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公主坟(三)-《大清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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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又关着刘伯韫什么事?"大玉儿更奇,"难不成是那刘伯韫托梦给李自成,让他做闯王的?"

    "虽不是托梦,也差不多了。"长平又斟了一杯茶,侃侃而谈,"听说那李自成小时候,最喜欢打鸟。有一次他在林子中见到两只老燕子围着自己的窝打转儿,拍着翅膀惊惶鸣叫,既不肯飞走,也不敢飞近。一时好奇,便爬到树上去看个究竟,原来是有只蛇盘旋在燕窝里,而小燕子被盘在那蛇中间,正冲着老燕子啼叫求救呢。李自成同鸟做对那么多年,偏偏那日却善心大动,不顾危险,觑个准伸手进去猛地钳住那蛇七寸处,将它拎出燕窝摔在树下,不料却随手带出一卷书来,原来便是刘伯韫的《透天机》。书上说大儒刘伯韫昔年游于华山,曾经遇到一位道士,向他面授天机,直说得天花乱缀,刘伯韫当下撕下袍襟做纸,刺破手指当墨,边听边记,苦于老道说得太快,只记得个浮皮潦草。可是便是这断章取义,一鳞半爪,也足以教他辅佐我先祖皇帝朱元璋建成大业的了。李自成得了这书,自此通晓天机,推算出自己有皇帝命,便再不肯甘于平淡,遂揭竿而起,招兵买马,成立了大顺军。"

    大玉儿将信将疑,问道:"这些玄说奇谈,无非是草蔻起兵时用来愚昧百姓虚张声势的招幌罢了,如何可以全信?果真那李自成得窥天机,有皇帝命,又为何会败于我大清呢?"

    长平叹道:"起初我也是这样想。不过据那李自成说自己虽有皇帝命,却毕竟出身寒微,不能胜任紫禁城的主人。他起兵聚义,本意并不是要夺取皇位,而只想与我父皇议割西北,分国而王;当年他兵临城下,已经胜券在握,却仍然命监军杜公公缒城入见,要与父皇谈判分地。可是父皇优柔寡断,贻误良机,而大顺军士气激昂,已经不能控制,终于破城而入,逼得我父皇自缢。李自成说这本来不是他的初衷,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只有求我原谅,希望我答允嫁他为妻,共同坐镇紫禁城。"

    李自成入京之后久久不肯登基的事原是大玉儿早已尽知的,今天才知道原因所在,倒有几分感慨,便对长平的话又多了三分信任,叹道:"难怪当年李自成夺了皇宫后,却迟迟不肯登基为帝,原来是等你答应做他的皇后。倘若果真如此,倒也的确是安抚民心的一招良策。"

    长平道:"那时我年纪小,又正在愤恨难当之际,怎么都不肯相信他的鬼话,以为不过是哄我上当的谎言,决不答应。他耐心很好,说我一天不答应,他便等我一天,决不称王;不然,他就是登了基,也坐不长。"

    大玉儿问道:"可是后来他为什么还是立了自己的原配为皇后呢?是你一直不肯答应他吗?"

    长平叹道:"按照他透露的天机,倘若当日我应了他,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兵败烧宫了,摄政王又怎能打得进来?若说摄政王,也堪称一代枭雄,与李自成不相上下。是他率领清军入关,是第一个走进紫禁城,入主武英殿的人。可是他这辈子注定与帝位无缘,尽管文功武德超群出众,却屡屡与帝位在一步之遥擦肩而过,这就是命。他注定做不了紫禁城的主人。我父皇是接继兄长的位子做皇上的,他没能做得长;摄政王若是接继太宗皇上的位子,也注定是做不长的。这便是我当初苦劝皇上应当为太后大婚欣喜庆幸的原因,因为我知道,天下注定不是摄政王的,除非他做了太上皇,先名正言顺,方顺理成章。"

    名正言顺,而后顺理成章。大玉儿暗暗心惊,福临原本不是皇太极的嫡子,而是她与多尔衮偷情所生,长平说名正言顺,似乎是暗示自己嫁给多尔衮便可使福临顺理成章成为多尔衮的儿子,以正父子之名。可是这样隐密的事,长平又从何得知的呢?难道果然有一本《透天机》,而自己和多尔衮的姻缘也在书中早有记载?可是如果照长平所说的,多尔衮不是真命天子,那么身为他亲生儿子的福临会是吗?大玉儿心旌动摇,勉强笑道:"那么依公主看来,我皇儿可保得住江山永固?"

