟制,唐先生和桂生后来一直都牵连甚少,也基本等于断交了。那阵子她与他是颇为此奔碌了一段时日的,她没有问唐先生他与桂生之间发生了什么,以致这般绝然,他们两个人的事她向来鲜少过问,但是他们砸下的烂摊子,再难她都拼力去扛只是就算她陪唐先生再怎样地费力交际,终究难挽那股江河日下的颓势,桂生这个人,其貌不扬,其财不厚,但是他一转身,就是一股大势已去也怪她先前跟着唐先生风头太健,得罪了一些人,如今难免自食其果。交际场上骑虎难下的局面中人们开条件地喊她喝酒,他阖眼抽烟,不置可否,她游移着眼神怆然一失笑,一杯白酒哄然下去这天她穿着那件先前在倪家初次与他相见时穿的织锦缎面旗袍,雨夜的霓虹光里奕奕闪耀着华彩,她喝多了在车上只是哭,一半糊涂,一半清醒,他烦不胜烦,揿灭半根烟撇下她离去

    她这房子后面的弄堂里有一株老银杏,深秋的风里黄了树叶,落日之晖照在树冠,金黄明亮得像普灰色画布上一抹高亢的灵魂,银萧萧哗然着整个城市夹层里望出去的那股秋气许是她略带毛刺却修剪成精致鹅蛋圆的红色指甲,又许是那件还未散尽酒气的织锦缎面旗袍。她在晒台的水池边洗那件旗袍,打了一遍又一遍肥皂,还是褪不尽上面一股宿醉的气味,那种味道像下过几场秋雨之后出太阳了,晒台潮湿的犄角旮旯里传来的腐叶发酵气息,凝重而淤涩,郁滞在人神经脉络中,荒糜了心气他在她处抽烟,在后面挑出的僻窄小阳台上,栏杆边支起着两块肩胛骨,一个胸膛虚无颓靡。

    商界人心向来险恶,桂生一起头,社会上有些别有觊觎之人便也伺机设计起了唐先生,不出两个月,唐先生跟人合办的证券交易所倒闭,那阵子苏佑玲这里也不太平起来。能寻到她这里来的自然也不会是一般股民,尽是些流氓包打听,上门讲斤头,敲诈勒索,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俱乱棒打出。她没有告诉唐先生这些事,也不允许周妈向他透露任何。

    没过几过来了,喊她搬回沛园去住,拿了她那只藤箱擅自收拾起什物,她问怎么回事,他说没事了,沛园房子转回来了,她又问他近来在做什么事,他放下手里的家什在椅子里坐,倒也没有瞒她交易所倒闭后他去同杜先生商量,杜先生豪气,股债上卖给他一个情面,事态摆平了,沛园房子也一并替他转回,他开始随杜先生染指“糖年糕”。这种事情是没什么讲头的,归根结底就是人家近来盯上他的码头了,设圈拖他下水他那个码头小归但位置好,便于操纵提运烟土。那一阵他本就已经损失惨重,元气大伤,穷途末路之时便与人家一拍即合,纠合起帮内的一股势力做起了此等暴利勾当。她坐在床沿什么也没讲,末了仅一声“那你自己当心”又埋头继续缝合那条新换上去的被面,缝了几针想起来地跟他说,“我就住这里了,搬来搬去太折腾”他呼了口气地俯身支在膝上,也没有劝她,垂眼双手按揉了两下太阳穴,“好吧”他下楼看孩子,她一个人在楼上缝被面。

    暴利便是意味着高风险,尤其烟土这种东西,码头上刚开始操作的时候异常混乱,又加船都是夜里靠岸,不乏有亡命之徒趁夜黑前来劫掠。新增的一批安保不是唐先生的人,帮内弟兄手下调配来的,与唐先生的人还未磨合完全,所以那一阵只要夜里有货,唐先生必定坐镇码头,以防出岔子。

