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书中自有颜如玉-《大清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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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已是顺治十二年的三月,玄烨已经满一周岁了,可是桃花还没有开--今年的桃花开得特别晚,是因为桃花也缺乏爱情吗?建宁茫然地问:"到底,什么是爱情呢?"

    "爱情便是,一个人呼吸的时候,另一个便能感觉到呼吸的震动。"

    建宁哑然,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爱,也没有产生过这样的爱。她知道自己是爱着丈夫吴应熊的,可更多的是怨恨,冷漠,疏离,她会为他心动,但不至于分分秒秒去感受他的呼吸,她甚至不关心他的喜怒哀乐,因为他也并不关心她的。她同样知道,平湖也没有遇到这样的爱情,皇帝哥哥对平湖的爱,远远不如平湖之于他的。

    她这样想着,便脱口而出了:"可是,即使世上有这样的爱情,也很难是双方互相的吧?如果只是一个人用心地去感觉另一个人的呼吸,而那另一个人却并不知晓,那么,爱,又有什么意义呢?"

    平湖浑身一震,默然不语。建宁的话无疑击中了她的心,她知道,当她这样深刻炽热地想着皇上的时候,皇上,却正在一天一天,一点一点地忘记她,远离她。他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诏见她了。从前她拒绝他的诏见时,他还时时有礼物赏赐,然而最近这段日子,他却已经连一丝音信都不给她了。他,是否已经完全将她忘记?那是早晚的事吧,即使不在今天,也在明天。

    她看着光秃秃的桃树枝,微笑地看着,看着,然后静静地落下泪来。因为,她从那寂寞的桃树林里看见了福临,他和她,是没有将来的。他已经娶了新皇后,还会再娶许多新的嫔妃,她们会渐渐充满他的心,不给她留一丁点儿余地。好像听到一声炸裂,她的心仿佛突然被什么敲碎了,山崩地裂般坍塌下来,刹时间摧为齑粉。

    那以后,平湖就再也没有与建宁说起过皇上,她们很少谈论宫事,甚至也很少计划将来,她们就只是静静地一起在花树下漫步,或者对坐着谈论诗词。建宁对做诗产生了巨大的兴趣,而这又正是平湖最擅长的,自然倾囊相授。两人一个教得细心,一个学得用心,不到一年,建宁已可熟背白香词谱,笠翁对句,虽不能出口成章,却也可做到平仄不错、对仗正整了。

    这天,建宁又像往常一样梳洗妆扮过便往宫中来,侍卫们却说宫中正在避痘,不许人随便出入。绿腰上前一步说:"是容嫔娘娘特别下帖子请我们格格来见面的,还不放行么?"

    "容嫔娘娘"曾经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儿,但自她诞下三阿哥玄烨后,已经一年多没有与皇上见过面了。这些耳目聪敏的侍卫们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因此毫不当回事儿地回答:"凭是哪位娘娘,也大不过太后娘娘。这可是皇太后亲口下的懿旨,不放一个人进去。"

    绿腰气恼:"哟,你还真会吓唬人!"皇太后亲口下的懿旨",太后娘娘"亲自"当着你的面下的旨么?你"亲耳"听到了么?倒是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皇上"亲口"下旨说我们格格可以不经传旨,自由出入宫中,你难道不知道吗?"

    皇上下旨  "十四格格可以随时进宫"的事,这侍卫倒真是知道的,虽非"亲眼"看见,却也"亲耳"听吴良辅说过,闻言顿时语塞,却不愿意输给一个婢女,扭脖耍性子地道:"你不用在这里跟我嚼舌头,从前的事我不记得,太后娘娘说不许放外人进宫可是今儿大早上的事,皇太后娘娘下旨的时候,可没说过格格可以例外!"

    僵持到这一步,连建宁也觉得无趣,坐在车里隔着帘子向绿腰道:"算了,我们改天再来。"然而向来懂得见风使舵的绿腰却不愿意了。也许这一年来她运气太好也太顺,已经习惯了呼风唤雨随心所欲,整个额驸府都是她的舞台,连向来跋扈的格格也要让她三分,这使她的自我膨胀已经到了极限,渐渐忘了自己是谁。

    格格得不到的人,自己可以得到;格格去不到的地方,自己可以去到;格格做不到事,自己也要证明给所有人看:绿腰,可以做到!因此,当建宁下令"回去"的同时,绿腰不退反进,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猛上前一步,对着侍卫便是一掌,娇声斥道:"你敢藐视皇上,抗旨不尊?!"