    长平道:"乾坤以有亲可久,君子以厚德载物。皇上若想在紫禁城长住久安,须得集合所有的力量,集中各路皇脉帝气,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大玉儿只觉长平每一句话都似有千钧重,由不得她不相信,遂诚心问道:"请问公主,何谓帝气?"

    长平微微一笑,不做解释,却忽然谈起历史来:"当年第一个在北京建都的皇族是金,海陵王完颜亮暴政强权,继帝完颜雍更是为人多疑,机关百出,手段残酷。即便如此,金朝占据燕京也仅有62年,终被蒙古所灭。"

    提起成吉思汗的辉煌业绩来,大玉儿由不得将胸微微一挺,昂头微笑道:"原来公主对于家祖先的故事也很熟悉。这北京城,早在五百年前已经属我蒙古所有,如今我可谓故地重游,不知这算不算公主所说的帝气?"

    长平点头叹道:"太后如果是男儿身,必为一代明主。奈何阴差阳错,惟有辅政之缘,却无掌国之份。太后之子,贵为皇裔,禀承上天眷宠,但却不是独一无二的天子。"

    大玉儿勃然变色:"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我儿不是惟一天子,难道还有什么人敢于分庭抗礼、与日争辉不成?"长平微笑不语。而大语儿一言问出,也已明白了:南明皇室犹在,又怎么能说大清一统天下?顺治,的确不是惟一的天子。她不得不放下姿态,恭谨求教:"依公主看来,我祖上何以不能久居大都?"

    大都是蒙古建都北京后改称,当大玉儿提及祖先成就时,不由自主地沿用了这一蒙古历史上最辉煌时期对北京的称呼。在她内心深处,其实是认为蒙古高于满洲,紫禁城真正的帝脉应该是属于蒙古而非满清的。只恨,自己不是男人!

    在大玉儿的内心深处,其实是从来瞧不起男人的,瞧不起皇太极,瞧不起多尔衮,甚至瞧不起自己的亲生儿子福临。无奈只有男人才可以征服天下,而她,就只能征服男人--而这一点最隐秘的心思,无疑是被公主看穿了。她不禁暗暗筹划,若有所思,表面上却努力做到不动声色。

    而长平似乎并无察觉,依然毫无保留地侃侃而谈:"蒙古以力夺京,废弃金中都而建元大都,然而漠古上都未废,两都并存,争战频仍,互不承认--自己的部落尚不能统一,何以服天下?因此百年之后,终归还政汉人,退走中原。我大明太祖皇帝一统天下,臣服九洲。因而,大明与蒙古的恩怨可谓久矣。"

    大玉儿昂然道:"二百年前,你明朝灭我蒙古,二百年后,复灭于大清,可见这紫禁城之于大清虽是以力夺京,而于我蒙古,却是完璧归赵。我儿为帝,当之无愧。"

    长平摇头道:"太后所言虽是,然而也正由此可见,汉、满、蒙,俱各拥有江山一脉,帝气之宗,却都没有十成把握。除非能将三支帝气合而为一,方可保江山永固。当今皇上为满蒙后裔,已集中三分之二;而我大明帝气虽在强弩之末,却足可分庭抗礼,纵不能卷土重来,亦足使江山变色。"

    这一点,大玉儿却是不能不承认的。也许南明朝廷未有实力向大清讨还江山,然而持续争战下去,必然会日渐削弱大清元气,未必不有人趁虚而入,鱼翁得利。这就像元朝"两都夺政",致使朱元彰起义成功;而崇祯与李自成自相残杀,方使清军得以入关一样。历史,从来都是重复的。

    然而她还有一些不能肯定不愿相信的事,关于皇位,关于宗室,岂是长平三言两语可以定评?遂问:"既然刘伯韫得到《透天机》而辅佐大明立国,大明又何以不能久长?难道《透天机》没有教会大明皇帝江山永固的秘诀?"

