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重逢-《苏佑玲》
苏佑玲和连生似乎是一场最轻而易举的相忘,都是理智的两个人,原本也是一段浅略不过的相遇,事实既然木已成舟,便两厢遗忘吧。他如今无所牵念,顺风顺水,一个人也严冷了不少,技艺上一枝独秀,为人处事亦逐渐地强势起来,已鲜少有人敢与他公然作对。他的称呼由“小赵师傅”变成了“赵师傅”。他师傅今年底收山。她也过得尚可,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周妈说是男小囡,时常当着唐先生的面讲,原本男人到了这个年纪,中年得子已是一番别样的心境,而他那边家里又是两个女孩子,这下听了欢喜,便常常丢赏钿,过来得也勤了。求他办事的人里面就有一些别有用心之人,赫然写帖邀请他和他的二太太,因为知道他现在对这个小老嬷特别上心,投其所好地逢迎拍马。人们“唐太太”“唐太太”地称呼她,倒是跟正牌太太无啥两样,她便也就拿自己当成了唐太太。
她也惊异于自己竟能如此快地忘记一个人,她现在只要不是闲得发慌,根本记不起他。她看人家跳舞会想起倪小姐,与别人打桥牌玩的时候会记起罗先生,碰见比她月数大的孕妇她会想是不是顾晓春也这般样子了,奇怪的是就是没有一样东西会让她想起连生——自始至终他好像也没教给她过什么生活习惯娱乐技能,他个人也无啥叫人记得的特别之处,他没有送过她什么引人留念的东西,就连那个护身符也早已被她解下,不知道丢在哪里了。他如一只鸽子样轻捷地滑过她头顶那方天空,滑过去了,她便也忘了,然而如若某天蓦然又听到了它的鸽哨声,她是否还记得起曾经他飞掠而过时天空的颜色。
那已是桂花飘香的时候了,白尔路姓孙的一户公馆人家,也是有事托唐先生帮忙,为此设了饭局。孙公馆的大司务倒蛮配她口味的,也不知是不是孙太太私下安排交待得好,上来俱是她欢喜的,她怀孕以来久未有如此好的胃口了,唐先生在一边看了都笑,“咦?今朝什么情况,总算碰着欢喜的了?孙太太费心了,谢谢侬。”“勿要客气呀,侬晓得养小囡吃得下是老重要的!”“嗳,瘦了……”他情不自禁便拉起她一只手臂握捏了两下,孙太太看在眼里,笑着手指一点,“被唐先生侬嗲出来的呀!……这样吧,以后我带唐太太一道白相散心,包侬放心!”“那我太太可就交给孙太太你了啊?”“放心,侬放心。”桂花时节自然要上桂花糕,她近一阵子也吃过好几爿店的桂花糕,竟没一爿店做得有孙公馆好吃,那是一种悠远清逸的味道,像遥远处伸过来的一只手,温和地牵住了她的手,牵住了她整个人,她是一刹那间想到连生的——他如今精湛的厨艺她是认不出来了,但他曾经做得无人赏识的糕点她却从未真正忘记,那是只有她一个人认为好的,属于她一个人的记忆!她定然不会猜错,这就是连生的手笔,只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她想想应该是巧合,孙家本是托唐先生办事,断然不会故意为之拆台面,应是凑巧的事……她这边心底里七上八下盘算着,那边唐先生已经谈论了起来,“孙公馆的大司务手艺了得啊,就讲这桂花糕,外面那么多爿店都没一爿合我太太意,就数你家司务做得顶好!”孙先生一笑,“唐太太欢喜就好,今朝司务外请的,我一个朋友的徒弟。如若觉得好,我倒推荐你们去红鼎坊,我朋友是那里的厨子司务……”孙先生没说完,苏佑玲冷不丁手一抖,一块桂花糕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孙太太忙招呼道“不要紧”,喊来娘姨收拾,唐先生颔首抱歉,“噢”的一声转而和孙先生谈起了别的事,一只手却伸过来捂住她两只绞缠着的手,握在她膝上……