    这一掌,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皇家重地,紫禁城门,一个婢女竟然动手掌掴一个侍卫,这成何体统?连那被打的侍卫都被惊呆了,手捂着脸做不出任何反应。紫禁城门口,一时空气凝重得像坠了铅一般,远处,似有雷声隐隐,雨云低垂。

    公主婢女掌掴神武侍卫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宫中的亭台楼阁,并被擅于联想的嫔妃、阿哥、太监、宫女们迅速提升到一个更高的矛盾点上,且开始猜测:太后和皇上会如何处治这件事呢?

    侍卫与婢女,一个自称是奉了太后严命,一个又声明是皇旨大如天,那么处治了侍卫,就意味着皇令大过懿旨,而若惩罚婢女,则代表太后还是比皇上更具威严,仍然是后宫中的至尊。这两个本来微不足道的侍卫宫婢,忽然被摆在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上,无论天平向哪一侧倾斜,都代表着皇宫中的力量分配。太后与皇上手中各执多少砝码,很快就要见个分晓了。

    当吴良辅陪着建宁来到绛雪轩,一五一十地述说着神武门前的闹剧时,皇上立刻便意识到了这件事背后深藏的种种危机,顿觉棘手--身为人子,即使为了表示对太后的孝心,也应该立刻降旨严惩绿腰,可她如今的身份已经不是宫婢,近来又被额驸收用,由皇家惩处于格格和额驸的面子上不好看。况且她对太后不敬,若只是几句申斥或一顿鞭子,未免太过浮皮潦草;而若处以极刑,又似乎小题大做,欲盖弥彰,好像自己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被一个小婢女无意中说穿了,因此要大动干戈来表白似的。

    顺治深深叹了口气,向着建宁苦笑道:"十四妹啊,你可是给哥哥出了个大难题了。"

    建宁一时看不出深浅,问道:"皇兄想怎么处治?"

    顺治反问:"依你说,该如何惩治?不过,在你回答之前,先抛开你是格格这个身份,而要把你当成我,或者当成军机大臣来量刑。你会怎么做?"

    "我会……"建宁话说到一半,已经意识到并不是那么容易决断的。如果作为建宁,不用说当然是护着自己的婢女,把侍卫教训一顿就算了;但若异地而处,她却很明白婢女掌掴侍卫是件极没体统的事情,受罚的理该是绿腰。但怎么罚呢?也打她一耳光作为教训?似乎太儿戏了;扣她三个月俸禄或是拨去扫院子?可绿腰现是额驸府的人,又不在宫中当差领薪,这样罚并不合例;让她游街示众甚至午门斩首?好像还不至于;而且这件事牵扯到了太后,如果判罚不力很可能会耽上个大不敬的罪名。

    建宁越往深处想就越意识到这件事的非同小可,也明白了皇上的处境有多么为难,自己,真是给哥哥出了大难题了。她咬咬牙,下定决心地说:"我想,我知道怎么做。"

    "你知道?"顺治饶有兴趣,"你会怎么做?"

    "我会去跟太后说,是我恼恨侍卫顶撞,动手打了他。可是想想他也是遵照太后的命令,我这样做太任性了,所以负荆请罪。太后大不了骂我几句莽撞不懂规矩,总不会为个侍卫把我也打一巴掌吧?"

    "这倒也是个办法。"顺治意外地看着建宁,"十四妹,你真是长大了。不仅懂得权衡利弊,顾全大局;还知道挺身而出,举重若轻。"

    建宁笑道:"哥哥是怕我被太后骂得太惨,所以预先好好夸我一顿作为补偿吗?"

