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宛若化蝶-《大清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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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隔着珠帘听她娇声低语,虽然谦逊,倒并不推辞,十分喜悦,又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透帘而出,更觉别有情致。想到这许多年来将她冷落在此,忽感歉然,问道:"前些日子我去建福花园,看见桃花都落尽了,听花儿匠说你今年一次都没去过,虽说是养息,每天从早到晚只管呆在屋子里也没好处,起得了身,还是出门走走的好。若是嫌一个人闷得慌,我叫皇贵妃给你做伴儿。"
平湖不置可否,却道:"圣上驾临,臣妾无可侍奉,不如弹奏一曲,以谢诳驾之罪吧。"顺治意出望外,大喜道:"久不闻爱妃雅韵,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侍女奉上香茶花糕来,顺治品茗尝糕,忽觉此情此景好不熟悉。未及想得清楚,忽听"铮琮"一声,琴声已起,虽近在咫尺,而如远隔天涯,声高韵雅,绕梁穿户,令闻者顿有今夕何昔,身在何处之感。顺治吃着茶,又听了这曲子,忽然心中一动,终于想起这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不禁道:"朕幼时曾有一位忘年交,也为朕弹过这曲《苍梧谣》。自从这位故交仙逝,朕只当此曲已成绝响,孰料爱妃竟然怀此绝技,何以从前没听你弹过?"
平湖默然不答,半晌,方微微喘息道:"臣妾倦不可支,请皇上恕罪,不如改日再来吧。"
嫔妃拒绝见驾已是罕事,及至皇上亲临,还要隔帘相陪更非寻常,如今索性撵皇上走,这简直与欺君无异了。景仁宫婢女此时已经全部换过一新,还从未领教过佟妃这种"大逆不道"的行径,闻言都大惊失色,一齐跪在地上,却不知该如何说话,只是低着头不敢抬起。
顺治虽觉平湖比前益发任性了,却不忍责备,倒是很听话地站起身来,笑道:"正是劳你废神,好好歇着吧,明儿我叫皇贵妃来与你说话儿。"遂起驾回宫。众婢女叩头跪送,直等着圣驾走远了,犹瘫软在地,无力起身。
次日廷议,众大臣上疏,尽皆同意吴三桂进兵之请。顺治遂下旨,由户部拨给云南十七年八分兵饷银三百三十万两,复命学士麻勒吉、侍郎石图等前往云南与平西王面商机宜。吴应熊主动请缨,不予恩准。
吴应熊想起去年在云南,父亲曾经说过朝廷早有疑己之心,如今看来,竟不是空穴来风。这次户部提意撤兵,想来便是为了牵制平西王兵力,不愿他长期霸居一方,羽翼长成。而吴三桂执意进军,群臣又一致附和,皇上虽然权衡利弊准其请奏,却必然更加猜忌,不许自己南下父子会合,便可窥一斑。至于昨天在养心殿说什么太后与皇贵妃之争,既便真有其事,也不过是借辞虚幌,其真正的用意,还是在试探自己父子是否故作不同政见来矫饰机心,另有谋图。从此往后,自己在上朝对答之际倒要加倍小心了。
退了朝,吴应熊即赶往二哥处报讯。虽然二哥南下未归,院中却留下一个老仆人打扫,眼神既差,耳朵且背,便在他耳边打雷也只是翻翻眼睛,再没一言半语回复,究竟是不是哑的也不知道。吴应熊也不理他,顾自进了房,从书案上取下一樽梅花瓶,在耳边微摇一摇,竟有声响,忙斜倾着一倒,果然从瓶中掉出一封信来。
这半年来,他一直用这种方法与南方保持联络,不过,总是他去的信多,明红颜回的信少,自是由于南北音讯不通之故。今儿竟有收获,可谓意外之喜。展开信来,红颜清秀的小楷蝴蝶般扑入眼帘,便像有生命的一样,更为意外的是,红颜说自从罢战以来,滇边安静,民生渐复,且听说户部有撤兵之议,估计短期内不会有战事,所以已经决定近日返京,并相约在崇祯陵见面。
吴应熊看到明红颜要回来的消息,起初一阵狂喜,然而接着便意识到:红颜打算回京,是因为不知道父亲吴三桂有"三患二难疏"。而自己刚刚写给红颜的信里,正是要告诉她清军即将进兵云南一事。如果红颜知道了这件事,必定会打消返京的念头,留在云南永历帝身边准备应战。那样,自己就不能与她相见了。那么,自己还要不要通知她最新的变故呢?
