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太平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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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算是大夏土地上最常见的法事之一,任什么愚夫愚妇也都知道如何进行,更不知有多少神棍骗子倚之售术,在云冲波心中,用这种东西来预言“小天国”这样伟大事业的前途,实在是可笑到已经笑不出来的一件事。

    但他又不得不认真:曾有过亲身体验,他知道时光障壁的确可以被凿穿,“未来”的力量,的确可以作用于“过去”,太平与袁当先后曾经作到的事情,小天国诸王未必就不能作到。毕竟,东山是当世最强的术者之一,长庚则在时间法术方面有着可能前无古人的修为,再加上十级力量的浑天与蹈海,这四个人齐心协力起来,说创造出任何人间奇迹,也都不值得特别惊讶。

    晨起时,被三个梦同时冲击的云冲波,除了头疼之外,只能回忆起极少的细节,但,随着走动,吃早饭,和寒暄,他的头疼渐渐减弱,也开始能够捞出到更多的碎片,而不知是否和那本诸子百家的合集有关,他在认真研读那些活跃数千年前的思想家时,竟似突然听到有人在脑中低低叹息。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

    意味深长的诗句,更给云冲波以刺激,使他突然间回想起来关于“扶乩”一梦的诸多细节。

    四人一齐滴血沙盘,之后,是以长庚为主持,三名神域强者各尽其能,按照他的要求输力运功。不久,整整齐齐的沙面便自行涌动起来,似有一支无形巨笔正在任意挥毫,纵横淋漓。

    “父母忠贞为国酬,何曾怕断头?!”

    字为狂草,莫可捉摸,更使包括长庚在内的四人深感震撼。

    (的确,他们,都付出了很多啊……)

    以云冲波本身的阅历,并不足以体会词中深意,但透过蹈海的感受,他却可以理解,这些把一生追求都寄托在小天国事业上的巨人,被激起了怎样的共鸣。

    (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

    那种掺杂着遗憾、不甘与决心的滋味,尽管以最狂放的草书写下,一样浸透着挥不去的悲凉,而之后,更以强有力的反问,重重刺透每个人的胸膛。

    (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咀嚼着这如此神秘的“神示”,云冲波实在没法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神祗被长庚请降。他所能知道的,是在扶乩结束后,参与的四个人,皆面如土色,汗透重衣。

    “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是啊,起兵多年,我们,也已都不复青壮了。”

    神态恍惚,浑天缓声道:“付与东流……付与东流……兄弟们,你们,你们忍心吗?”

    “告诉我,你们,忍心吗?!”

    “绝不。”

    伸出手,与浑天紧紧握住,东山道:“千辛万苦,我们才走到这里,再向前一步,我们就能建立起永远不灭的太平世界……我,绝对不会放弃。”

    “……绝不!”

    “我也是。”

    梦境至此而结,云冲波再想不起后面的事情,但,一想到四名不死者是怎样紧紧握手,以无声之誓共坦心地……云冲波,就有一种很想要哭的冲动。

    (你们没有放弃,但,你们还是失败了啊……)

    意外的,这却给云冲波以动力和勇气,使他终于能够来见荀欢,来向他询问更多的细节,更多的,关于公孙三省的事情。

    (我要知道,我必须要知道,无论他们是怎样失败的,我也必须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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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说这些,就要从‘太平’的理念说起了。”

    很谨慎的选择着语句,荀欢罕见的没有边说边饮酒。

    正如云冲波已经知道的,“太平”两个字,并非太平道的专利,诸子百家对自己学说的标称,皆是以“致天下以太平”为说。

    “太平本来就是个好东西,人人都想要的,并不是儒门不要,朝廷不要,只有太平道希望天下太平一样。”

    包括儒门自身,虽然不屑重复使用“太平”两字,但其政治理想的最高形态“大同世界”,就其本质来说,也足可以满足人民对于太平的向往。

    “总之,关键的关键,在于谁能把太平建设成功。”

    当然,彼此间也有着明显的区别,同样是“太平”两个字,里面的涵义却很不相同。

    “对百姓来说,最基本的‘太平’就是不要再有战争,每个人都可以活到自己的天年……这其实是最基本的要求,也被包含于所有各家的‘太平’当中,但悲哀的是,就连这一点,也一直没有能够达成。”

