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雨亭-《汉魏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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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如此,四哥仍旧看你的书罢,我走便是。”我稍稍缓和了惊悸之心,悲伤之情却犹未断绝,于是正要起身离去,却被曹植一把拉住手臂。

    “慢着。”

    没等我反应过来,黑幕中便伸来一只长袖,将我额头、脸颊、下颔及脖间的雨水,都细细揩拭干净。

    “亭外雨下得如此大,你往哪儿去呢?”他轻声问道。

    “能有此闲心来亭中赏雨,看来母亲命你抄的书都抄毕了,我倒是十分好奇,你是如何在短短五日内抄完那十万馀之言的?如此拼命,手指可还在否?”他似乎略有嗔意。

    此刻,双手双脚与心仍旧冰冷,双颊虽早与冷湿的头发紧密相依,却开始渐渐升温。我眨巴着眼,愣愣地看着,黑夜中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原本棱角分明清俊的脸,在黑夜中只剩半个轮廓,五官也教人看不甚清,可曹植,终于又变回,我前世记忆里,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我鼻头一酸,背过身去,终究不敢再看他一眼,也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话。

    这数月在府中隔绝交际,与曹植,早没了初见时那般两小无嫌猜的亲近了,说是陌生的邻居,也无甚差错。

    可他仍如初见时一般彬彬有礼,柔声问候道:

    “适才你是怎么了?”

    “……”

    我涨红了脸,快把脖子缩进衣襟。

    “这胡饼……难以下咽……难吃至极!故而……”

    我试图为自己的难堪狡辩,可没来由的话,反倒令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曹植才缓缓说道:“此饼虽非佳肴,当世却仍有许多庶民连一口也难得,只能暴尸荒野,做这霖雨中的孤魂野鬼。阿缨既得了这饼,且须珍重,莫教他人夺了才是。毕竟此饼,虽食之无味,关键时刻却能救人性命。”

    曹植像是话中有话,可我故作听不懂,于是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啊?”我有些茫然地回头。

    曹植却又笑了:“我是说,上回我送你的组玉佩,也有好些时日没见你戴了,便提醒你一回,那系佩的缨带子,须系牢一些!”

    “哦……”

    我抱着双腿,垂下眼帘,神情再次黯淡下去。

    “四哥可知,为何明明是公子晏做错在先,我却受罚最重吗?”

    曹植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起身,绕到雨亭案几旁,端坐下来,慢悠悠地从案底抽出火折子和一盏铜油灯,不一会儿,雨亭便被豆子大小的灯光点亮了。

    而我,也渐渐看清曹植的脸庞,看得清他今日穿着深色的直裾。

    “你素来与我二哥走得近,何不去问问他呢?”曹植浅浅笑着,用手掩风,只顾埋头照看自己的灯火。

    “……”

    我不知他是何用意,偏要再问:“四哥以为,三日前缨儿府前举止,何如?”

    “有勇无谋,匹夫之举。”

    曹植说得风轻云淡,毫不犹豫。

    “怎么?四哥也觉得,应当讥讽缨儿不知礼教,野蛮粗鄙么?”

    曹植沉默了半晌,语重心长地说道:“阿缨,礼教繁缛,于今世已难适用,然孔孟之道犹可循之以修身,譬若仁孝,为人子者,实不可忘。”

    曹植见我不为所动,继续为我分析道:

    “父亲常同我说,‘不期修古,不法常可’。所谓当下行仁,是教阿缨不到万不得已,切莫伤人。你有些言辞委实刻薄了些,虽贪得一时口快,却徒留口实,未若冷静思量,诱那何晏自失其言、自毁其行。

    “那日大堂,母亲高坐于上,你纵然无错,也不可急躁莽进,据理力争啊;而尹姨娘几句唬人的话,你反倒放在心上,泄落了中气。即便后来抓伤了人,与你阿弟被撞伤仍是两回事儿,却被你弄得一地鸡毛。

    “何晏德行有缺,本是理亏,何不寻母亲相助,向姨娘要得一番赔偿?既可是财物,亦可是登门谢罪。当堂对质下,自可使凌弱者屈从。”

    我并不笑话曹植是理想主义,只是颇觉稀罕地问道:“四哥竟不觉得,缨儿身为女子,不该如男子一般刚强吗?”

    曹植闻言,哼声一笑,目光投向亭外雨景:

    “凡为人者,贤字当头,何分男女?阿缨不闻古之贤女,亦有炎帝少女,慷慨复仇,衔木沧海乎?不闻缇萦救父,勇言上书,强胜男儿哉?不闻女休任侠,当市杀讎,不惧白刃邪?如此乱世,更当效关东苏来卿,壮年刚烈,身没垂名也。仁与礼,贤与德,全在善之本性,而不受世俗所拘。”

    我闻言颇为动容,心中隐约已寻得那与古人封建观念和解之法。

    我又细细揣摩曹植所谓的“贤”字,他的“贤”似乎与这个时代的“贤”不大相同。

    “缨妹妹,‘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啊。”曹植盯着我的眼睛,莞尔道。

    我的脸庞挣脱了泣痕的束缚,终于露出久违的微笑。犹豫了一会儿,我鼓起勇气轻声说道:

    “贤女既有仁、有孝、有义,礼也不当弃……适才,缨儿直呼了四哥的名讳,还望见谅。”

    “诶——”曹植一本正经地摆手笑道,“吾亦敢直呼何晏之名,皆为同辈,何必在意?威仪繁重,反成羁绊,大礼岂可为小节束缚邪!”

    我点头称是,蓦然想起阮籍那句“礼岂为我辈设也”。

    正当我出神之际,身后忽又传来曹植的声音:

    “如何,现下心情好多了吧?”

    我抿嘴偷乐,旋即却又敛起笑意。看着亭外雨点渐小,我的心逐渐回归宁静,于是长叹一息。

    “我讨厌雨。”我认真的。

    曹植却不以为意地随口接上:“雨本身并无对错,你讨厌的,只是和雨有关的记忆。”

    “……”

    见我缄默不语,曹植也仍旧挽臂安坐,作赏雨状。

    “这数月以来,你究竟在害怕着什么呢?”

    曹植突然发问,问得我措手不及。

    他怎么知道我在“害怕”的?

    “病愈后,你一见到我们这些公子,便绕道而行。白日里,要么久居房中,要么人前阴郁,与那日邺水边初见时,简直判若两人。我实在想不出是何等缘由,令你变成这副模样,又或许,你崔缨本就如此模样。

    “关于你的身世,关于你的过去,我知道非礼勿言,故而不曾刻意问过你。直到前日你将何晏痛揍一顿,我才明白了——阿缨,你原是不喜欢这里,你想回家。”

    “……”

    听完曹植的一席话,我面向幽暗处,默然垂泪。

    零雨迷蒙,我心实悲。

    倚着孤茕的亭柱,撑着疲惫的双眼,伤神地望向雨中满园夜色。我知道,亭后池塘里,定有在雨中零星散开的浮萍。

    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

    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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