他已经六年不见明红颜了。如今她终于要回到京城,并主动约他见面,倘若失去机会,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然而如果用隐瞒消息的方式来博得见面机会,岂非对红颜不忠?他已经对她隐瞒了自己的身份,隐瞒已婚的事实,难道还要隐瞒战局吗?更何况,那进兵云南的军队还是由父亲吴三桂带领的呢。
吴应熊一叹再叹,到底还是从怀中掏出早已写好的信来,闭上眼睛,塞进了梅花樽里。如此,也就亲手断送了与红颜见面的机会。
这日早膳过后,董鄂妃带着几个婢女,捧着礼盒往景仁宫拜访。平湖亲自在门外迎接了,延入内室,诊脉观色, 董鄂千恩万谢了,忽然叹道:"我并不是怕死,可是心中有太多的事放不下,不能一时就死。有时候想想真划不来,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可是一旦大归,那些心事又同自己有什么相关呢?人生在世,时时事事都惦记着安身立命,倘若心愿不了,便至死不能瞑目。然而一口气不来,却又向何处安身立命?那些心愿,岂不都成了梦话?"
平湖怦然心动。她不知道董鄂这番话是不是故意冲自己说的,然而她无疑说出了自己的心事。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她与她,都是生死不能由己的人,她们的身上,都有着太重的包袱,太多的心愿,至死不能消歇。她忽然有些明白顺治对董鄂妃的迷恋了。
当下平湖并不置可否,只命侍女传笔墨,亲自开了一张方子,又指定一日三餐饮食,叮嘱道:"除此之外,绝不可再用别食他药,亦不许随意加餐,按方用药,依时进膳,如此,不消两月,必可望好。"
董鄂妃谢了辞去,从此依方用药,果然不到半月,脸上已见光润,比前更觉娇艳。顺治大喜,后宫中连日欢宴,彩袖辉煌,笙歌弥漫,又打赏了景仁宫许多礼品,命吴良辅带人送去。过了片刻,仍旧捧回来,说是佟妃自谓奉旨试药乃是份内中事,无功受禄,愧不敢当。
顺治无奈,唧咕道:"佟妃这脾气,竟是越来越古怪,天下人再没第二个如此。"董鄂妃笑道:"臣妾的病是佟妃娘娘治好的,恩同再造,理当亲自登门道谢,岂有反劳皇上赏赐之礼?难怪佟妃不喜欢。"当即打点了几色精致针线,别样糕点,命宫女捧着,亲自往景仁宫问候。
平湖仍是婉拒,董鄂笑道:"原不算什么礼物,只是亲手绣制的几样玩意儿,聊表寸心。娘娘若不受,是怪我出手寒酸,不屑往来了。"平湖这方收下了,又命奴婢奉上茶来。
刚谈了几句,忽然慈宁宫女官忍冬走来,宣称太后娘娘诏见,又给两位娘娘见礼。董鄂与平湖都忙起身还礼,笑道:"有什么事,随便遣个宫女来告诉就是了,怎么劳姑姑亲自来传?"
忍冬笑道:"太后久不见佟妃娘娘,着实惦记,要请娘娘过去说话儿。又怕娘娘身上不适,若是别个人来传,娘娘见是太后之命,少不得要强撑着前往,岂不有违太后本意?故而命奴婢前来,若是娘娘精神还好呢,就陪娘娘走一趟;若是见娘娘倦怠,就只是过来看看,说句话儿。这番意思,怕别的人不能体谅,反增娘娘烦恼。"
平湖与董鄂听了,俱各狐疑,却只得笑道:"太后盛意,真个思虑周到。"董鄂妃便起身告辞,平湖也不相送,匆匆换过衣裳,且随忍冬往慈宁宫来。
宁妃、远山等正围着太后奉承说笑,忽见忍冬陪着佟妃走来,都觉诧异,满面笑容地站起来问好。平湖一一道谢,又给太后请了安,方才落座,太后向左右笑道:"娘儿几个天天说笑,倒觉平常,佟妃难得来一回,我看了她,倒想起正有几句体己话要说。"远山忙站起来笑道:"太后娘娘说的,佟妃娘娘是稀客,意思嫌咱们都是熟面老脸的,看得多了,倒生厌烦,还不快识趣回避了呢。"众人笑了一回,遂都跪安辞去。
大玉儿笑着点手召平湖坐近来,又命忍冬换茶。忍冬知机,忙带了众宫女出去,随手将门掩住。命众人散了,自己坐在外间守着,不许一个人进去。佟妃心知有异,却不便动问,只得端坐着低头品茶,暗思何事。太后倒也并不绕圈子,开口便问:"我听说,皇贵妃请你治病,可有这事?"