    关于如何达成,各家皆有着自己的理念:有说要“明礼”,使所有人皆明确并接受自己的身份,不产生更高的奢求,也就不会再有争端。也有说要“兼爱”,在天下培养出“万姓一家”的共识,不相攻掠,更有人说最好是“无为”,所有人都不要作比生存更多的事情,无国无君,各各曳尾泥涂,还有人高呼要“以法”,制订出包罗万象,不具漏洞的法律,并附加以巨大和决不通融的暴力保障,以此来吓阻所有徘徊在雷池前的冒险者……等等。

    “而太平道,他们的理念是‘无私’。”

    太平道的精神源流,生于道、用于墨,充满着理想主义的色彩,也因此而对中下层百姓有着极大的吸引力,但,在第一代道祖,也即创立太平道的尚清和余庆手中,仅仅是提出了“无私”这一概念,却并未明确如何达成这一目的。

    “在最初,太平道的宣传很有意思,完全就是大杂烩,抄了墨家的‘兼爱’,模仿了儒门的‘大同’,当然也吸收了道家‘节欲’的精神……嘿,虽然乱七八糟,却就是有其吸引力在。”

    宣布说,上古之世,人不相战,天下为公,后来之所以连年烽火不断,皆因有私。

    “有私,就要保护,有私,就想增加,天生万民,原不相同,拳勇者劫,??者欺,懦善者则为人鱼肉……各各均以其私心为用,积聚不休,天下,也以此不复太平。”

    将“私”视为世间最大的罪恶,太平道众鼓吹“天下无私”,称这样一来,就会达到“等贵贱,均贫富”的太平境界。

    “当然,这实在很可笑,不过,也不失为一种很有道德感的鼓吹,但糟糕的是,他们却走到太远。”

    不肯停止在“道德”的宣传上,太平道众将他们的理论向前推导,从“无私”的角度看,“家天下”的帝姓制度,正是最大的“私”,也自然就成为不能不予以推倒的恶魔。

    “所以,就有了数千年来连绵不绝的永世战争……所有人都看不到结局的战争。”

    苦笑着,荀欢表示说,除非有人能够建立起让多数人都认可且能不断传承的“太平”,这战争,大概永远都不会结束。

    “帝姓强大的时候,可以镇压太平道,却不可能灭绝,而当其衰弱的时候,太平道的战斗,更会成为推倒旧帝姓世家的第一记冲撞。”

    “但是,荀先生……”

    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云冲波却更想知道一些别的东西,比如,虽然说初代太平道祖只是提出了“无私”的目标而没有配套的措施,但太平道源流数千年,中间应该也有过具高度政治智慧的人物,难道一直都没人试着将之实现?

    “有,当然有啊……就在这里。”

    出了一会神,荀欢道:“两千多年以前,‘南海赤家’治世的末年,太平道大举起事,定锦官为天京,一度两分天下,而在这过程中,他们更曾尝试建立起一个完全‘无私’的社会……当然,他们最后还是失败了。”

    将“无私”加以阐发,小天国提出要作到“家无私产,心无私念。”,为此,他们建立起“圣库”制度:在确立普通家庭基本生活条件的前提下,收缴所有多余的财物,统筹使用。

    “当然,那只是一个开始,与之相关的,还有一大批相当复杂的制度,关系到资源的分配,关系到基础设施的建设和对社会活动的保障,关系到人才的选拔和上位,关系到宣传与信念,关系到思想的统一……等等,总之,那时的太平道,的确拥有一批天才,不仅是绝强的反叛者,也有着优秀的智慧和政治力,‘战斗’的同时,也作出了极高水准的‘建设’。”

    在那数十年间,连很多儒门的中坚人物都开始对夫子的教诲感到怀疑,开始想要试探着看一看,小天国是否真得有可能成功。走到最远的人,甚至开始尝试用儒门经典来解释和注解小天国的种种施政,并将之引申为“大同世界”的实现。

    “所以说,最强大的从来都不是刀和拳头,而是理想、是理论,能让天下民众追随的理想,能让众多有识者认可的理论……‘永远太平’的未来,谁会不想?”