    她的语气里其实是有一点点讽刺的,然而长平不以为忤,仍然平静地回答:"大明得窥天机而坐天下,可是却在不慎间遗失了两样东西,致使天下不能久长。"

    大玉儿不由问:"哪两样东西?"

    "一样就是《透天机》,在刘伯韫死后就遗失了,二百年后方为李自成所得;二是昔年元顺帝败退之际,曾私携传国玉玺"制诰之宝"潜入大漠,致使玉玺湮没,同样二百余年不见于世。我大明朝曾挖地三尺,搜求四方,终究不能寻得此宝,因此大明朝虽然昌盛,却一直是没有玉玺的朝廷,也是没有玉玺的皇帝,终究算不得真命天子。"

    大玉儿一惊猛醒,点头道:"这个我是听说过的,那玉玺后来流落草原,辗转被察哈尔部所得,察哈尔归顺后献与先皇。俗云"得宝者得天下",先皇也正因此宝而有意问鼎中原,一统天下。"她说出这一句,不禁忽发奇想:这过程,多么像李自成偶得《透天机》因而窥天下?倘若皇太极因为得到了"制诰之宝"而自认真命天子,李自成当然也可以因为得到了《透天机》而有理由废帝自立。多么巧合,《透天机》与"制诰之宝"竟同时重现人间,却偏偏又不能为一人所得。上苍,终究不愿意把所有的福荫都集于一人之身。她不禁再一次想,历史,尤其是帝王史,从来都是在重复过去,没有什么故事是新鲜的。也许,这就是真正的天机!

    到这时,大玉儿对于长平已是心悦诚服,不禁诚心诚意地道:"昔曹孟德煮酒论英雄,曾向刘玄德道:今天下之英雄,惟使君与操尔。如今你我烹茶说帝脉,我虽不才,也不禁要说一句:这紫禁城里,公主确是我博尔济吉特的惟一知己。然而请教公主,当今天下,皇家帝气应分几路?又如何可以合而为一?"

    长平道:"这紫禁城不属于我父皇,不属于李自成,也不属于多尔衮,自然更不属于你和我。然而,他们和我们却是人中龙凤,是这天下间最有帝气的凤毛麟角。倘若将这所有的帝气都集中起来,使皇脉骨血集于一人之身,那么这个人就是真正的天命所归,必当长寿安康,至少可以保得紫禁城三百年安宁。"

    大玉儿心中暗暗计算,福临为多尔衮与自己所生,他自然可以代表满蒙两族最高贵的血统,至于崇祯皇帝的血脉,八成便指长平公主自己,可是李自成的骨血又指什么呢?因笑道:"天机玄妙,非我辈凡俗可以了解,还请公主说得明白。"

    长平道:"这便是我要送给太后的第二项大礼,却也是我要太后还情的条件,还望太后答应了我,才好明言。"

    既是交换的礼物,又是交换的目标,这却是怎么回事?大玉儿见长平正谈得畅快,却又忽然转移话题,神龙见首不见尾,左右猜解不开,笑道:"你左一件大礼,右一件大礼,可是每样礼都说得这样古怪,叫我真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呢。"

    长平并不回答她的话,却指着桌上的茶壶问:"太后见过这种茶壶么?"

    大玉儿看了一眼,不在意地说:"你从前说过,这种玉瓷茶具来自耀州,釉面光洁如玉。的确很精致的。"

    长平笑道:"太后赐过我许多礼物,我无以回报,就将这套茶具作为还礼,送给太后吧,也就是第三件礼物了。"

    大玉儿一愣,听长平先前两件礼物说得那样玄妙,而这第三件礼物却如此微薄普通,猜想断不会无缘无故送她一把茶壶,这壶中必有古怪,遂拿过来反复端详,也没什么特别,又斟了一杯茶到杯中,方欲举起。长平急忙阻拦:"太后不可。"太玉儿变色道:"怎么?"

    长平道:"茶里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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