平湖陪笑道:"不过是出主意请贵妃略改变些饮食习惯,并无"治病"之说。"
太后笑道:"食疗之法,自古有之。你能用饮食令皇贵妃起死回生,这能耐也就不小。"
平湖更加心惊,小心答道:"臣妾自幼多病,家中常有名医往来,耳濡目染,略记了些饮食之法。皇贵妃身子原无大碍,只为四阿哥不幸夭逝,伤心郁结,故致梦醒颠倒,神思恍惚。臣妾只是略为调理饮食,岂有"起死回生"之术?果有此方,臣妾亦不致缠绵病榻,能医者不自医了。"
太后道:"我说你"起死回生",并非你的仙方有效。而是因为我知道,这一年来,懿靖太妃等人一直在承乾宫暗布眼线,换掉贵妃之药,又常在饮食中做文章,这才使得皇贵妃日渐羸瘦,神思不属。若不是你为她开方调治,用食材行使"以毒攻毒"之策,再过个一年半载,皇贵妃必死无疑。这还不算是"起死回生"么?"
平湖听了这一句,此前种种猜测尽成事实,见太后将这样的大事如此直说无讳,反倒不得主意,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垂首不语。
大玉儿笑道:"你心里必然奇怪,想我既然知道懿靖太妃她们捣鬼,为何不加阻止,反而任其在后宫兴风作浪,岂非借刀杀人,助纣为虐?"平湖忙道:"臣妾不敢。"大玉儿道:"是不敢,还是不赞成呢?"
平湖道:"太后统领后宫,母仪天下,日理万机,凡行事必有宏旨深意,非臣妾可以妄测,又岂有不赞成之念?故曰不敢,是不敢猜测、不敢评论、不敢参与之意。"
大玉儿笑道:"好一个"不敢"。此前我倒不知道,你原来这般牙尖嘴利,言辞便给,倒是我眼拙,看差了你。今日看来,你倒是后宫里第一个耳聪目明,心清如镜之人。"
平湖既不便承认亦不好分辩,明知太后似褒实贬,语中有责怪自己多事之意,遂恭敬回禀道:"谢太后过奖。惭愧臣妾近来愈感神倦体乏,不得不闭门养息,以便早些康愈,侍奉太后。"婉言承诺,从此不理皇贵妃之病就是了,管她们下毒也好,放炮仗烧衣裳也好,把她推入水也好,都不会再加干涉,更不会告密给皇上。
然而皇太后似乎仍不满意,轻笑道:"你倒也乖巧懂事,难怪皇上对你一直另眼相看。我从前只道你来历不凡,是我一位故交之女,直至董鄂进宫,才知道此前竟是我弄错了。那董鄂妖媚惑主,勾引得皇上一味亲汉远满,沉迷佛教,如此下去,只怕于国家社稷无益。故而我明知后宫中有人作法,却装聋作哑,任其自然。原以为四阿哥夭折,贵妃伤心之余,必会有所收敛;岂知她不知进退,越发引逗得皇上行为乖张,倒行逆施,若再不除去妖孽,只恐夜长梦多,等到大错铸成,就悔之晚矣。不过,懿靖太妃那些人难成大事,各个都不及你一半聪明,故而我今天特地找你来,想你辅佐皇上,使他远离妖邪,归返正道。"
平湖闻言大惊,太后话中的意思,分明是要她亲自动手除去皇贵妃,将功赎罪。董鄂妃系南明永历帝暗置宫中之眼线,这是她早已猜到的,所以才会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替董鄂开方诊脉;如今果然惹火烧身,也在意料之中,然而太后这样当面鼓对面锣地打开天窗说亮话,而且竟然要她亲自出手,却是出乎意外。她知道太后既然打定主意,董鄂妃已是必死无疑,心中既为董鄂的命运惋惜,亦为顺治的处境悲伤,既不敢应承,亦不好推拒,只得含糊答应,谢恩辞出。
回到景仁宫中,平湖亲自在案上设了香鼎,命奴婢尽皆退避,不许一个人打扰。自己浴手焚香,静坐沉思,足足想了整个下午。这次交手,教她清楚地知道:无论才智心机,胆魄气势,自己都远远不是太后的对手,除却就范,无法可施。然而真要奉旨杀人,谈何容易?殊不论自己与董鄂是友非敌,既便看在顺治待皇贵妃一片痴心的份上,她亦不愿成为杀害他心中至爱的凶手。
自从孙可望降清后,平湖对南明与大西军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一心只将未来寄托在自己儿子玄烨的身上;然而董鄂的进宫让她知道,永历帝并没有对紫禁城死心,即便是困兽之争吧,亦还是勇气可嘉。她虽不愿再与他们联手,却也希望能助其一臂之力,现在反而让她亲手杀死永历最后的希望,叫她如何做得出来?