    “但是,他们还是失败了。”

    “……对。”

    怔忡一时,荀欢慢慢道:“最终,他们还是失败了。”

    在公孙三省看来,太平道的失败,从一开始就已注定,无论他们能够走到多远,无论他们能够取得多大的成功,但最后,他们必定失败。这种坚定的信心,使很多动摇者重又站稳立场,也使他赢得巨大的声望,尤其是在小天国果然如其预言般轰然崩坏之后,他更被视为神一样的智者与政治家。

    “但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三省公那些预言的真正含义……”

    “啊,你说什么?!”

    嘴巴张到拳头都可以塞进去,云冲波实在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东西。

    “三省公,他早已经绝望了……他根本就不相信南海赤家还可以顶住小天国的冲击,他根本没想到帝京居然真能守住,他始终以为绝不可能守到勤王军赶到的……”

    “那么,就是说,他,他只是一个非常成功的骗子,骗过了所有人,其实……他自己根本不相信自己说的东西?!”

    “骗,骗子?”

    皱着眉,荀欢连连摇头,显然很不满意这种唐突前人的评论。

    “三省公不是骗子,从来都不是,他只是说‘太平道终将失败’,却从来没有说过‘当今帝姓可以笑到最后’。”

    很想说“这简直是胡扯”,云冲波并不觉得两句话有什么区别,但荀欢极为认真的表情,使他没法那么轻率的就下结论。

    (那么……)

    当用心去想时,答案果然也就出现,那使云冲波冷汗直冒。

    “公孙三省的意思是说,小天国就算可以攻入帝京,推翻帝姓,最终也必定失败……为什么?”

    “因为……”

    眼神中满是怜悯,荀欢道:“因为,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最强大的不是刀和拳头,而是理想和理论,太平道的理想诚然充满吸引力,在理论上却有着致命缺陷,又岂能不败?”

    对为实现“无私”而建立的如圣库等一系列制度,公孙三省当时就给以严厉的批评,预言其的不可持久。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天之道,唯天可行,我们身在人间,便只能依人道行事,不死者……他们也只是人,不是神。”

    “以‘人’之身,行‘神’之事,亘古以来,岂不败亡!?”

    这是极严厉的批评,但也不完全正确,在云冲波的记忆中,在东山之教务系统和无言之纪律系统的双重作用下,这套制度一直运行的很好,虽然中间也曾经出现过问题,但当无言对列侯级别的高等人员也一样整肃时,便很快又恢复了整套系统的活力。

    “不过,那还不是最重要的……”

    徐徐重述公孙三省的预言:那最关键的部分,是指向不死者。

    “祸福同门,生死一途,不死者,是太平道能够成功延续的关键所在,却也是太平道必定失败的原因所在……小天国,无论他们可以达成怎样的辉煌,最后也必定败亡。”

    “败亡在……不死者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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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王,前次的事,我太鲁莽了。”

    高大空旷的房间内,只有宾主两人隔桌对坐。蹈海很诚挚的低着头,希望对方把上次的事情完全忘掉。

    “北王,言重了。”

    或是因为光线不好,云冲波觉得,东山今天显老显得特别厉害,虽然强打精神,却怎也掩不尽那种心事重重的样子。

    “正如那天的乩诗,为了‘太平’,我们连生死都置之度外很久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亲手为蹈海倒上茶,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东山缓声道:“北王今天来,还有其它事吧?”

    “……对。”

    前来拜访东山,除了真心低头之外,蹈海也的确奉有使命:他带来了由浑天亲自起草的诏书,请东山过目。

    “照得天下贪官,甚于强盗,衙门酷吏,无异虎狼。皆由人君之不德,远君子而亲小人……”

    只读了开头几句,东山就停下,抿紧了嘴。

    “这个诏书,是和干王一起起草的吧?”

    见蹈海点头,东山郁郁摇首,“天王他的想法,越来越象是帝妖的模式了,把‘贪官之恶’放在首位,对‘人君’只含含糊糊的说什么‘不德’……这样子下去,我们和那些想要入主帝姓的世家又有多少区别?”

    “……但是啊,东王。”

    从对教义高度尊重的角度出发,北王和东王的立场甚为接近,但同时,从实际来考量,他也可以理解这样操作的理由。毕竟,对天下百姓而言,最令他们痛恨的,令他们可以感同身受的,的确是“贪官”而非“皇帝”。

    “对,我知道,那正是儒门千年一日宣传的功效……也正是贪官为什么永无止境的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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