他们是饭后在客厅喝茶谈事的时候,有个娘姨进来的,遮在孙太太耳旁说了声“赵师傅要走,他说店里还有事……太太您去招呼下?”娘姨虽讲得声音很小,但客厅就那么点大,苏佑玲还是听清楚了,她怀疑唐先生也听到了——他没有答应说要替孙先生解决事情,只是说尽量,不过他也向来如此,没办成之前从不讲肯定的话,但这次她却深觉着一场不安,不知道他打着什么算盘……回去的汽车上是她先开口的,那时车子已行过了好长一段路,他抱着手臂靠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她埋头攥膝上的裙裾,一句“不要为难孙家……”他“嗯?”了一声,想想又一笑,什么也没说。她以为他不想提这件事,便也没敢再讲。
其实他倒没有因此而对孙家有介怀之心,他只是略有些感觉到自惭。他在她掉了一块桂花糕的时候就隐约猜到了。他一直都清楚,她是他费了手段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如果不是一些巧合加上他的流氓做派,这个女人不会跟他走。她原先的朋友年轻有为,品性温良,和她有着极度的般配,相比之下他只是个微渺的介入者,就算她怀着他的孩子,他都及不上人家合她的心思。有些东西无法勉强,他可以圈禁她的身心,但是一些事实他抹煞不了!她自己都抹煞不了!就如他带她历经了那么多场社交之宴,也私下陪她品尝过多爿餐馆的风味,都未有她的喜好之物,而人家一出手即是样样对她口胃,流浪的猫寻到旧主人般奔赴而去——他孑然在露台的藤椅里抽烟,一连好几根。如今这昼夜的气温相差大了,入夜越深越是寒凉飕飕,连空中的月都是旷然寥寞的,冷白凄清,掩着几重淡薄的阴云。她等不到他而拿了块毛巾毯上到露台上来,在露台门边望了他一刻,秋夜的凉风袭来,她的睡袍在室外已是稍显单薄,露出的半截手臂汗毛凛凛。她过去拿毛巾毯从背后披上他的肩,他一转头而揿灭烟头,“怎么上来了?”“怎么不去楼下……”“唔,抽会儿烟,在家里弄得都是味道……还没睡觉?”“睡不着……它老是踢……”他一笑而握住她手臂,有点凉,他拉过她坐在身上,把毛巾毯拿下来给她裹,四处裹严实了,把她两只手臂也全裹在里面,不至于露出而吹着风。她任由他摆弄,一倒头阖在了他肩上,他一顿,怕衣服上的烟味呛到她,解着扣子脱下外面的西装盖在她腿上,她却伸出裸露的手臂一下抱住了他。
后来孙太太打过两次电话来约她搓麻将,她都托故未去,第三次实在是不好意思了,回头跟唐先生讲,电话里他是沉默了片刻的,“笃笃笃”在桌上敲击着什么东西的声音,转而却又换了口气道,“去吧,去散散心开心点……衣服带上,晚的话打只电话喊我接你……”她“噢”的一埋头,手当在电话机上摩挲着,不自觉地想抹掉点灰尘,却发现上面根本没有灰,一揿一揿反而按得那铜座上全是手指印。
这个孙太太也真是的,不知是因为孙家与高鸿年的交情,还是她想关照苏佑玲,搓麻将到临近中午的时候提议请客去红鼎坊,苏佑玲原本要反对的,不想另两位牌友尽是来巴结孙太太的社交之流,一听即刻赞同她的提议,麻将桌上便称道起了红鼎坊的招牌风味,这样味绝那样独到,讨论得兴高采烈,苏佑玲见样式也断然不好意思违了众意,只能硬着头皮随她们一同前往。