    顺治也笑道:"如果你能把这件事平稳解决,我还会给你更多赏赐的。"

    "你想要什么?"顺治认真地问,忽然想起在建宁小时候,带她去建福花园探望长平公主的事。他一直都希望可以给这个妹妹更多的快乐,然而,纵然身为帝王,他能给她的,也仍然十分有限。他甚至不能给她一个如意郎君,不能使她得到平凡百姓最简单的爱与幸福。除此之外,任何珍珠宝贝,他都愿意给她。

    然而,建宁低头思索片刻,却茫然地说:"我一下子想不起来要什么。皇帝哥哥,要不你先欠着我的吧,等我想出来缺什么,再请皇帝哥哥赏赐。"

    顺治和建宁兄妹俩彼此微笑地相望,心底里同时涌起难言的惆怅。人中龙凤的他们,都很清楚自己生命中至深的缺欠,可同时也都明白,那欠缺的,没有任何人可以给予他们。

    当建宁来到慈宁宫请罪的时候,皇太后大玉儿也同样感到惊讶与庆幸,惊讶的是建宁竟然有这份心胸与急智,庆幸的是建宁的举动的确是解决了她的一个心中疑难--她身居后宫而耳目众多,又怎么会没听见那些流言蜚语,又怎么会不为这件事的处理而为难。整个宫中都眼巴巴地看着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她又何尝不希望尽快息事宁人,让这件事平稳过渡。

    她向来对建宁的过错都视而不见的,不过这次要做文章给众人看,又恰是宫中昏定时间,许多命妇嫔妃簇拥,正是肃清谣言的大好时机。因此板起脸来,着实说了建宁几句:"已经嫁了人,怎么还是这么轻浮任性,沉不住气?同一个侍卫也大动肝火,岂不有失金枝玉叶的体面?"

    建宁唯唯诺诺,并不辩嘴。众人袖着手看戏,各动心思,惟有孔四贞上前一步陪笑道:"格格也是思念太后,急着进宫才一时冲动的。其实四贞这两天也正盼着格格进宫,好好地告个别。只是因为宫里避痘,才没敢请示太后,既然格格来了,四贞请求太后,可不可以请格格去花园里说会儿话?"

    庄妃也早说得口干,闻言趁机道:"正是,你们从小一同长大,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机会见面,是该好好聊聊,也替我好好教训格格知道些规矩。倘若格格能同你一样懂事,我可少操多少心?我也累了,你们大家也都散了吧。"就此打住话头,众人想要看一场好戏、赌一局胜负的如意算盘遂告落空。

    一出走慈宁宫,建宁就拉住孔四贞的手问:"你刚才和太后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好好地告个别",又什么是"以后不知道有没机会见面"?你要出宫吗?要到哪里去?"

    四贞苦笑:"格格还是这么性急,我正要同你说这事儿呢,这不还没来得及开口吗。"

    原来孔四贞自幼已由父母许配给孙延龄为妻,只等三年满孝,就要出宫下嫁的。今年刚好是第三年,太后已经择定吉日,年底便要为她做主,隆而重之地送她出宫了。四贞告诉建宁:"我知道你为了出嫁的事,一直都生我的气,认为我站在太后一边,不帮你说话。可是,女大当嫁,父母之命,这都是天经地义的。满人也好,汉人也好,女儿从来都不能替自己的婚姻做主。就拿我来说吧,打小儿由父母订了亲,连面儿都没见过,还不是一样要嫁?你生了我这么多年的气,现在也该消了吧?不然,我走了也不安心。"

    "你要嫁人了?"建宁大惊,"你要嫁到哪里去?很远吗?要离开都中吗?什么时候再回来?"

    "嫁鸡随鸡,只怕很难再回来。"孔四贞淡淡地一笑,"不过,这紫禁城里,我也没有多少可留恋的。这些年来,我在宫里小心翼翼,忍辱偷安,为的只是替父亲伸冤。现在大仇已报,心愿已了,我也没什么理由再留下来了。"

    建宁想起来:"对了,你以前说过,你父亲兵败,不仅是因为敌强我弱,还因为什么公按兵不救,才会害得你一家灭门的。你现在说大仇已报,是不是那个什么公已经死了?"