    偏巧这个时候孩子生病了,发寒热,白天就精神不振,嗜睡而睡不安定,周妈用了几个办法都没奏效,寒热退了又起。她也是急坏了,夜半握着它暖手炉一样微烫的小脚,实在是熬不下地吩咐周妈立即去医院。周妈去弄堂外叫车,她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孩子裹起,随手拢拢睡毛的鬓发,光脚套了双皮鞋便抱着孩子出门去黑夜里人力车行得飞快,寒风飕飕刮过裸露的脚面,心乱不堪。

    医院里的夜间值班医生态度都是不敢恭维的,原本打着瞌睡,这下里又嗡声嗡气嫌人多,她便让周妈出去等,她在里面抱孩子做检查。倒也没什么大问题,普通的发寒热,开点药即可,她这等着医生开方子,外面楼下一阵喧吵,随即便是周妈慌里慌张跑进来说唐先生受伤了,她来抱孩子,喊苏佑玲去看看。苏佑玲听闻放下孩子便到走道栏杆边探身望,是唐先生,一班人马围拥下正疾步往这里来,一只手拿一团纱布捂住了另一只手臂她慌忙地往楼下去,却走错了方向,楼梯在另一侧,又掉转头往回走她差点就被他那班人马拦在外面,正巧给他开车那个阿龙在,认得她,放了她进去。唐先生在里面骂人,为的码头上的事,火气正盛。他卷起着衬衫衣袖等医生消毒,上面染了一截的血迹,一眼瞥见她,骂人骂到半句而顿住,手下意识卷着已经卷起的衣袖,估计是想掩掉些血迹,一边问了一声,“怎么在这里”她说孩子发寒热,周妈抱了在看医生,没事了,他噢的一下医生给伤口消毒,他蓦然止不住地颤栗了一下,屏着一口气满脸煞白,汗珠一颗颗爆出,她拿手绢替他擦,他烦躁地一撩挡开,摆摆手,“你先回去”又回过头地喊阿龙,“阿龙,阿龙!送太太回去!”她怒起而一团手绢掷上去,“你还要去哪里!你走就不要回来!”她哭将而出,阿龙顿在那里,他埋头一扬手,阿龙便随了出去。

    她是气的,这种时候他从来都是躲避着她,就像那次腹部上的一刀,这回要不是正巧撞见,她肯定又被蒙在鼓里,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她问过阿龙今朝码头上的事,他说是有人吃里扒外勾结外部势力动烟土的念头,揪出来后被先生甩了两个嘴巴子,没想那下三滥也冷不防划了先生一刀,人是即刻便捆住扔进江里处理了,但先生还是气难平,执意当晚就要回头整顿一番她深深的一口气压下来,码头向来便是虎狼之穴,如今更甚,自她知晓他在操纵烟土,她就时常提着一颗心,然而她也就空有着一番毫无用处的记挂,那种地方她掺不上手,只能有用无用关照两声阿龙,别无他法。

    时近年关的时候他过来了,孩子穿着一身蓝布花袄已经会扶壁行了,她在旁边拿一个拨浪鼓咚咚摇晃诱他,不知是冬季衣物穿得多行动不便,还是什么,他始终不敢脱离墙壁朝她这里来。黄昏他到来,在后门口望了一瞬地微笑蹲下身,张开手臂朝它一示,它看了他一下,“呱!”一声笑起,一撒手而朝他跨出步子去,腕上两只银镯子叮呤当啷一阵脆响,像春日的风铃他抬起眼角看她,她甩给他一副面无表情,返身往楼上走去,他抱起孩子跟随上楼,放它在一边玩耍,他过去同她说话,“这不一点点的小事情么,又不是什么好事,值得向你宣扬”她其实倒也已经没那么气了,出了这样的事总归是担忧大于成见的,这厢便放下手里的事回头拉起他那只手臂来看,“怎么样了”他摆脱开地往椅子里一坐,伸手揽过她腰,嬉笑着和她挣,“没事,不还能抱你么,嗯?”她气咻咻脸一红,想掐他的,却一失手跌坐在了他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