然而太后曾经怀疑过她的身份,如今好不容易释去前嫌,又将如此机密大事泄露于她,如若抗命,必定会成为太后眼中钉,大祸不日便要临头了。除非她去向顺治告密,如果是那样,结果会怎么样呢?顺治或者会为了董鄂向太后问罪,但满朝文武却不会为了个妃子与太后反目,只会一味死谏,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把所有最尖锐的矛盾暴露于阳光下,董鄂妃的来历会被张扬出来,而自己的身份也有可能曝光。牵二连三,受累者何止千万。做大事者须丢卒保车,而不可因小失大,自己任由琴、瑟、筝、笛枉死而不肯向皇上求情,也是为此。这一次,难道要为了皇贵妃而与太后正面为敌吗?
她从不畏死,但是如果自己的死并不能阻止董鄂妃悲剧的发生,那么牺牲又有什么意义?平湖的耳边忽然响起董鄂说过的那句话:"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她想董鄂其实也是早已看穿了自己的命运,有所意料的吧?如今太后所以会联合她对付董鄂,并不是把她当作自己人,而是因为把对香浮小公主的猜疑转到了董鄂的身上,这未尝不是一个将错就错移花接木的脱身良机。如果董鄂死了,太后的疑心就会落到实处,再也不会捕风捉影猜忌于她了。那样,也许她就会安全了,更重要的是,玄烨也就安全了。否则,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一次痘疹之灾呢?
正不得主意,忽然婢女叩门求见,平湖低声道:"不是说了不要打扰我静修吗?"宫女赔罪道:"是四阿哥来了。"平湖霍然起身,一时只当自己听错,不禁问:"谁?"
宫女已经带了玄烨进来,跪着给平湖请安。平湖看到儿子,几乎以为自己打坐久了,走火入魔,生了幻象,忙将玄烨拉至自己身边坐下,摸着头问:"你怎么来了?"玄烨含泪道:"孩儿正在跤场练功,素玛嬷嬷过来传旨说,太后娘娘听说额娘身体不适,命我来给额娘请安,还叫我陪额娘用过晚膳才回去呢。"
平湖大喜过望,反而不敢当真,忙命侍女传了跟四哥来的奶母进来,问她:"三阿哥来这里的事,太后知道吗?"那奶母道:"回禀娘娘,太后深知娘娘思儿之苦,特意命奴婢送阿哥来与娘娘相见的。"平湖这才确信是真不是梦,转身抱住玄烨道:"从上次在吴额驸的府里见你一面,如今又有三四年不见了,长高这么多。"一语未了,泪如雨下。
在这瞬间里,她已经明白地知道:太后恩威并施,无异于一种催促,一种承诺,一种命题--要么她杀了董鄂,作为回报,她以后就可以经常见到四阿哥;要么抗命不遵,则答案不问可知。
她没的选择。生在帝王家,就注定了她没有别的路可走。
平湖在心中悲哀地叹息:皇帝哥哥,对不起,你错信了我,而你我最大的过错,便是生在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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