    "是继顺公沈永忠。"孔四贞咬牙切齿地说,"他已经被削爵为民了。"

    "只是削了爵,没有丧命吗?"建宁意犹未足,"依我说,血债血偿,总得杀了他才解恨。"

    "所以,我一定要出嫁;只有出嫁,才能出宫,做我想做的事。"

    建宁一愣,若有所悟:依靠皇家的力量,只可以做到让仇人削爵革职,贬为庶民;但这已经足够让孔四贞有机会斩草除根了。失去了兵权的沈永忠就等于推翻了自己的堡垒,只是一个待宰的羔羊,任人鱼肉。孔四贞急于出宫,为的正是追杀到底、誓必除之而后快。而她竟然把这样机密的心事与自己分享,分明是在告诉自己:她的确把自己看成最心腹的朋友,非常珍视这份友情。自己猜忌了她这许多年,想来真是太小气了。难得今天一番倾心之谈,可以让她们重拾友情,却又分手在即,真也太叫人遗憾。

    孔四贞又问:"你出嫁这么久,我们一直都没有好好地聊过天,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幸福、快乐。只看到你三天两头地进宫,是不是不喜欢呆在家里?"

    建宁叹息:"我从小生长在宫里,从盛京宫到北京宫,出了嫁,就住进额驸府,从来也没觉得有多快活,可是也不知道快活的日子应该是怎么样的,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罢了。按说在府里,没有宫里这么多规矩,又可以常常出门逛街,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不知怎的,我又想念在宫里一群人嘻嘻哈哈的日子,虽然那些格格们成天跟我斗气,但日子过得好快。现在每天从早到晚,好像就是我一个人走来走去,自说自话,连斗气的人也没有,日子变得好长,从早起就盼着天黑,天一黑又希望赶紧到下一天,下一天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就想着进宫了。"

    四贞惊讶:"额驸不陪你吗?"

    建宁叹了更长的一口气,却不想说了。四贞也不再往下问。她们虽然已经拾回了一度丢失的友谊,可是已经很久不曾谈心,很难一下子变得亲密无间。

    两人在花园中一圈一圈地散着步,就像建宁在额驸府里的日子,繁花似锦而一成不变。

    多年之后,当沈永忠被刺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朝廷震动,群臣窃议。然而建宁一点也不感觉到意外,她知道,她的好朋友孔四贞终于报了仇了。

    那真是一个隐忍、漫长而完美的复仇计划,为了这计划,四贞在宫中忍辱负重察言观色那么多年,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太后,处心积虑地寻找着机会,不放过哪怕任何一个最微小的细节,终于层层渗透,使继顺公失去了爵位。然后,她便在第一时间出宫,又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严密的布局和婉转的刺探,才终于找到一个手刃仇人的机会。

    但不管怎么说,她成功了。

    可是,她快乐吗?她几乎把一辈子都押在复仇上了,当大仇终于得报,她是如释重负,还是若有所失?

    沈永忠已经不再是公爵了,他的死,虽然一度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热门谈资,却不足以引起足够的重视,让朝廷花费财力人力去调查追究。就好像一块巨石投入湖中,虽然激起不小的涟漪甚至浪花,可是湖面很快就会恢复平静,就同投入一个小石子没什么分别。

    当建宁发觉人们不再对继顺公的事津津乐道时,便知道四贞是真正的安全了。她觉得放心,却又有些憾然--因为没有人追究,她也就无从知道四贞的消息。自从出宫之后,四贞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丝毫音讯,而曾经那么宠爱她赏识她倚重她的太后大玉儿,也从此矢口不提孔四贞。

    建宁觉得寂寞,也许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她,还对四贞念念不忘吧?四贞和香浮一样,一旦消失,就彻底沉没,建宁不明白,为什么越是自己珍爱的,就越容易失去。这个世界好像在同她做对一样,不肯给予她一点点温情,母亲绮蕾,长平仙姑,香浮小公主,还有贞格格,在她拥有她们时有多么热爱,失去的时候便有多么痛苦。她们一个个地离开了她,或死或失踪,都不肯稍加回顾。也许,就像平湖说的:生于帝王家,便有自己不可抗拒的宿命。而自己的命运,便是注定了要不断失去自己最爱的人吧?

    附注:

    1、《清史编年》载:顺治十二年三月二十二日,续顺公沈永忠因在湖南丧师失地、贻误封疆,被削爵为民,以其从弟永兴袭爵。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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