她是一进红鼎坊便有如抽空了底气般的整个人发虚,亦是因为她之前来过这里,怕被人认出地四下里不定观望着,笑得飘忽恍然,不知所云地自言自语……所幸她们这个是二楼的包间,她进了包间一个人才稍稍镇定下来。孙太太做东点菜,点到后来还差点心,她想起上次苏佑玲蛮中意桂花糕的,便要了个桂花糕,伙计说他们这里不做桂花糕,孙太太一挥手,“有的,请赵师傅做,他上个礼拜还在我们公馆做了的,我先生姓孙,赵师傅知道。”“对不起太太,我们店里向来只按菜单上的做,司务外出当差是另外一回事。”“侬帮我请赵师傅来……”苏佑玲一听忙伸手挡着劝道,“哎,算了算了,我们点别的……”孙太太一笑,“那可不行,难得请到你还让你凑合作数,唐先生晓得后该不放心了!”苏佑玲正欲辩解,孙太太回头朝伙计又是笑着一句“请赵师傅来”,真是挡也挡不住……她想寻个借口暂时出去回避一下的,不想那伙计刚出门即碰到连生楼梯上上来,一声“哟,赵师傅正好,有位孙太太找您。”“什么事?”是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叫她慌乱又镇静的气场直径地扑上身,二十几年的乌漆木桌椅样把她惶惶沉淀回了久之前的时光深度,她感觉已经和他别离很久了,其间像是有好几年的时间张力,在他推门进来的一刻成为一股强大的气流,冲击得她都往后仰了一仰——她惶然不敢看他,一觑间却也心上被根明晃晃的针扎了一记样“兹”一声,是他!他也是在进门和孙太太打了声招呼后即一眼滑向她的,“这是唐太太,朱太太,何太太……”孙太太一并介绍,她木霍霍想站起身的,掩着一个肚子也实在没方便起得来,但还是稍往前挪正了些,回避着眼神略微一点头……“赵师傅,要麻烦你帮我做只桂花糕。”“不好意思了,我们店里单子上没有的一律不做。”“喔哟,勿要介墨守成规啦,侬上个礼拜做得老灵咯,阿拉唐太太老欢喜咯……”“孙太太!”她当时也不知怎么会情绪如此过激的,按捺不住地喝制了一声,想想又埋头说了句“不要为难人家……”她自然知道桂花糕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他第一场感情,现在却要他面对一个背叛了他感情的人再做出那种味道,这太残酷!他打了声招呼匆匆离去,带着和她一样的难堪。
她饭吃到一半,想着又忍不住寻了个借口出去找他,既然都遇见了,阔别重逢,简单问个好又有何妨?他大约也知道是她找他,与以往一样换了件衣服出去的,领她一直往外走,两人站在街沿。“对不起,刚才孙太太……她不知道……”“上次在孙公馆我也不知道是你,不然不会这样……”他悠沉的一口气,一低头。曾经只给她做的桂花糕,如今可以为任何人做,却唯独不再做给她,其实做与不做是一样的,一回事,以前那是因为喜爱一个人,后来则是因为无法释怀。初恋是什么?初恋就是你可以在往后的时间洪流里定义它的青涩浅薄,嘲讽它的荒唐不经,但是当那个人来到你面前的时候,你却排开了岁月里所有的流言蜚语,一刹那间返璞归真——“为什么要离开……”他早已听说过些她离去的原因,也臆断地决定了放弃她,然而见到她却还是如此问了出来,站在还是虹口的那个时间点往前看,而她是从醉酒被带到沛园那次往后看的,世事难料,木已成舟,她深深吸了口气望向街上的车流,一句“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他现在是我先生。”她在其它时候如此这般想或许没什么,在他面前说出这话却已然透出了一股苍凉的认命,她也看开了,已无需再论过去。他却对她这样的强调结果而避提原因有着不一样的想法,也许不说便是一场最好的回复吧,他想想也是明白了,有些感情上的难堪没必要血淋淋地揪扯出来问个清楚,结果已如此,还是各自好自为之……他悠缓地透了口气,手抄进口袋离去,走到门口却又顿住,回转头交待了她一声“一个人凡事都好好的……”她当时背对着他,蓦然间竟是两行眼泪“卜落”一记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